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八月雪(16—30)

第十六章

  除夕夜衙役捕快都回了家,老爷子心肠好给下人们也都放了假,府衙里就剩了光棍四个人,因为老爷子和师爷的家眷都还在京师。

  所以,君子们齐齐下庖厨。

  老将军坐镇厨房不减当年威势,指点江山一派英雄气概,谈笑间盘碟灰飞烟灭,被顾惜朝用眼神请了出去。张师爷也非常卖力,只是年纪大了有点老花,戚少商眼睁睁看着他把洗过的菜扔到了篓子里,烂菜叶子装进了碟子……于是张师爷也被戚少商架出了厨房,师爷很淡定,一边被架着走一边嘱咐道,“不准包糖馅饺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惯着他。”

  戚少商回来的时候一头汗,顾惜朝已经在洗手做菜,只见他袖子卷到手肘上,露出长长一截手臂匀称好看,低着头额前落下几缕乱发,侧着脸神情专注,戚少商顿时觉得很幸福。“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顾惜朝头也不回,扔给戚少商老大一棵白菜,“只用菜心,多的去喂师爷的兔子。”

  两人在厨房忙活到入夜,四碟八碗十二个菜热气腾腾上了桌,师爷提出两坛子好酒,四人开始过除夕。

  老将军照例开始忆当年,多喝了几杯干脆连情史也一并交待了,师爷不甘落后,从青梅竹马一直说到前街寡妇,戚少商笑嘻嘻赞师爷老当益壮,顾惜朝专心温酒,假装没听到这三人越说越不堪,还笑的嘿嘿的。

  “惜朝?”戚少商晃了晃顾惜朝,用手招在他眼前,“魂兮归来!”顾惜朝啊了一声回过神,看他们三人都在看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都喝酒,看我干什么?”戚少商捏他一把凑在耳边说道,“不准胡思乱想,惜取眼前人不懂么,读书人?”顾惜朝瞥他一眼,“闭嘴!”戚少商笑,“真凶!”

  顾惜朝不搭话,老将军摇头晃脑举着杯子说道,“这酒啊,还是宣赐碧香好,多少年也还是那个味儿。”师爷不以为然,“将军差矣,要论清洌醇厚,还是蓝桥风月更佳。”老将军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反了你了!”师爷威武不能屈,两位老人家斗志不减当年,这就吵起来了,戚少商立刻埋头吃菜,顺道也给顾惜朝夹了满满一碟,两人很有默契地绝不掺和。

  “哎哎,你们俩,来评评理,”师爷涨红了脸找人帮腔,“到底是宣赐碧香好还是蓝桥风月好?”

  戚少商咽下嘴巴里一口肉,一点也没犹豫,“当然是炮打灯最好!”顾惜朝看他一眼不作声,师爷皱眉,“什么是炮打灯?没听过,小顾你来评!”

  顾惜朝放下筷子,缓缓说道,“炮打灯,当然是……炮打灯。”戚少商忽然笑的很开心,师爷张口结舌,跟老将军对望,老将军说道,“看来真是好酒,什么时候咱们也去尝尝。”

  于是话题又转到了酒上,天南海北的佳酿就成了下酒菜,说到末了,老将军忽然问师爷,“少伯啊,还记得那年贺兰山的雪么?”师爷的目光一下子就远了,“将军,属下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老将军顿时沧桑不少,点头道,“那年的酒啊,也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最好的酒了。”“将军……”师爷忽然低下了头,“就算正风骑就剩了属下一个,属下也会誓死追随将军!”老将军握住师爷的手叹了口气,“少伯,咱们正风骑,那些年,不容易啊。”师爷顿时热泪盈眶,老将军却忽然一挥手,“小顾,拿本帅的桂花糕来!”豪气冲天,挥手之间仿佛千军在握,顾惜朝凛然道,“是!”

  师爷立刻跳了起来,“不带这么不要脸的,要个点心也煽这么一大段!”

  老将军装作没听见,对戚少商说道,“看,读书人口不择言起来比咱们还粗鲁。”戚少商不敢接,看了看左右起来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煮饺子去!”老将军叹了口气,“情深不易啊!”

  子时到,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顾惜朝倚在院子树下看戚少商放炮,戚少商把鞭炮挂在屋檐下,点着了引信捂着耳朵跑到顾惜朝身边,抱着他说道,“惜朝惜朝过年好过年好!”

  顾惜朝被他摇得眼花,耳边又有鞭炮声炸响,一下子声色缭乱得受不了。戚少商双手捂在他耳朵上,欢欢喜喜看过来,“惜朝,”顾惜朝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是看得懂嘴型,毕竟也装了很多年的哑巴,答道,“干什么?”戚少商靠过来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跟你说几句话,挺傻的话,你别笑话我。”顾惜朝不作声,戚少商长叹一声,

  “我那天算啊,这辈子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五十年好过,有时候觉得挺长,有时候又觉得挺短。我一想着让我一个人过这几十年,就觉得日子简直没有头,但是跟你在一起吧,又觉得五十年怎么够?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顾惜朝抬起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戚少商笑了笑,碰碰他额头,“没啥,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顾惜朝抿了抿嘴,戚少商以为他又要装作没听见,这人却拉过他右手写了一个字,“好。”

  戚少商开心之极,“不准反悔!”又补道,“不管什么时候!”顾惜朝长眉欲飞,眼睛雪亮,“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两情正好。

  师爷叹了口气,“这饺子都凉了,你说还叫不叫他们?”老将军吃出个糖馅儿的,正高兴,“叫什么叫,有情饮水饱。”

  师爷看了一会,说道,“其实你挺疼这孩子的,干嘛还一直防着他?”

  老爷子吞下饺子说道,“我防他了?那是怕他闲着生出事儿来,你难道不知道这孩子是个什么主儿?你当我攒下那些猫啊狗啊的案子容易么?你当我为了把他支开两天好跟那些京官错开容易么?我护儿子都没这么护过。”

  师爷微笑啊微笑,终于等到机会,“就跟当年泽宣一样。”

  老爷子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少伯,提泽宣你也一样心疼,咱不置气了啊。”

  师爷报复失败,看着树底下那两人,“这孩子看着硬生,其实长情,我要是有个闺女,一定不能就让他这么断袖了,把闺女嫁他。”

  老爷子冷静地指出来,“少伯,你现在就像是在嫁闺女。”

  师爷也不否认,摇了摇手中筷子当是羽扇,“就是姑爷傻了点。”

  “其实挺配的。”

  两位老人家笑笑,并排着往回走,

  “也不知道小汤怎么样了。”

  “进之机灵,不用担心。”

  “最傻的还是小顾啊。”

  “你快成妈了,少伯。”

  第二天一早来拜年,老将军笑眯眯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师爷也有一份。两人坐在屋顶上看红包,戚少商拆开一个里面只有四个字,“再接再厉。”赶紧藏了起来不给顾惜朝看,拆开另外一个也是四个字,“任重道远。”戚少商有点不明白,随后很不满,这么大红包竟然一文钱都没有,翻了几遍也还是一文钱也没有,随即凑过去看顾惜朝。

  顾惜朝也在拆红包,拆开来师爷的里面只有一句话,老将军的却是好长一封信,他看完收了起来说道,“走吧,老爷子说今天还要去给城里面寿者拜年讨个祥瑞,让我们去帮着提东西。”戚少商很好奇,“你红包里都是什么?”顾惜朝答道,“你的先给我看。”戚少商坚决拒绝,“不给。”顾惜朝跳下房去,“赔本的买卖,我从来不做!”

  正月里的天气不错,两人陪着老将军到处吃酒席,吃了几天酒席捕快衙役们都来销了假,府衙里又开始热闹起来,戚少商却有点惆怅,他也到日子回京了,阮笙已经来信说京里出了大事。

  本来还想着长亭外古道边,还能再温存一会,却不想他回京那天顾惜朝又有事出了城,戚少商骑在马上回望一眼,加了一鞭回了京。

第十七章

  牛五马六人七,出了谷日便直奔上元节,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东风夜放花千树。圣旨下,上元节赏灯五天万民同乐,六扇门受命协同京兆尹护卫京畿。

  从宣佑门出大庆门,经宣德楼尚书省东西景灵宫,相国寺都亭驿,中间过汴河州桥,直至内城朱雀门,十里御街灯火如昼,人头攒动衣香鬓影,宝马雕车香满路。数不尽的尘世繁华浮幻豪奢,好似七月末的蘼荼,极尽绚烂。

  戚少商同阮箫加上京兆尹的两位,带着十七名下属负责相国寺到州桥这一段,四人穿着便衣巡视几个来回,一片和乐融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都上了街边清风楼事先预留的一个临窗小间。

  四人才刚坐定,阮笙便寻了过来,笑嘻嘻提着一个食盒,“高阳正店的浮团子,甜咸两个馅儿,甜的是玫瑰松子黑芝麻,咸的是鲜肉火腿咸蛋黄,怎么样,很够意思吧?”

  阮箫招了阮笙过来坐,阮笙坐在窗边唿扇着衣裳扇风,一边唿扇一边絮絮叨叨跟阮箫说话,一路挤过来看见几个美人打对几个灯谜,乌油油的鬓角还渗着汗。几人都笑他贪玩,阮笙便眉飞色舞讲东角楼桑家瓦子的女伎正在相国寺外演新戏,花团锦簇可好看了,京兆尹的两位便有些心动,阮箫甚体人意,提议不如轮岗去看戏大家也都有个乐子,几人推让一番小间里就剩了戚少商三人。

  戚少商昨天夜里才赶回来销了假,一早便忙着赏灯护卫的事儿,到现在才得了片刻闲,看那两人下楼走远了,这才道,“阮笙,你信里说的大事是什么?可别是诳我。”阮笙喝了一大口茶,神神秘秘说道,“诳你就让我以后再也吃不着肉!”

  阮箫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小声点,三人干脆带着酒菜吃食上了房顶。头顶圆滚滚一轮明月清辉万里,可是也架不住人间灯火辉煌,脚下一片浮光白亮,坐在屋顶上恍恍惚惚竟有点人间仙境的意思。

  “去年冬女真人在出河店让辽国吃了大苦头,十万人呐,十万人顶不住女真人三千骑兵,听说鸭子河的冰都红了一冬。”阮笙戳戳戚少商,“戚师兄,我这次发达了,我那个结拜大哥乌烈现在可是皇子了,正月初一那天完颜阿骨打在会宁称帝,国号大金,年号收国。”

  “这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吧。”戚少商顿时呆住,“确实是大事,朝廷有什么反应?”阮笙咦地一声倒退回去,“这我可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去问问马大人。”

  戚少商见着他乌溜溜一双眼珠子乱转,,心里有了几分明白,敲着他脑袋骂道,“死小子又来害我,这次我才不去问。”

  阮笙吐了吐舌头蹭过来问,“小顾在登州好不好?年前礼部周大人去登州,回来听说可气的不轻呐,不会是你们俩干的吧?”戚少商有些奇怪,“年前?没见到礼部的人啊,是什么时候?”阮笙便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戚少商顿时想起来翻车的那次,心道原来如此,宗老大人还真是细心,不过这脾气也太坏了,再怎么样也该给人留点面子不是?

  “诶?对了,有没有汤大人他们使团的消息,”戚少商问阮笙,“年前我走的时候不是说就快回来了么?”阮笙闷着不说话,戚少商拎着他脖子问,“怎么了,是不是使团出事了?”阮笙没精打采地说道,“是,三天前接到的消息,辽人国书里面说……汤大人他们在仪坤州外遇到了流寇……使团……全团覆灭。”

        “年前因为我们的事上京往南关口锁的厉害,朱大人那边也是什么消息都递不出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汤大人他们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无情大师兄说他们可能……已经……”阮笙没再说下去,戚少商顿时心沉如铁,阮箫懒洋洋招呼他们可以回去交差了,灯市散了。

        隔了几天上元节事了,戚少商同阮笙到马植府上拜会。此时马大人已经今非昔比,先是得太师赐姓改名李良嗣,后得天子召见献联金灭辽之计,“女真恨辽人切骨,若迁使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约攻辽,兴国可图也。”陛下大喜,赐姓赵,任直龙图阁,加佑文殿修撰,赐宅第于内城榆林巷,一时荣宠无两。

        戚少商和阮笙来的不巧,赵大人不在府上,两人喝了一杯茶便告辞出了榆林巷。一路溜溜达达还让阮笙讹了一串糖葫芦,阮笙正指手画脚的给戚少商看街上风景,忽然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帘子一掀出来一个人,正是许久不减的马大人,如今的赵大人。

  “上车来,回府细说。”赵大人招呼道,阮笙欢欢喜喜上了车,赵大人会吃,正是阮笙知己。

  赵大人果然没让阮笙失望,白矾楼最好的厨子也被他挖了过来,两人吃的心满意足,戚少商已经有些不耐烦,赵大人喝着茶说道,“戚大侠请稍安毋躁,汉人同契丹人国仇家恨积攒了几百年,就算是报仇也不在一时,有些事欲速则不达,我马氏一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百年。我都不急,戚大侠还急什么?”

  “算起来,燕云十六州落入契丹人手里近两百年,两百年来中原失却燕云屏障,只能任由契丹铁蹄时常放马南下。雁门关外千里草场,养活了异族狼子,却使得汉家骑兵无良马可乘,同辽国开战便只能买西夏河曲马,同西夏开战便得同辽人交易,西北战火同起时,亏得还有大理越赕骢,否则我汉家男儿便只能用血肉之躯对抗契丹铁蹄……燕云十六州汉家遗民无一日不盼归汉,汉家江山也无一日可离燕云屏障……原本在下反出辽国只为幽蓟,现在却有一两全之策可复燕云诸州……”

  “联金灭辽?”戚少商大约明白他是什么主意,在登州之时顾惜朝也曾笑谈女真凶悍倒可以以夷制夷,只是朝廷素来软弱未必有这个胆魄。

  “正是如此,“马植赞赏道,“戚大侠果然心怀天下。”

  戚少商摇头,“马大人应该知道这是谁说的,戚某并不擅长纵横之术。”

  “是小顾!”阮笙塞着满口点心插嘴道,“东山嘉木……”

  被戚少商一巴掌拍断,阮笙咳嗽着猛灌茶水,“咳咳,咳咳,小气,小气鬼!”

  马植笑而不言看他二人打闹,末了说道,“此事说来容易真要做到实则千难万难,契丹人固然狼子野心,女真人也是虎狼之辈,同他们合作无异与虎谋皮,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有杀身之祸。自从圣上恩准此计,在下无一日不惶恐,马植一命事小,收复燕云诸州事大,所以最近寝食难安都在想这件事,就算两位今天不来,在下改日也是要到六扇门拜访,向神候请借得力人手襄助。”

  马植看着他二人诚恳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阮少侠,可否同在下走一趟辽东?”

  阮笙一口热茶喷出来,扯着袖子胡乱抹把脸,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是我?我只会坏事,什么忙都帮不上。”

  马大人微笑,“阮少侠又在装糊涂了,戚大侠也不会推辞的是吧?”

  戚少商自然一口应允,阮笙嘟囔道,“就知道那家伙一叫阮少侠就没什么好事,一顿好饭就把我卖了。”

  “阮少侠临行之前大可以来吃个够本。”马大人很是大方,阮笙很严肃地考虑了一会,说道,“我决定从今天起搬到这里来,吃垮你。”


第十八章

  整个正月后半段跟二月,戚少商都在忙着打官腔,硬着头皮在中书省和枢密院之间来回跑,谁让马大人已经带着阮笙提前去了海州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出海造几艘好船选一批好船工也是大事。偏偏他们这个只有三人的使团又有点不大能见光,怀里那份密旨也不是人人能看的。所以联络中书各部以及枢密院军令调派诸番杂事便落到了戚少商头上,六扇门已经很大方地把他送了人。

  桃华始,仓庚鸣,鹰化鸠,春雷动,转眼便是惊蛰,嫩嫩的柳絮儿带着涩涩一点青,看的人心痒痒,戚少商也整装启程赶往登州府。东风起南风至,正是扬帆北上好时候,听说大辽金辇公主正在通州待嫁,他们此行肩负挑拨离间之重任,倘若惊涛骇浪赶了去正逢一杯合卺酒,岂非笑话?

  振武号已经泊在登州港,戚少商提前捎了信给顾惜朝,三月初十登州府外宝仪亭,他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了便得去办差。这天正是三月初十,戚少商赶到宝仪亭已经是傍晚,这一路过来倒霉得很,先是擒了两个劫道小贼,又偷空换了一副马掌,几次折腾时辰便有些紧。远远地看见宝仪亭飞檐一角,戚少商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他在这等了一整天会不会恼了,当下狠打两鞭一溜烟尘地就去了。

  薄暮时分夕阳晚照,亭边一树桃花灼灼正艳,一阵晚风过来风里也带着甜香,戚少商却沮丧地不得了。亭子内外空无一人,四下喊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他脑袋顿时里嗡嗡响,转来转去都不是什么好主意,闯祸了出事了遇见仇人了……还是……恼了不要我了……心里头沉甸甸酸溜溜包袱一背戚少商便又进城去了府衙找人。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分两列刻在外墙,登州府衙熟悉的就像是他自己的家。可是拍开大门出来的这人他却不认识,戚少商大刺刺说我找顾惜朝,衙役却告诉他没有这个人。他顿时急了,揪着人家领子就说怎么会没有?两人吵闹起来府衙里很快出来不少人。定眼一看登州府衙役竟然已经全数换过一个不识,戚少商冷静下来,掏出平乱珏表明身份,这才得知月前宗老大人已经另赴他任去了浙江龙游,至于什么顾公子,他们没听过,大约是跟宗大人一起走了罢。

  戚少商一颗心顿时空荡荡没着没落,宗老爷子去了江南赴任,惜朝定是一同去了,可是为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失魂落魄正要上马,忽然有一人擎着封书信挤了出来,“大人大人,大人可是找一位姓顾的公子?”戚少商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这人把信递过来说道,“这信昨儿个送来是找顾公子的,麻烦大人转交。”戚少商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那一封,不由长长叹一口气,蔫蔫的走了。

  登州港在城外西北,振武号正泊在港口,夜色中远远可见船身黑魆魆的影子,有几点灯光亮着,不知是谁还没有睡。戚少商通报过身份上了船,船上值夜船工原本要叫醒马植等人,被戚少商拦了下来,随便找了一间舱室睡下,翻来覆去到天亮也不甚安稳。

  “英雄!英雄饶命!”一大早阮笙就在甲板上哇哇乱叫吵得人睡不着,戚少商揉着眼睛出来正要揍他,却发现已经不劳自己动手,那皮孩子正给人扳着手臂按在背后,看样子是疼的狠了,不住地告饶,“饶命啊英雄!”

  那扳着阮笙的也是个少年,长眉细眼一头乌发,冷是冷了点却极清秀,只见他一脚踹在阮笙屁股上,威胁道,“再敢进后厨偷吃的,我扔你下海!”

  戚少商忍不住噗嗤一笑,笑过了又有点凄凉,他的惜朝也总是这样凶狠,唉。

  阮笙极不雅观地趴在甲板上,听到笑声看见戚少商,嗖地一声黏了过来,“戚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快来给我撑腰,这小子欺负我!”那少年见来了人,脸上一红,却十分不服气,“他到后厨偷东西。”

  两人互相指责着就又打了起来,阮笙不是对手又给人按住,泪光闪闪地抬头望戚少商,“师兄救命!”戚少商双臂抱在胸前,“你到后厨偷什么了?”

  那少年说道,“他这十几天到后厨偷窃鸡鸭肉食合计银钱二两三钱,按大宋律偷窃满一两者笞五,满二两者送提点刑狱司笞十并押十五日以儆效尤。”

  “嗯……”戚少商有点惊奇地看着这少年,点头道,“是没错,但是用私刑总是不对的,不如我们一起把他送到提点刑狱司?”

  阮笙死命地挣扎道,“师兄,师兄你不是大师兄你不能这么无情啊啊啊!”

  阮笙委顿在地梨花带雨,戚少商很遗憾地看着他,这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唇说道,“我就是想教训他不准再偷东西,没想把他送官。”

  戚少商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可是大宋律包庇罪罪同主犯,你说我不知道还好,可是我又是个捕快,现在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办好?”

  “要不你们俩都跟我走一趟?”戚少商建议道,阮笙惨兮兮地求饶,“师兄,别玩了,我手都要断了。”那少年听出他是在调侃,捉着阮笙走也不是放也不是,渐渐涨红了脸,再不开口。

  “啊呀不然这样吧,这位小兄弟,我今天一见你就觉得我们有缘,不如大家一起喝一杯,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我保证这小子以后再不去后厨偷东西,这事咱们就当没有过,怎么样?”戚少商拍了拍这少年肩膀,这少年退了半步放开阮笙,“我不喝酒,但是你要保证他再也不准进后厨!”

  阮笙揉着手臂龇牙咧嘴,“打死我也不去了!”那少年恶狠狠瞪他一眼进了船舱,戚少商好奇地问阮笙,“这谁啊?”

  阮笙瞥了船舱那边一眼说道,“船上的厨子吕英雄,凶的厉害!”

  “厨子?”戚少商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一个厨子会把大宋律记得那么熟?”

  “哼,鬼才知道,就仗着一身蛮力气欺负人!”阮笙气狠狠地,“不行,我得让小顾多教我几招,等我学好了,哼哼,吕英雄,小爷收拾不死你!”

  “你说什么?”戚少商猛地拎起阮笙,阮笙给他吓一跳,磕磕巴巴说道,“师、师兄,我错了,我不报仇还不行么?”

  “小顾在船上?”戚少商和颜悦色问道,阮笙有些奇怪,“难道师兄不知道?”

  “好,很好!”戚少商温柔至极地把阮笙放下,摸摸他头发,“阮笙乖,告诉师兄,小顾在哪?”

  阮笙给他吓得脸也绿了,指了指船舱,“二层右边第二间,他昨晚很晚才睡,大概还没起。”

  戚少商点了点头,轻飘飘地转身走,走了两步回头,温和地嘱咐道,“别跟过来。”

  阮笙啃着手指猛点头,他不想活了才敢跟过去,戚师兄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小顾,你多保重。


  第十九章

  戚少商轻飘飘地上了楼,又轻飘飘地推开了门,然后轻飘飘地挪到了床边上,低头一瞧那人果然还在睡,看起来一时半会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戚少商双臂抱在胸前咬牙看着他,还在思考到底要怎么处理,却不想这人浅眠,听到声音自己醒了过来,睡眼蒙胧的看了好半天才聚焦,然后嘟囔一声,“来了。”又一头扎到被子里继续睡。戚大捕头的好涵养到此为止,一个饿虎扑食扑了过去,扑了个空……顾惜朝卷着被子闪到一旁,眯着眼睛问道,“你发什么疯?”

  戚少商拽着被子扯扯扯,连人带被子扯了过来,恶狠狠地,“老爷子调职为什么不告诉我?嗯?耍着我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

  三月中天气还有些料峭寒意,戚少商从甲板上进来带着海风的咸腥味道,凉飕飕地就压了过来,顾惜朝看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略一想便明白是出了什么岔子,忍不住有些好笑,“戚大侠,你被阮笙耍了。”

  戚少商挑挑眉,“糊弄我?”

  顾惜朝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说道,“老爷子调职这件事,你在京师应该比我们先知道,可见是你疏忽了。二月里圣旨下来的时候我便收到了马大人的信,邀我一同去一趟辽东,他还特意说这是你的意思,但是现在看来我想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半月前老爷子启程我送了他一程,在海州港跟马大人汇合,阮笙说三月初你会到登州来一起走……可是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戚大侠,你给人耍了。”

  顾惜朝说完挑了挑眉,“你这两个月都在忙什么?闭关修炼?”

  戚少商忽然低着头闷声不响,心里面把那几个混蛋腹诽了一千遍啊一千遍!顾惜朝有些同情他,伸出手来拍拍他肩膀,“差不多行了,再磨牙耗子都吓跑了。”

  戚少商顺势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我走之前给你捎了信,可是到了登州你却没来赴约,然后我去府衙找,里面的人却告诉我根本没有顾惜朝这个人,就连我的信也都在别人手里。你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

  “我长这么大没怕过什么,但是这次吓着我了。”

  他忽然这样温柔有些吓人,顾惜朝呆了一呆,戚少商轻轻吻在他额头上,有时候温柔是一把比什么都尖锐的刀,再严密的心防也能撕破。顾惜朝看着他,任何太过深沉的情感都让人惧怕,那种种纠缠患得患失便如泥沼,一旦陷进去便无法自拔,永不能超脱。他眼前闪过往事种种一幕一幕,却想起师爷总是说,小顾,情深不寿,小顾,强极则辱,小顾,要改啊。可是师爷,好像已经太晚了,顾惜朝在心里说,已经太晚了。

  他出神不动,戚少商吻到他眼睑上,虽然只是一场误会,或者说其实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可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却半分不掺假。戚少商双手拢在他耳后,直视过来,也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煎熬,他比谁都知道他们早晚要面对那一天,所有的仇恨都亮出来,血淋淋地给人看,两边都是刀,他在中间动上一动都是撕心裂肺。他们中间有无数条人命垫着,本不该就这样爱了,可是那又怎样?再怎么不该不能不正确,已经是这样,要勇敢啊惜朝,跟我一起往前走,哪怕有些事情压得死人,我也可以撑过去,只要你同我一起,对也罢错也罢我绝对不低头。

  如果说从前种种恩怨让这份感情有些不清不楚,情也深种恨也根深,总是在不知该如何自处中暧昧,可是这一刻无声的温柔,才真的让人甘心沉溺下去,既不怕从前,也不怕以后。

  是谁说过什么都不怕并不是勇敢,无知无畏过于天真。真的勇敢是哪怕明知道刀山火海,哪怕明知道心中软弱,却也无畏无惧,毅然前行。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三月中旬南风并不怎样强劲,为了赶在辽金和谈之前到达辽东,振武号一路轮桨并用飞一般行在海上,不过十数日已经过了扶桑。

  这天还是清晨,一轮红日悬在海天一线间,漫天流霞如火,浩淼水面粼粼,很好的天气。甲板上戚少商拖了顾惜朝出来练剑,阮笙也抱着剑鞘学的一板一眼,也有三三两两船工偶尔驻足看看,很平常的一天。

  阮笙正缠着戚少商再给他演一遍那招一意孤行,忽然主桅瞭望台上哨兵大声喊,“戚大人!看!前面!”几人冲到甲板前方,远远看见一道浓烟升起,有船歪歪斜斜疾速过来。戚少商跟顾惜朝迅速攀上主桅看过去,只见前方五艘快船追逐着正靠近过来,前面两艘挂着泉州商会的银底青花旗,其中一艘火势迅猛已经烧了大半个船身,后面三艘黑旗猎猎,却是船工经常提到的东海海盗。

  “收帆,备战!”戚少商大声命令道,振武号船工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身手了得,迅速领取武器拉开架势,各自占据船头位置,船身一侧也慢慢收起轮桨露出火炮,神火炮依附于床子弩,射程极远威力又大,只要不是近战绝对可以必杀。正前方船工绞动船舵,慢慢调整船身侧面迎敌,将神火炮对准前方一众敌船,底舱船工也合力将火油弹上弦,前方激战搅起海水涌动,振武号也开始微微摇晃,戚少商握紧手中长剑,同顾惜朝对望一笑,“就让我们,并肩作战!”

  前方船只越来越近,戚少商大声说道,“预备——”船桅上哨兵升起海州港金底五色旗,挥舞着打出旗语,泉州商会船上众人纷纷弃船跳海,马大人率人放下三只走舸小艇,前去接应。

  一时再无顾忌,神火炮点燃直射过去,十年海水生红烟,惊涛怒浪尽壁立!或许陆上实力不如人,但是十丈怒涛之上,大宋水军本无敌手,这一战从开始便能预计结果。前方盗船也甚是狠勇,一面挥舞长戈奋力抵抗,一面轮桨如飞全速冲来。“放箭!”戚少商站在船头指挥若定,“调整方向,不要正面迎敌,侧过去对准他们船身!”

  几番交战下来,泉州商会两艘船沉入海中,掀起海浪稍稍阻隔敌船,振武号恰好来得及侧开船身,又一轮炮火过去,盗船被击沉一艘,剩下两艘却愈加疯狂,船上盗贼浑不畏死以身挡箭,将爪勾抛了过来勾住振武号船舷,三艘船渐渐接近,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浓烟中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砍断绳索!不能让他们靠近过来!”戚少商一边指挥一边身先士卒,双方箭雨如蝗,处处浓烟烈火,整个右舷密密麻麻勾满了绳索,这些绳索中拧着铁丝铜线,寻常士兵刀剑斫砍不断,反倒有人中了敌方毒箭落下水去。戚少商命令他们守住自己位置,自己同顾惜朝两人凭借武功利器一条条砍断过来,舵上船工由马植指挥转向,神火炮收起,振武号轮桨缓缓而动,试图同敌船拉开距离。

  船间绳索绷如钢丝,有悍勇海盗顺绳索攀爬过来,终究人数不能敌,近战不利。戚少商同顾惜朝对望一眼,两人遂放弃振武号顺绳索跃至敌船,两人武功超绝,入到海盗群中便如神从天降,切瓜砍菜一般寒了众贼心胆。这些盗贼常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越是胆寒越是亡命,拼着一死总要杀了他们一个才不亏本,纷纷持着兵刃前赴后继,这已经不是打斗更像是屠杀,两人身上浴满鲜血,不知这数以百计的海盗何时才能杀到尽头!

  “戚大人!顾公子!回船!”振武号上突然齐声喊,戚少商同顾惜朝身陷重围暂不得脱,脚下黏腻腻皆是血水,整个盗船四处溢满鲜血横尸乱倒,两人背靠迎敌,顾惜朝沉声说道,“砍断他们主桅,我来挡着!”戚少商低声嘱道,“自己小心!”遂纵身跃上船顶,全力一剑砍断盗船主桅,十数丈桅杆吱呀倾轧下来,戚少商趁机拉着顾惜朝返回振武号。

  “小吕,砍!”看见他二人平安归来,马大人总算放下心,对吕英雄说道,少年厨子面容坚毅,一刀剁下去干脆利落,最后一条绳索也断了,振武号同盗船疾速拉开距离,再两轮火炮下去,完胜。

  船工很快各自归位,戚顾二人一番苦战都有些脱力,靠在船舷上大口喘息,顾惜朝擦了一把面上鲜血倚着休息,戚少商看到吕英雄和他手中菜刀,说道,“这菜刀挺厉害!”

  吕英雄抿了抿嘴,“别的刀我用不惯。”

  “他就想当个厨子。”顾惜朝说道,吕英雄顿时不自在,拎着菜刀走了,戚少商有些奇怪,“有故事啊?”

  顾惜朝摇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资质好想收徒却被拒。”戚少商手臂搭在他肩上,乐不可支,“真是英雄气概,一把硬骨头,不错不错!”

  顾惜朝看他一眼,“无耻。”

  两人遂去洗澡。

  

  第二十章

  吕英雄把菜刀放回厨房,也回去换洗自己染血的衣裳,走到一层走廊想起上次杀鸡见血昏过去了的阮笙,随便一找果然在厨房水缸后面看见他脸色刷白地死过去一半,拎着领子把阮笙拎回了舱,吕英雄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晕血。

  泉州商会两艘船共计幸存七十八人,在振武号休整半天借了两艘走舸说要南返,船上主事笑说虽然生意完了所幸性命还在,兄弟们出来已经半年多,都急着回家看老婆孩子,就不跟着各位再往北去了。马植连说客气,那主事留了些金帛银钱做路费,剩下的都呈上做谢礼,马植推辞不收,那主事笑说这是海上规矩,这位先生若是不收,他们以后倒不好在海上走。马植推让不过,让吕英雄带人备了大量清水干粮送给商会诸人。顾惜朝眉梢挑了挑,船行海上倘若没有食水,留着钱财又有何用,这位主事倒是聪明人。

  两厢作别,振武号继续北上,船行月余终于到了辽东。

  自临水礁靠岸夜宿蒲家集,第二天一早戚少商和阮笙去集上买了几匹快马,几人日夜兼程往会宁去。一路上盘查颇严,几人反倒松了口气,看这样子是还要打,阮笙挤眉弄眼说挑拨离间大有可为。

  自会宁永安门进城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岔子,阮笙伪造的文牒上居然错了一个字,几人被扣到了衙门里。阮笙一边恨自己大意一边暗骂女真字赖鬼画符好不难认,亏得他身上还有乌烈弯刀,送了无数银钱请了官人送去,几人遂在衙中枯等。毕竟是歃过血的兄弟,乌烈接到弯刀当夜就到衙门把他们接到了丰王府。

  几人共过患难有同牢之谊,久别重逢自然要庆贺一番。乌烈请了宋王完颜宗望来一同品尝自己义弟带来的好酒,宣赐碧香清洌温厚,后劲却是不小,一会便有醺醺然醉意上来。闲话在嘴巴上转了十七八道弯,终于到了正题上,马植约好完颜宗望隔日到宋王府拜会,完颜宗望笑说若是还有这等好酒,他倒也不忌把贵客抢了去。

  隔日花好月好酒好,宋王府的园子原是许王耶律宁别馆,一池碧水莲叶浮波,马植同戚少商将来意说了出来,完颜宗望忖了片刻答道,“宋金两国同受辽人欺压,两国联手抗辽本是好事,但是一来他并不做的了主,二来大金初建根基未稳……”这样说着完颜宗望只是客气,两位密使涉海而来足以彰显诚意,明日上朝他定会代为引见,至于那些他根本做不了主的事……完颜宗望笑笑,如此良辰好景,不如畅谈风月人情。

  是夜马大人酒醉留宿宋王府,隔日告辞时送了一对翠玉如意答谢,完颜宗望泰然接受,言道马大人请先回舍弟府上,若有消息,小王自当着人送去。

  几人在丰王府住了十来日,顾惜朝迷上了罗盘海图,戚少商每日陪的十分气闷,倒是阮笙跟着乌烈在军营厮混,一天天活蹦乱跳极精神。

  五月初五端阳节,戚少商同阮笙到江边采了些苇子回来包粽子给乌烈尝鲜。傍晚时乌烈自营中回来,竟是束发带甲一身戎装,将长枪交给身旁随侍,乌烈对这几人说道,“二哥说几位的事可能要缓一缓,这几日辽人在北面有异动,父亲决定不日出征黄龙府,先打了再说。”

  马植拈须微笑甚是谦和,“不急不急,请转告二王爷陛下大事要紧,老夫等得。”心中却甚是愉快,打吧打吧,越凶越好。

  “黄龙府乃辽国国库所在,执掌辽国银钱粮草命脉,金主果然心怀天下。”

  顾惜朝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挑拨离间的日子过的优哉游哉闲的长毛,戚少商拧着眉想下一招,却道,“你又有什么主意要打?”

  “我看你已经闲的要生出花来了,不如也去搅和搅和。”戚少商将黑子填下去,苦苦支撑才占了一角江山,顾惜朝继续蚕食过去,“也算给金主送一份见面大礼。”

  戚少商沉默不答佯装专心下棋,被顾惜朝凌厉几子逼至投降,这人冷笑道,“莫非戚大侠怕我临阵倒戈又卖了你?”

  “什么好心都能被你曲解成驴肝肺!”戚少商抖开怀中一直藏着的画像指给他看,“人家几乎以倾国之力来捉拿你,你自己项上人头就是再好不过的见面礼,你不想活,我还舍不得你死。”

  顾惜朝将画像扯过双掌一合,顿时化作齑粉,说道,“你道马大人为何非要我来?只要我往金人阵中一站,那便是铁板定定的血海深仇,比什么挑拨都有用。”

  戚少商看着他,“到底是你跟马大人傻了还是金人傻了?难道金人会不知道年前你那一闹?”

  顾惜朝微微一笑,手上暗沉沉拎起一个物件,“我可以学那铜面将军出征,金人定以为无人识得我是谁,可是真要是仇深似海,我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你说是不是?”

  戚少商眼睛一眯咬了咬牙,“顾公子说的这人是我罢。”

  还未上战场,火药味已经十足十,顾惜朝笑了笑,好气势。

  马大人挥着折扇送了他们随金人出征,出征前夜同顾惜朝密谈良久,戚少商一路板着脸硬忍着不去打听,只是将顾惜朝盯死在自己三丈之内。

  顾惜朝玄衣轻甲铜面长弓,立马阵前风神绝顶,几次同辽人交手下来狠辣利落颇得人心,晚上宿营时乌烈就很骄傲,毕竟这几人打的都是丰王旗号。

  草原上盛传一句话,女真满万不能敌,说的是女真骑兵骁勇善战万人可得天下,而这一次攻打黄龙府,金人调遣骑兵近两万。十数日一同马上马下的征战下来,连戚少商也由衷叹服女真骑兵之悍勇,私下也同顾惜朝讨论,若是以这等骑兵来攻大宋,大宋能有几分胜算?顾惜朝摇头道,一分也没有,女真骑兵正面锋锐之下无人可当,唯一的办法就是金钱美人诱惑之,骄奢淫逸腐朽之,由内而外,不攻自破,无论何等神兵终有一日也会败在十丈软红之中,千百年来,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戚少商轻叹一声,顾惜朝挑眉凝望篝火,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就是要拼命痛快活到淋漓尽致,才不枉走这一遭,男儿生于世间自当提马纵缰成名立万,才不辜负一身学识十年寒窗苦。

  一路且攻且打行军半月,金人骑兵抵达黄龙府外围,许王耶律宁亲自坐镇,黄龙府外城防御完善,内城守备坚固,不宜强攻。

  果然几次攻城无果,营中士气低落,是夜顾惜朝请见乌烈,献一计围点打援请乌烈上呈金主。围点打援者,围住黄龙府一点以耗城中守军粮草士气,打击各路援军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既困敌人于城中,又避免我方腹背受敌。

  金主从善如流,顾惜朝同戚少商得金主赏赐三支百人队负责截杀黄龙府外围西南辽国援军,两人配合天衣无缝,好像已经历经无数次演练过一样,最好的将领,最好的谋士。

  六月初三,非常燥热平常的一天,连续几天截杀这支队伍已经疲累不堪,但是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露出一点倦色,齐刷刷上马抽刀,整齐的宛若一人,天生的杀戮机器。

  斥候来报前方出现敌情,人数大约两万,黑底金边狼头旗,上书耶律二字,不知是辽国皇族哪一支。

  顾惜朝骑在马上将面具戴好,同戚少商对望一眼,狭路相逢,古人的话总是很正确。


  第二十一章

  辽军两万人马中大部分是步兵,戚少商带骑兵一半潜伏在道边密林里,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斜刺出去,将辽人长队搅得粉碎,打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汴梁坊间有些演义话本也写沙场征战,两军对垒互出几员大将,厮杀一番滚落下马,寥寥几笔好像十分简单。

  戚少商甩了甩头,汗水混着血水被甩的四溅,腕上护甲带着倒钩,上次忘记抹了一把脸险些弄瞎眼睛,以后便记住再也不敢乱动。汗水渗进眼睛里杀得生疼,血珠子黏在睫毛上有些影响视线,戚少商眯起眼挽起长弓,一箭射向辽军大队中帅旗,旗杆当腰截断,另一侧密林中顾惜朝也带人冲杀出来。

  双方敌我悬殊,戚顾二人并未执着缠斗,只求多杀伤,不管胜败,一击即走。

  乱马纷沓中辽军追击而来,顾惜朝呼哨一声骑兵转向南去,同戚少商对视一眼两人各自点了点头,南方十里乱虎岗峡谷地势极为险峻,前面几次险胜都是凭借此处地利。

  双方骑兵追追赶赶渐渐进了谷,戚少商领在前头放慢了速度,马上骑兵随在他身后尽皆拉住了马,将左臂单弩上了弦,峡谷西侧有一片巨岩,岩石下刚好可以躲避山上乱石。对方骑兵终于追进谷中,顾惜朝远远看见当先一人居然是耶律雅里,想不到梁王也来了黄龙府,可见辽帝这番是真急了。也好,擒贼先擒王,有梁王的人头挂在黄龙府,想必十分威风。顾惜朝稳稳地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势如电光,箭至中途忽然从东面峡谷上方飞来一箭,两箭相击顾惜朝长箭被击落在地,耶律雅里遥遥对着前方伸出一臂挥了挥。

  耶律大石!戚少商仰头望去牙齿一咬,我们中伏了!

  峡谷上方迎风而立正是一身戎装的耶律大石,遥遥左臂一挥,十几居女真士兵尸体被从崖上抛落下来,砸到地上腾起一阵烟尘,溅起鲜血滚在黄土中,形成一粒粒赤色碎珠子,滚到马蹄下挑衅无声。

  顾惜朝紧抿双唇,看向崖上的时候耶律大石也正看下来,两人目光一对,峡谷中流风激荡。

  “拼死也要拿住耶律雅里,”顾惜朝低声说道,“他料定我们会从南面突围,定然已经埋伏了人马等我们钻入套子,我们就偏从北面冲出去。”峡谷北面旗幡林立盘踞了骑兵不下五千,三百对五千,也不是不能一战,戚少商把缰绳又缠了两圈,“好!”

  两军距离太近,根本不够加速到突围的速度,所以戚少商策马在前假意向南急冲,耶律雅里得意一笑率军直追,却不想敌军居然在前方半里突然转向,峡谷中地方并不宽大,每次仅容三骑折回,当整个大队全数掉转回头的时候,前方先锋已经湮没在辽军阵中。

  先锋带队的正是戚少商,顾惜朝将弯刀咬在嘴上拉起长弓,一箭正中前方迎来骑士,大队全数回转之后顾惜朝下令放箭,数百支弩箭不分敌我掠向前方阵中,厮杀愈加混乱。

  “惜朝!”戚少商于乱军之中穿插回来,一剑劈断顾惜朝身后长戟,“小心。”

  顾惜朝原自为他担心,此时两人汇合都是精神一振,“我看见耶律雅里了,在那边!”两人合骑一路浴血杀出,背后传来喊杀之声,原来是崖上耶律大石率众包抄过来,乱虎岗短短一截峡谷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惜朝!你还不投降!”耶律大石合围过来,如同牢笼渐渐合上。

  “拼了!”顾惜朝甩掉手中长弓弯刀,自怀中取出神哭小斧,“小心借力,擒住耶律雅里!”戚少商一时没有听清,一见他神哭小斧立刻明白过来,“你多小心!”顾惜朝略一点头,戚少商足尖在马背上一点,借力飞跃而出,顾惜朝算准时机神哭小斧出手,正落在戚少商脚下,戚少商再次借力,一路去势迅疾如电,耶律雅里身边亲卫还未及反应,戚少商已然到了梁王身侧,“都住手!”

  戚少商骑坐在梁王背后,逆水寒抵在他喉间,周围辽军一时慌乱无主,顾惜朝乘乱飞掠过来,“顾惜朝!”一箭飞来正中顾惜朝左肩,他身在半空去势一坠,在距戚少商还有一个马身的地方倒了下来,被周围辽兵乱刀指住,“住手!”

  戚少商手上一紧大声喝道,对面马上耶律大石也同声大喝,周围乱刀一停,顾惜朝一手扶肩撑住半截枪尖站了起来,乱刀横在眼前。

  “林牙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顾惜朝拔下肩头断箭,缓缓揭下面具。

  “惜朝。”耶律大石望着他,面具下的脸庞如此熟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爱是恨。

  “今天你又没有赢,不过局设的不错。”顾惜朝从容不迫自怀中取出伤药按在肩上,药性猛烈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你杀不了我,我走了。”

  顾惜朝随手牵了身边一匹马,周围辽军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耶律雅里大声说道,“重德,杀了他!”

  戚少商手中长剑一紧,耶律雅里颈中鲜血一道道浸下来,“你闭嘴!”

  “别动他!”耶律大石脱口而出,顾惜朝回头一笑,周围辽军竟不知主帅此话究竟说的是谁,怔怔看着顾惜朝上马突围。

  戚少商挟持耶律雅里缓缓后退,辽军不敢逼近,方才乱军中被冲散女真骑兵也渐渐汇集到他身后,万人簇拥中这百余人缓缓自乱虎岗退却出去。

  “放了梁王,”耶律大石纵马拦了过来,“不然,就一起死吧。”

  顾惜朝猛地回头,对上耶律大石沉沉眼神,一瞬间竟有些躲闪,遂即轻松说道,“突围出去我自会放了他,林牙大人何需这么着急。”

  “等你突围了,撒鸾子也就该死了,惜朝,放人,我让你走。”耶律大石此言一出,周围众人低声抽气,如此明目张胆阵前通敌,林牙大人莫非疯了么。

  顾惜朝看着他,“你疯了。”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有些吃味,身前耶律雅里痛声道,“重德,你疯了。”

  “放人,我跟你去。”耶律大石抛了手中长枪,摊开双臂下马过来,站在面前看着顾惜朝,一眨不眨,沉如山岳。

  “好,”顾惜朝双眉一挑,伸手拉了他上马,“刀来。”身旁有人递上弯刀,顾惜朝附在他耳畔说道,“我该先卸了你一条臂膀。”

  “你随意。”耶律大石镇定答道,戚少商放了耶律雅里下马,耶律雅里抚着颈上伤口看了他们一眼,“重德,你好自为之。”

  自乱虎岗峡谷脱困之后戚少商同顾惜朝率众疾驰返回女真大营,峡谷进口耶律雅里捡起地上一把弯刀,看着前方去势烟尘滚滚忽然发疯,若有意若无意,代耶律大石灭了口。

  “你不杀我,教我怎么死心?”耶律大石默默牵着马往回走,前面,后面,过去,将来,似乎都没有什么希望和欢愉,唯有一颗心不死。

  入夜扎营的时候顾惜朝四处寻找戚少商,最后山阴河边找到了他,顿了顿还是觉得解释一下比较好,可是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戚少商拉了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没有死在你的追杀当中,下不为例,我会吃醋。”

  顾惜朝松松地靠在他肩头,阖上眼,“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戚少商。”


  第二十二章

  黄龙府周遭四个方向八路骑兵拦截,把辽帝援军封堵在黄龙府外围百里之外。乌烈带领一支游骑兵乘隙占领了黄龙府粮仓,围点打援四个月之后,耶律宁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苦苦支撑不住,先前誓与城中百姓共存亡的言辞也不再提及。

  九月初,大雪围城,金主决定再次强攻。两个月前马植从会宁献上攻城重武图纸,金主大喜,紧锣密鼓准备两个月,各种武器源源运至,金营上下跃跃欲试预备打一场攻城战。

  自与耶律雅里短兵相接之后,几个月来戚少商同顾惜朝一直守在黄龙府西南,大小战役百余次,有胜有负,但是却甚少伤亡。这种战法同金军骑兵无与伦比的速度和杀伤力甚是匹配,很快在金营中流传起来,使得前来围援的辽军极为头痛。

  攻城这一天是九月十七,天空透蓝澄净,北风疾烈,完颜阿骨打立马高台之上,誓师攻城。

  顾惜朝长弓在肩弯刀在腰,同戚少商列在丰王阵后,阮笙兴奋地跟在乌烈身旁问东问西。队列里战马炽热的呼吸喷出白雾蒸腾,刀剑上蓖麻油的味道新鲜熟悉,头顶上方战旗猎猎,空气里弥漫着大战前的气息,低低地在人丛中流动,催动热血沸腾。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前锋步兵架着濠桥云梯潮水般涌向城下,后方三梢抛石车由战马拖着轧轧攀上高坡,攻城石弹一筐筐垒在一旁。黄龙府城内也架上了飞炬重弩,刀手弩手列在城头。

  一时烽烟起,一时战鼓擂,滚滚黄尘直冲天际,一战功成万骨枯。

  戚少商同顾惜朝并肩在城外高坡上,远远望着城头那边攻势一波波涌上去,又一次次被打下来,身旁巨大的抛石车抛出巨石砸向城门,一声声巨响震耳欲聋。城下喊杀声夹杂着爆炸声,金铁声和着哀号惨叫,血腥的味道,铁腥味,硝烟以及皮肉甲胄草木烧焦的味道,骨肉断裂,浆血四溅,沙尘弥漫。

  “难怪古人把战场叫沙场。”顾惜朝将马鞭握在手中,一道道梳理着末端穗子,“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

  “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攻城第一日,黄龙府南门被破,耶律宁点齐敢死兵众死守南门,挡在塞门刀车后一面守城一面将被破城门修复,黄昏时候南城门外尸首堆积如山,护城河中冰雪被鲜血浸透,半天火烧云下直似修罗地狱。

  虽然耶律宁抵死以抗,但是攻城战进行颇为顺利。晚上完颜阿骨打犒赏三军,戚少商同顾惜朝也被请到主帅行营,“耶律宁总算没有辱没了他这个姓氏,还算硬骨头。”酒过三巡阿骨打回金帐休息,完颜宗望代为敬酒犒赏,攻城一战由他全权指挥,年少得志不免有些骄傲。

  “我们先走吧,这里好热。”顾惜朝同戚少商先行退席,两人慢慢打着马逛去近郊,九月十七日圆月尚满,天地霜白清辉万里,疏林中静谧岑寂,仿佛白日的杀戮不曾发生过。月光下顾惜朝清华如玉,戚少商心中柔情萌动,弃了马与他共乘一骑,两人双手交叠握住缰绳,彼此听着心跳,默契贴合。

  戚少商低头贴在他颈后,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满足地轻叹一声,顾惜朝反手握住他双手,在心中比较万里江山同功名利禄,或许并不如这一刻心神相依,全心全意。

  “快,跟上!”林外传来低声密语,顾惜朝小声同戚少商说道,“契丹人,我们跟去看看。”两人下了马纵起轻功,几个纵跃来到林外,冬日林疏叶疏很难藏住人,好在这一行人行色匆匆并不太在意。

  “看,他们的马蹄上都裹了棉布,这是要逃命。”顾惜朝小声说道,那一对人中有人忽然回头看向这边,戚少商连忙捂住他的嘴,那人看了一会继续招呼前行,顾惜朝掰开戚少商的手,“耶律宁。”

  戚少商挑了挑眉,“临阵弃城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们跟去看看。”顾惜朝牵起戚少商的手,戚少商心中一阵甜蜜,两人悄无声息跟在这队人马后面,看他们小心翼翼躲过女真大营转向东南方。

  “也不能怪他,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这是被逼急了。”两人跟着他们走了十数里,到了一处山口外这一行人解下马蹄上面棉布,打马如飞直往南去。

  “我们要不要去告诉完颜宗望?”两人踏着雪慢慢往回走,戚少商随口一问,顾惜朝瞥他一眼,“不要太入戏,我们是来挑拨离间的,随他们去。”

  戚少商笑了笑,“我还是不太习惯在战场上袖手旁观。”

  “那我们明天就去玩上一玩,耶律宁这一走,黄龙府自然手到擒来。”

  黄龙府被金军占领,天祚帝大怒,倾全国之力进攻黄龙府,以图一举歼灭。“我们是走是留?”得知天祚帝发兵七十万分道进攻黄龙府,阮笙连夜摸到戚少商和顾惜朝营帐,急得跳脚,“七十万,七十万,女真人连两万都不到,要死了要死了,我们走吧!”

  “……你,不管乌烈了?”戚少商问道,阮笙看他好像在看什么怪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戚师兄你傻的?!”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有些后悔,早就知道不该跟这种小骗子探讨友谊,转而去问顾惜朝,“惜朝,你说呢?”

  “当然要留下,”顾惜朝拨着炉中炭火,“我们这个时候走,金主还怎么相信大宋有结盟的诚意?况且我也想看看,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能敌,到底是不是真的。”

  “再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看看大宋这次选的盟友有几分斤两?”

  戚少商自然没有意见,两万对七十万,有种人天生遇强则强,只会更兴奋,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有幸遇上这样一场大战。

  阮笙哭丧着脸,扭来扭去要回家,顾惜朝当场写了一封书信要他面呈马大人,一再强调此信重要之极只由他能去送。阮笙顿时眉花眼笑,手脚并用巴住顾惜朝,挨挨蹭蹭还是小顾最好最好,被戚少商一脚恭送出去。

  隔天阮笙一脸不舍地辞别乌烈赶回会宁,戚少商倚在帐前感叹,阮少侠演起戏来真是天赋异禀。

  第二十三章

  古高昌城外,黄沙侵天。

  汤思退包着一块麻布遮住脸,头顶太阳流火,脚下流沙随着风不断游移,大唐西域记说彼方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需以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

  法显传里面也说这片大漠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全无一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远处沙丘旁白光一闪,汤思退眯起眼见惯不惊,知道又是指路的遗骸。骆驼一步一扎稳稳向着东方去,遗骸旁破烂的衣物看不出蒙汉金辽或是西夏,汤思退跳下骆驼捡起遗骸旁一个兽皮小兜,打开发现是一枚灵芝云纹青玉佩,看这琢磨的功夫还是汴梁周记手笔。如此相遇也算有缘,汤思退把这小佩收入怀中,打算回到京师后可以打听打听,这位指路的恩人是谁家儿郎。

  从仪坤州逃出来后一路向西,汤思退被耶律雅里逼着奔逃向北,过上京道穿阴山直退到金山脚下追兵才渐渐没了踪迹,再往南已经是西回纥。潜入回纥途经古高昌城外的时候,天气转热已是六月中旬,大漠上随处可见人畜白骨。

  西北大漠白天炎热晚上酷寒,汤思退一路劫掠不择手段终于到了西夏。沙州府有鸿胪寺所设私栈一处,汤思退在店主那里报备了身份名号,确认了身份这才得以休整数日,改头换面之后一路混出西夏,从庆州府入关。

  这一路万里迂回历时七个月又二十三天,终于再次踏上大宋土地。看着城中草木葳蕤人来往去,一片平和,想起仪坤州外曾经承诺陈俊卿,以后每年清明重阳会代他祭拜陈老大人,今年清明已过,或许赶得及重阳,汤思退不禁眼眶有些湿。

  庆州府朔方军节度使杨成安乃是宗老将军旧部,同汤思退也有同门情谊,汤思退在庆州盘桓数日,杨成安陪他在营中小住。杨成安告诉汤思退,这大半年朝中并无大动,倒是关外女真人反了辽帝,此刻正缠在一处厮杀,边关很是清闲。

  至于年初辽帝遣使来告说使团在仪坤州外遭遇流寇等事,汤思退没有多问,杨成安也并未多说,只说几个月前老大人前去浙江龙游赴任,途经徐州接了嫂嫂侄儿一起去了江南,汤兄若是无事不如回家看看,也代小弟拜望一下老大人安好。

  “这也是,枢密院郭大人的意思,”杨成安立在马前对汤思退说道,“进之兄此行凶险,郭大人体恤,暂且休息一阵,将来必定有大展宏图之日。”

  汤思退默然点头离去,再到江南已经是九月,绕道海州祭奠了陈俊卿父母,汤思退于九月十二日进龙游城。

  “进之!”老爷子看见汤思退清瘦黧黑模样,有些儿心疼,牵着他双手眼眶红红逐渐模糊,汤思退连忙奉上一路买的豆糕花糕蒸糖糕,还有新鲜的重阳糕,无不绵软甜腻,老爷子心里略甜,拉了师爷一同去对着桂子尝点心。汤思退一去一年多,先前还传了死讯回来,此时妻儿重逢自是欢天喜地。

  半月后汤思退在小叶湖找到正在垂钓的老爷子同师爷,垂着手看老将军有无差遣。老爷子悠悠钓着鱼,说需他再回一趟庆州府去查一个人底细。这人底细若不查清楚,只怕小顾在关外会有危险。

  汤思退拱手应了,遂又问小顾怎的又去了关外。老爷子支了个小凳给他坐,细细说起这几个月辽金战况,十日前金人已攻下黄龙府,辽金战事日趋白热,小顾身在其中如随波浮冰,险而又险。进之你年长小顾几岁,以后多多照应吧。

  汤思退自是连声应下,师爷笑说你那家小猴崽子顽劣的紧,我们俩老头子被他磨的家也不敢回,一把胡子被揪的七零八落,真是磨人星。汤思退脸上一热连说回家一定教训,老爷子护短的紧,眼睛一横你们当年在我正风骑的时候有哪一个是省心的,三人遂笑笑过去。

  钓鱼一下午收获颇丰,隔天汤思退辞别恩师妻儿再次北上,乱世流离,若非此等大好男儿舍命,又哪得一家一户安稳。

  天祚帝发兵七十万,浩浩荡荡出长春路远攻黄龙府,并以枢密使萧奉先为御营都统,耶律章奴副之,领精兵两万为先锋,其余五部为正军,诸大臣贵族子弟千余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军。另以都检点萧胡靚为都统,枢秘直学士柴士谊为副,率三万汉军步骑兵南出宁江州,携数月粮草,分道而进。

  十一月,天祚帝进至驼门,又遣驸马萧特末,翰林承旨萧察刺等率骑兵五万步卒四十万趋斡邻泺,欲分进合击黄龙府金军。

  两军相对,千钧一发。顾惜朝站在黄龙府城头,从角楼看去辽人大营如在眼前,天祚帝帐顶云耄仿佛触手可及,碧蓝天空下旗幡如云,黑压压林立在那里给人无声压迫。顾惜朝有些想不出,这一仗完颜阿骨打到底要怎样打。

  “惜朝,”戚少商匆匆奔上城头,“快,找你救命!”顾惜朝给他说的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戚少商拖着他边跑边说,“完颜宗望捉住了一个奸细,现在正在大帐里要死要活。”顾惜朝看他跑的这么急,猜测道,“什么奸细,莫非是你我故人?”

  戚少商捏他一把,“你还可以再聪明一点,猜是谁?”顾惜朝叹道,“你最近越来越无聊……难道是……”

  他心中那个名字还未说出来,已然听见完颜宗望大帐中有人咆哮,“滚,滚开,不要靠近我!”

  顾惜朝望着戚少商一笑,“果然是这只带刺的狸猫。”

  大帐里萧晚媚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却气势凌人得很,完颜宗望举着双手辩说我只是要给你解开手,被萧晚媚撕咬着踢开,“晚媚,”顾惜朝叫住她,萧晚媚一回头看见顾惜朝,唰地一下眼泪就落了下来,在脏兮兮的脸上划下两道白皙痕迹,“小顾,救我。”

  顾惜朝看了完颜宗望一眼,完颜宗望挑了挑眉双手一摊,顾惜朝上前把萧晚媚双手绳索解开,萧晚媚才一得脱,双手抱住他腰身痛哭起来,“小顾,他们欺负我。”

  顾惜朝摸着她的头很是无奈,这算是什么情形。

  完颜宗望摆了摆手示意萧晚媚暂且交给他,我降她不住。

  顾惜朝把萧晚媚带回到丰王大营,乌烈看见她咧嘴直笑,“二嫂嫂,你又来了。”萧晚媚抽出旁边不知是谁弯刀迎面劈了过去,乌烈跳着跑开,“二嫂嫂,你还是这么凶狠。”萧晚媚顿时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顾惜朝握住她手腕说道,“既然有胆前来探营,难道萧郡主连这点委屈也受不得?”

  萧晚媚看着顾惜朝良久,喃喃道,“小顾,你终是成了我的敌人,终是成了重德哥哥的敌人。”

  顾惜朝望着她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狼天生就要吃羊,猎人天生就要打猎,生来注定。”

  萧晚媚顿了一顿低声说道,“重德哥哥病了。”

  身后戚少商咳嗽一声,顾惜朝说道,“萧郡主不如先操心自己处境。”萧晚媚凛然一望,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皇室儿女生而为了江山生,死而为了社稷死,生死又如何,大辽金辇公主死得其所。”

  “很好,有气魄,”顾惜朝赞她一句,“我看完颜阿骨打正缺一个祭旗人选,等开战那日顾某定会为萧郡主酹上一杯。”

  萧晚媚气结,当晚再不理他。

  第二十四章

  隔天萧晚媚换洗一新,明眸皓齿跟定了顾惜朝,前前后后戚少商很是醋了一醋。所以当晚萧晚媚偷偷摸摸溜出丰王大营的时候,顾惜朝捏着一颗黑子犹豫不决,戚大侠有点酸,你们金童玉女,正好花前月下。

  十一月底帐外正是冷风如刀滴水成冰,可见戚大侠是真的醋了。顾惜朝顿了一顿,似笑非笑掀起帐帘跟了去,戚少商捏起拳头又失落一番。

  萧晚媚在营中四处惹了些祸,搅起几番热闹人都望那里簇拥,顾惜朝眼神准,看见她溜过人群直去了完颜宗望大帐,想了想无奈也随了去。

  完颜宗望大帐里一片漆黑,或许人不在。萧晚媚蹑手蹑脚摸了进去,顾惜朝挑起眉不知道是否该佩服萧郡主胆大心粗不怕死。果然还未得片刻,大帐里就传来萧晚媚惊声尖叫,宋王殿下有勇有谋,萧郡主此番正是羊入虎口。大帐内亮起灯烛,映在帘上影子渐渐由口角变成撕扯,里面埋伏的兵甲也都很快退了出来,只听到萧晚媚愤恨说道什么见鬼的婚约早就不作数,再来便是完颜宗望清朗却有些暧昧的低声笑劝,顾惜朝在帐外吹着冷风一阵阵觉得今晚甚是无趣。

  回到帐中戚少商似乎还未解醋,低着头盘腿在炭火边不知在做什么,顾惜朝望见他便觉心中一暖,解下御寒大氅坐到他身旁,“这是什么?”戚少商手上编着一条细索,正在往里拧牛筋,“你的马镫偏了,修一修。”顾惜朝握住他的手,戚少商一笑亲在他眼睛上,“怎么不去花前月下?”顾惜朝往他身畔挨了挨,“冷。”戚少商伸臂揽在他肩上搂了一搂,“快修好了,我去给你的马换上。”

  两人出去换过马镫,一路搓着手回到帐内,路上近便顾惜朝出去便没有加衣裳,回来鼻尖冻的冰凉。戚少商抱着他埋头在肩窝里,顾惜朝忽然道,“想起一句古诗。”戚少商问道,“哪一句?”顾惜朝一本正经拿起笔来,“我写给你看,”只见他蘸饱了墨写下八个大字,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戚少商趴在他肩上有些莫名,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顾惜朝低着头笑了一笑,提笔写了个大大的醋字在纸上。

  何以解醋?

  真是千古难题。

  后面几日并没有见到萧晚媚,这天乌烈传完颜阿骨打令金帐前集合,远远看见对面完颜宗望脸上十分精采,乌烈吐了吐舌头说二嫂嫂实在凶悍得很。戚少商望了顾惜朝一眼,看他毫无反应,心中甚是安定。

  城外虎视眈眈七十万大军,放在谁都会忧心焦虑,完颜阿骨打说着女真话大约是在鼓动军心,戚少商听不懂,顾惜朝低声在旁一句一句译来给他听,顺说道,“等真的打起来了,你我只管自保,由着他们去拼命。”两人正低声开小差,忽然周围大哗,戚少商抬头一看也是一惊,完颜阿骨打脸上满是鲜血,声音悲壮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顾惜朝皱着眉听了一会,评价道,“刘皇叔转世也不过如此,这一着苦肉计着实高明。”戚少商看周围金人俱都义愤,一连声问完颜阿骨打到底说了什么,顾惜朝比划道,“他说,‘始与汝等起兵,盖苦契丹残忍,欲自立国。今辽主亲征,奈何?非人死战,莫能当也。不若杀我一族,汝等迎降,转祸为福。’”

  敌人实在太强大了,除非人人抵死以战,否则定不能当。不如诸位杀了我全家去献城投降,大概可以转祸为福。

  孤也不想连累你们呐。

  完颜阿骨打血泪俱下,九个皇子亦全都跪在帐前,最小的阿鲁补才十五岁。顾惜朝说道,“女真人本就彪悍,这样苦情一激,该当个个一以当百了……这一战,可能真的有的一打。”说罢沉吟一会,又道,“等真的开战,我们便摸到辽人那边去看一看,顺手能除掉他们几员大将也未可知。”戚少商笑道,“你不是说不去搅和?”顾惜朝瞥他一眼,“我改主意了。”

  这边女真人已是攒足了精神要拼死一战,城外辽军却迟迟没有动静,日子一拖就到了七天之后。这一次连顾惜朝都有些心疑,两人艺高胆大潜出城去,到辽军阵中去摸底细。

  不知为何这一晚辽军守备十分松懈,两人打翻两个巡逻士兵逼问出口令,剥了人家衣甲换在身上,大摇大摆踱进营去,然后齐齐大吃一惊。辽军竟然连夜拔营,灯烛不秉,黑漆漆悄无声息在准备退兵。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到主帐看看去。”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随手扛起身旁木箱长杆一类辎重,一路向着天祚帝金帐靠近,混杂在来往辽军中倒也不显可疑。

  还未靠近金帐,顾惜朝忽然拉住了戚少商,两人隐身旁边在不知道什么人大帐后,帐前有人在细声交谈,两人运起耳力细细分辨。戚少商听不懂契丹话又是一脸云山雾罩,看着顾惜朝渐渐皱起眉峰,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心里面越发的抓挠,不由捏紧了他的手。

  听了一刻顾惜朝说道,“走吧。”

  戚少商一路憋着直到城下,终于忍不住拖住顾惜朝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顾惜朝脸上神情十分奇怪,想了片刻说道,“天祚帝后院起火,上京城有人谋反,耶律大石伙同宰相李处温拥立耶律淳为帝。”

  所以这才急吼吼班师回朝,讨逆也顾不得了。

  戚少商心念转了几转,终于醋意顶了天,“真好,有人拱手河山讨你欢。”

  顾惜朝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说道,“好说,好说。”说罢一拳打过去,戚少商坐在地上嘴巴里又腥又甜,遂即被人扑倒强行吻住,一时神与魂飞,醋意全无。

  “越来越像个土匪。”戚少商勾画着他鬓角说道,顾惜朝半眯着眼勾魂摄魄,“奈何近墨者黑。”两人拍打着身上残雪站起来,又纵起轻功潜行回城。

  城中夜色如墨,顾惜朝心中隐隐担忧,耶律大石拥立耶律淳为帝,既未封王也未拜相,只要了个西路招讨使。

  执掌燕云十六州兵权。

  

  第二十五章

  

  眼看辽金这一战来的气势汹汹,到最后却落得这样不了了之的局面,顾惜朝很扫兴。于是早饭后在城头上遇见乌烈便撺掇了几句,毕竟年轻血气盛,看着辽军呼啦啦四面退,十几万马匹粮草就像个饵,勾的心痒,乌烈又去撺掇他二哥。

  完颜宗望摸着鼻梁上细细一道疤,转头问萧晚媚,“晚媚,你说我们打是不打?”萧晚媚亮了亮新修的指甲,冷冷哼了一声,“打,不打的是孙子!”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二哥哥的以退为进!色厉者内荏也,城外辽军忽然退却,萧郡主凶悍爪牙下都是担忧。完颜宗望笑了笑,“好,就听你的。乌烈!传令三军,今晚好吃好睡,明天我们出城打辽狗。”萧晚媚呜咽一声过来挠他,乌烈赶紧退出帐外,喊道,“二哥,我真传令去了。”

  “慢着,等我一起,”不一会完颜宗望制服萧晚媚也跟出来,“我们去请父亲和叔父示下。”乌烈忍着笑说好,完颜宗望摸了摸鼻子满不在乎。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宋王殿下还差一道儿就圆满了。

  隔天起了大风雪,谩天谩地搅动,五步外便不见人影。黄龙府两万金军轻装奔袭,在护步答岗追上了天祚帝大部。一个人包围三十五个人的战役,打的酣畅淋漓,雪原上红白纷绽很是好看,乱军溃退之下天祚帝一昼夜间疾行五百里,退入了塔虎城。

  后来零零星星小仗又打了几个月,三江平原上尸首相望百余里。第二年开春,白山上芍兰金盏顶冰花锦簇热闹,马大人说这是紫气东来上上吉兆,金主大悦,遂令宋王完颜宗望草拟宋金盟约。

  四月末,戚少商一行携带盟约草款假扮买马商人取道东线返回大宋,马大人依旧坐镇会宁。同行有顾惜朝阮笙还有吕英雄,去年冬一场天火振武号化为灰烬,于是小厨子跟阮笙再次狭路相逢。大宋重和元年的春天,或许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春天。

  太行余脉,关城峡谷,居庸关天险。天祚帝避往夹山,耶律大石接手整顿辽军,千里战线上小胜小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稳住局面,耶律大石也可算得天才。

  过了居庸关便是辽国南京,南京往南再走百余里就是大宋河间府。五月草长塞外飞花,用做掩护的几十匹蒙古马这几天开始骚动,阮笙认定这批马出关后可以到榷场换个好价钱补贴饭钱,于是照看的十分细心,每天跑前跑后大汗淋漓被推做大掌鞭。

  “大掌鞭,吃饭了!”入夜赶不及进城,马队找了处水畔扎营。吕英雄同随行的护卫一起做了晚饭,戚少商去叫阮笙,阮笙还在一匹匹检查马是否栓的牢靠,低着头仔细的紧。他们这一次走陆路也算出人意表,所以一路顺利,眼看还有两天便能出关,马队的气氛也跟着轻松活跃起来。

  到了半夜时月明星稀,人困马乏陷入沉睡,风入浅草掠过营帐,带着草木清香,篝火上袅袅飘着余烟,营外的马嘶声也低了下来,四周一片安谧。忽然有马蹄涉水打破宁静,大约两百余骑从三面包夹而来,营地一片嘈杂。阮笙揉着眼睛爬出帐篷的时候营地里众人都已经在做迎敌准备,阮笙提着裤子跑去找戚少商,“戚师兄,出什么事了?!”帐前戚少商人并不在,只有顾惜朝在指挥众人应敌,看见阮笙简短答道,“辽人突袭。”

  阮笙顿时脖子上寒毛立起,还未来得及表示惊吓就被顾惜朝提着领子扔到马背上,“戚少商在山脚,去找他从关城峡谷绕出南京,我们在河间府汇合。”说着在阮笙马上甩了一鞭,转身上马放了一把火,马队其余人等早已分做几路冲出去混淆辽人视线,那几十匹马也被戚少商胡乱赶开,河畔营地一时杂乱纷沓。

  向着同戚少商相反的方向跑出二十余里,身后追兵越来越多,顾惜朝反倒松了一口气,同身旁不知是谁说道,“一会前面若有岔路,我们分头走。”

  “好。”马上这人冷静的出奇,顾惜朝这才发现一路跟在自己身旁的竟是吕英雄,不由道,“竟是你。”吕英雄声音平直没什么感情,说道,“戚大侠出关又不需要个厨子什么,我不如做靶子有用。”顾惜朝看他一眼不再说话,直到前方隐隐出现一道山口,才道,“过了这个山口你往东我往西,半个月后在河间府,如果还能有命,就再见罢。”吕英雄打马跟在他身后,还是只有一个字,“好。”

  两人到山口处还未来得及分道,忽然坐下马匹往前一倒翻滚出去。顾惜朝应变迅速连忙自马上跃起,却看见身边吕英雄已经随着马身向前折倒,这一下若是摔到地上怕是会折断脖子,顾惜朝甩出手中长鞭卷住吕英雄手臂,拖住他不致以头抢地。两人坐骑被绊马索绊倒,一匹断了脖子一匹折断前腿,顾惜朝扶着吕英雄站了起来,峡谷外亮起一片火把。

  前后追兵围堵,顾惜朝看着耶律大石骑在马上渐渐走了过来,将吕英雄往背后拉了一拉,说道,“重德兄好兴致,才五月就夜猎,不怕猎物太瘦么。”

  耶律大石望他良久,说道,“我此生,唯一想要猎获的就是你。”

  此言一出四周屏息,各种目光一层层压过来,灼的他背后吕英雄有些躁动。顾惜朝镇定望着耶律大石,一字一顿,“你妈!”拔剑暴起提着着吕英雄抢马夺路,一时剑气披靡无人可当。

  耶律大石抬手在半空,停在那里仿佛一个悲伤夭折的故事,缓缓落下。

  吕英雄调转马头回来,顾惜朝靠在他胸前脸侧向一边,长发卷曲无比乖顺。耶律大石看着他月光下安静模样,心里复杂到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吕英雄一手策马冷静说道,“耶律将军,戚少商的人头交给我,我把他交给你。”

  “我们就地扎营,最晚明天戚少商一定会来。”耶律大石下马来接顾惜朝,吕英雄将缰绳抛下抱着顾惜朝从另一侧下马,“你交人头,我交人。”

  第二十六章

  戚少商同阮笙沿着山脚一路转向东南,追兵越分越散,到最后马蹄声渐无。阮笙摸着心口连说真幸运,却不妨身旁戚少商猛地拉住了缰绳,马蹄高高腾起砸在地上一声闷响。阮笙冲出去十几丈又折回来,有些埋怨,“戚师兄你干什么,我们还要快点赶到河间府跟小顾汇合,你莫忘了你身上带着盟约草款。”

  戚少商回头望向来路,说道,“河间府,我只怕我们在河间府永远也等不到他,我回去看看,东西给你,路上小心。”阮笙目瞪口呆看他把装着盟约的羊皮袋子抛了过来,追上去问,“师兄你什么意思,小顾怎么了?”

  戚少商调转马头,“我不知道。”阮笙一头雾水停在那里。

  戚少商心中忽然烦躁,一甩鞭向着来路疾奔,阮笙看他去的这样急,心里一急也跟了上来。戚少商减速停住,喝道,“阮笙!”阮笙巴巴说道,“师兄,没有我你们怎么出关?我虽然没用,但是总能望望风。”

  “只是个草款而已,如果我们都有事,不也算是临死挑拨一场么。”阮笙恨不得巴到戚少商身上撒赖,埋着头狠甩鞭子往来路山脚奔去。戚少商看着他夜色中瘦小背影,心中一暖,也跟了上去。

  两人原路回到水畔营地,查看后果然十分可疑,大部分马蹄印记都向着西北方去,其他方向疑兵多的也只有两三骑追兵。“阮笙,远远跟着我,不要靠近。”阮笙乖巧地点头答应,两人顺关城峡谷追着马蹄印记一路向北。

  吕英雄盘腿在火堆边烤干粮,咬了几口忽然道,“别运功,否则蚊须针进了心脉神仙也救不了。”顾惜朝放弃努力坐起来,吕英雄被他看的不舒服,问道,“你要干粮么?”顾惜朝用脚尖挑起一条烧着的柴枝斜刺过来,吕英雄就地一滚躲开要害,躺在地上看着暗红色一点炭头指在自己脖子上,“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

  “我听人说你最会审时度势。”

  顾惜朝手腕一翻那柴枝擦着吕英雄脸颊插入火堆里,吕英雄摸了摸脸翻身坐起来,低着头咬干粮,咬了一会闷声问,“你要么。”

  顾惜朝说道,“要。”

  两人遂各分了半块饼对着咬。

  耶律大石方才便已看见顾惜朝醒了来,心里面起起伏伏酸甜苦辣。这时提了一袋水过来说话,吕英雄抬眼说道,“水留下,耶律将军请便。”

  耶律大石看着顾惜朝仰头喝水,下颌线惊心动魄,一缕卷发随着风动,心里面也在动。想起那年八月木叶山围猎,突然下起了雪,一行人被困在山里,围着火堆喝酒烤肉。晚媚说了个笑话,他隔着火堆一笑。

  只那一眼,记到如今。

  顾惜朝对着耶律大石视而不见,喝完水又跟吕英雄索要干粮,耶律大石叹了口气,晨风擦着草尖,踩着露水脚步有些粘连,情深所以情怯。

  吃饱喝足,顾惜朝问吕英雄为何要害他,吕英雄看着东方晨曦渐起,随口答道,“我只是要戚少商人头去祭我父亲,没想害你。”顾惜朝冷笑,“想来你那父亲也不是好人,戚少商大好头颅,只怕他受不起。”

  吕英雄额上冒出青筋,秀气面孔顿时狰狞,“我爹忠肝义胆,就是你们那狗皇帝也不值给他一跪。”

  顾惜朝眉梢高高挑起来,“难道天王老子不成。”

  吕英雄握起拳正要分辨,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憋出一句,“我不上你当。”

  顾惜朝点点头,“我眼光还是不错,你确是可造之才,真可惜今天我若不死,绝不饶你性命。”

  吕英雄倒也不怕,“我知道你在后悔信我。”

  顾惜朝看他一眼,忽然不说话。吕英雄说道,“我很感激你欣赏我,除了我爹,你对我最好,我也很感激你刚才阵前挡在我前面。”

  “才让我有机可乘。”

  顾惜朝想起戚少商,心里一阵疼。

  天渐渐发白,人马都垂了头瞌睡,露水一闪一闪。

  戚少商牵着马从峡谷那一头过来,提着剑单人匹马,马蹄声踏踏惊醒了一营的人。顾惜朝离得远,隔着半熄火堆,袅袅余烟中戚大侠很是英雄气概,从来都英雄气概。

  吕英雄紧张地站了起来,看着金色晨光中戚少商以一敌众,血水溅到草地上,红配绿,不由握紧了拳。

  耶律大石分开周围武士,站在人圈里两人不知在说什么,人都往那边看去,值夜守卫也都探着头看热闹。顾惜朝看见山脚长草中铜镜一闪,草丛里探出一只手遥遥比划,轻轻点了点头。吕英雄解下背后包袱,取出三截长枪拼接起来,“我去剁他人头。”顾惜朝说道,“等一下。”吕英雄回头,顾惜朝一脚正中他腿弯,吕英雄向前扑倒,顾惜朝捡起身边石头敲在他脑后,全程哼都没有哼一声。

  吕英雄手中长枪脱手出去,碰到前面契丹武士脚后跟,这人回头一眼不见什么,再一眼已经被一箭洞穿喉咙。

  顾惜朝伸手接住这人身躯,轻轻放到地上。镇定地拾起吕英雄长枪分拆,包到他包袱里背到背后,抓着吕英雄一臂扛到肩上,拴马的地方距离营地只有十丈,顾惜朝在心中默数,三丈,两丈,一丈,甩了吕英雄上马。阮笙从长草中窜出来大喊,“小顾,低头!”

  顾惜朝闻言立刻伏下身去,山脚后转出一支骑兵,马上骑兵长弓指处连人带马都不放过,戚少商长啸一声策应过来。

  顾惜朝催动马匹到了这支骑兵队中,阮笙兴奋地大喊大叫,这支人马衣甲普通没有任何标识,还都蒙着脸很见不得人的模样。顾惜朝看着掠在阵前那人银冠长枪,蒙着脸也嗅得到风骚,挑了挑眉,“赫连春水。”

  “小顾!”阮笙欢天喜地跑过来,看见吕英雄横在马背上半死,心惊道,“吕英雄怎么了?”顾惜朝无瑕答他,“把他给我看好了。”阮笙半扶半抱把吕英雄弄上马,跟在大队后面看着顾惜朝冲入阵中去找戚少商,那两人隔着刀丛对视一笑,阮笙抖了一下,恍惚觉得东山头太阳也抖了一下。

  双方一番混战,耶律大石吃了点小亏,响箭飞向云端,赫连春水大叫不好,呼哨一声大家退!流寇味儿十足。

  耶律大石残余人马不足追击,看着前方烟尘渐渐消失,迎在风中一片心伤,风中花草也甚寥落。

  陌上千愁易散。

  尊前一笑难忘。

  当断便断了吧。

  第二十七章

  当晚的情形是这样,说来也是巧,却也不完全是巧。他们四月离开会宁选了东线回京,那时就已经做好了路上不会很太平的准备,所以事先知会了河间府益津关守将,也计算了大约的日子,看到时方便接应。

  益津关去年秋防之前的守将是郭药师,不巧八月时郭将军的娘在家吃坏肚子险些不好了,一连几封家信叫嚷再不回来就等着给老娘奔丧吧,于是郭孝子回了京,于是益津关换了赫连春水。赫连少将军的武功大家都是信服的,但是人品就很有些问题。他这一趟来朝中老臣都不大放心,但是无奈朝中无将,也只能将就他了。

  但凡将就那就免不了要出岔子,所以赫连少将军在益津关这半年没少生事,今天这一场就是一桩。他居然带着边关守将假扮盗匪在辽境四处溜达。

  也亏得这一溜达,被他溜达到了戚少商。

  当时赫连看见月光下戚少商目光炯炯奔将过来,心里头一闪,飞快地打起小算盘。莫非他知道了这两年我时常去积雪峰献殷勤,所以要来找我拼命?

  戚少商半里外就一眼认出那杆风骚的银枪,顿时久旱逢甘霖渴睡掉枕头,赫连公子真是贴心小棉袄,来的是时候。

  一大队人蒙着脸蹲在一起简单筹划片刻,戚大侠便威风凛凛地上阵去了。这一计声东击西颇为完美,临走时赫连很是得意地回头抛了个媚眼。可惜耶律将军彼时在想心事,没有收到。

  一路马不停蹄狂跑了一天,饭也不顾吃水也不顾喝,到了益津关时都累的不行。赫连叉腰挥手,今晚杀牛开荤,儿郎们同我拚酒!看耶律大石灰头土脸让他极为舒畅,只可惜不能杀。

  一百二十年澶州之盟,纵是赫连小妖也不敢轻易撕毁。

  这一次失而复得,戚少商跟在顾惜朝身边寸步不离。两人折腾奔波了一日夜,又是土又是血又是沾染的草渍,形容很是狼狈。赫连着人送了替换的衣裳过来,两人重新沐浴更衣,互看一眼都有些好笑。赫连公子甚是爱美,件件衣裳华贵,还偏爱白色。这两人一个做惯了不羁的侠客,一个穿惯了疏落的青衣,这时候换做同样打扮,看着都有些新奇。

  “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戚少商帮顾惜朝簪好头发,打量的心满意足。

  顾惜朝一下子微笑冷在脸上,连手心都有些冷,头也沉沉的,半晌才道,“大当家,大顶峰上,是我对不起你。”说罢别过脸,好似十分沉重。

  戚少商被一锤擂在胸口,顿时透不过气。

  顾惜朝停了一会,“我去看吕英雄。”推门出去。

  吕英雄被带回来后还是没有醒,可见那一石头砸的不轻。阮笙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既然小顾说了看好他,那就一定要看好他,于是也是寸步不离。

  顾惜朝推开门的时候只看见阮笙软软地趴在榻上,头朝下。几步过来把他扶起来,一看,小脸刷白半死不活,当即把他往墙上一挪,拿了杯茶兜头泼下去,又掐了两下人中。没办法,他不能运功,只好用这土法子。

  阮笙湿淋淋晕乎乎醒来,看见顾惜朝在跟前,嘴巴一扁钻到他怀里,抽抽搭搭说道,“吕,吕英雄。”

  “吕英雄人呢?”顾惜朝把他从怀里拽出来,问道。

  “他,他咬……人。”阮笙一脸的心有余悸。刚才吕英雄醒了之后他好心过去喂水,结果这小子水也不喝直看他,在他脸上看了好几眼,然后一低头把自己胳膊上撕下来一块肉,血淋淋地叼在嘴上又看他,阮笙当时愣成块木头,一看这一片血,头一炸,就晕了。

  阮笙摸着胸口心慌乱跳地刚说完,忽然发现顾惜朝脸色很不好,紧张道,“小顾?”

  顾惜朝摆摆手,“我没事。”站了没两步,轰然倒下。

  阮笙顿时慌得浑身寒毛炸起,把顾惜朝抱在怀里冲着门大声哭喊,“来人,快来人!”

  一片忙乱。

  戚少商掐着军医的脖子活像要吃人,赫连春水拽了几拽最后动了粗才把那倒霉军医救下。老军医摸着脖子有点恍惚,“这位,咳咳,这位大人中的是,如果老夫没看错,可是不可能啊,怎么会有人使这个呢,可是如果不是,那也太奇怪,难道,莫非……”

  戚少商深呼吸,使劲深呼吸,赫连春水死命按着他手脚急道,“老大人,老爷子,老祖宗,您就快说吧,什么可能不可能难道莫非,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那老军医又是把脉又是翻眼皮又是查看胸口,最后一下坐到椅子上,看模样很激动有点想涕零,“这是,这是吕家的蚊须针,少帅,少帅呐,你没死,老朽就知道,吕家一定不会就这么断了根,一定后继有人!”

  “吕?吕英雄!”戚少商看阮笙,阮笙穿着内衣直哆嗦,“他,他扒了我的衣服,跑了。”

  “这个什么,蚊须针,有治没治?”赫连春水看着顾惜朝,又看看戚少商,觉得从昨晚到今晚大有文章,大有可为。

  “这个么,”老军医捻着胡子思索,戚少商沉着气说道,“还请老大人,务必救,救他一命,救命之恩,戚少商铭感一生。”

  赫连春水又看他一眼,越发觉得大有可为,遂帮腔,“是啊曹大人,你看这个……”

  曹军医大人摇了摇头,“老夫倒是知道怎么治,但是,”戚少商被他慢吞吞吊的忽起忽落,曹大人但是道,“但是知道归知道,治归治,老夫没有工具所以没法子,除非,”戚少商只觉头顶刺痒,有什么情绪快要顶天出来,曹大人毫不理会,除非道,“除非是吕家的后人出手,否则这世上没人能救,而且,”

  “而……且……什……么……?”赫连春水从背后抱住他,很是吃力。

  听着磨牙声咔咔响,曹大人淡定而且道,“而且这位大人的蚊须针就快要入心脉,明晚之前若不施救,那就回天无力了。”

  “去找,吕英雄!”

  益津关方圆并没有多大地方,入了夜早已锁的像个口袋。赫连春水传令守军一寸寸找,活要见人,死……也要见活人!一时城中火把通明,鸡犬盈天。

  赫连少将军知人善任,亲自领了人去查看城中犄角旮旯好躲人的地方,分派戚少商你守在这里,万一那位英雄又来。

  戚少商坐在顾惜朝身旁,心里冰凉。

  以前千盼万盼他悔改,却没想到,一句对不起,代价竟这样大。

  可是那时候是谁说,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戚少商握住顾惜朝右手,贴在心口。


第二十八章

  值夜的梆子敲了三长一短,四更天,天透黑,衬得月色如玉,人也如玉。

  顾惜朝有副惊人的好相貌,教人一眼难忘。戚少商轻轻勾画着他眉梢,忆起旗亭初相识,他一笑如春风至,刹那间千里连云山桃花灼灼,看的人心花也开,如果一切都停顿在当时,该多么好。

  戚少商叹了口气,来回勾画,这人不笑时眉骨稍嫌倔强,两道眉漆黑浓丽,换张面孔一定压不住,可是生在他脸上,却是万分地合适。

  倔强,倔强地教人疼。

  从来没有人好好看过这些东西,都把我当成痴心妄想的疯子,我成书四载,边关京城辗转投书,希望被人赏识,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多看此书一眼。

  戚少商轻轻勾了勾嘴角,永远都记得他当时那副神情。

        这世上怀才不遇者千千万,戚大侠见过的有万万千,但是不知为何,或许只是那眉梢一拧,戚大侠便动了心。就算后来有那决裂的一刀,戚少商想,我也不想骗自己,那一刻确实是动了心。

  也曾肖想过,倘若戚少商是九重城阙天子宝座上的帝君,他一定愿意給这个叫做顾惜朝的年轻人一方天地,成全他出为将,入为相。

  可他不是。大当家,大顶峰上,是我对不起你。是,这就是顾惜朝,他不说我错了,他只说,是我对不起你,说软话好比要他的命。嗯,我接受,从今后若有谁为难你,我一定不依,但你已对不起我一次,不要有第二次。

  承君之诺,必守一生,顾惜朝,自己说话的话要记得。

        戚少商拍拍他的脸,想起那一晚都喝醉了,他眯着眼睛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扯着他衣裳说我认了,比什么都惊心动魄。

  是,我也认了,我早就认了。

  

  戚少商站起来,替他拉好被子,就算我死,也要你周全,惜朝,活着我不能依你,死了你来成全我罢。

  天上地下,教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顾惜朝,戚少商低头,在他额上轻吻,这万里江山,请务必替我守住。

  大营外依旧灯火透天,赫连春水几天没有休息好有些恹恹地,阮笙也不甚精神,反倒军医曹大人比谁都上心,拖着一大把年纪举着火把耐心追着。戚少商提着逆水寒找到他们,问曹大人,“吕英雄到底是什么人。”

  曹大人老眼一红,“如果老夫猜得没有错,这位小英雄该当是泽宣公子的后人,少帅有后,老夫可以瞑目矣。”

        二十年前正风骑少帅吕世恩,宗泽将军得意爱将,骏马长枪风姿无匹,曹大人经常看着赫连春水皱眉,气质太差了。

  赫连春水忽地跳起来,“不可能!”曹大人再皱眉,似个猴子般。

  “二十年前吕世恩通敌叛国安阳吕氏被抄九族,连女人都没有留下,吕家怎么会有后?”

  戚少商皱起眉,“吕世恩?”

        赫连解释道,“前朝吕相玄孙,宗将军正风骑少帅,听我爹说他年轻的时候见过两次,这个吕世恩眼高于顶性烈如火,打仗是不错,得罪人也是一等一,所以后来他一出事,就,嗯……嗯,”赫连春水干咳两下,“就那样了。”

        不外是兵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如此不光彩,也怪道无人知,自来时间最残酷,青史淘尽血肉,又剩下几人名姓?

  况且古来名将皆如此,不死敌人刀下,就死自己人刀下,几个得善终?戚少商眼神一哀。

  曹大人激动地不行,挥舞着火把,“作孽啊,畜生,泽宣性子直硬忠心耿耿,怎会通敌,老夫死也不信。若不是朝中小人趁隙诬蔑,我大宋又怎会自断擎天之柱!”

  那一年误收信报,少帅仅带百人雪夜逐敌一去不返,后来西夏传来消息,吕泽宣叛降,满朝哗然天子大怒,然后便是吕氏一族株连千人,无一幸免,想那吕氏祠堂若还在,也一定冤魂累累血浸透。从那后正风骑一蹶不振,老将军一退十几年。

  戚少商脸色沉沉地,“可是吕英雄却的的确确跟耶律大石有些瓜葛。”

  赫连春水茫然不解,曹大人更是跳脚,“放屁放屁!昔年少帅被诬通敌也是西夏,跟契丹人半点关系没有,他的后人怎么会跟耶律一族搅在一起,放屁放屁!”

  这位曹大人骂起人来倒是跟张师爷师承一脉,戚少商瞥了赫连春水一眼,赫连摊开手,“昨天我只顾杀的兴起,救人的时候也没注意,他们不是一起被擒的么?”

  阮笙怯怯地插进来,“我作证,我当时看清楚了,小顾是被擒的,吕英雄不是,他是被小顾敲晕了的。”

  曹大人斜着眼看阮笙,“难道顾惜朝就是好人?”

  阮笙咽了口唾沫看戚少商,戚少商对赫连道,“开城门,我要出关。”

  赫连春水一口回绝,“还没找到吕英雄,你乱跑什么?”

  “吕英雄既然有耶律大石做靠山,益津关未必困得住他,惜朝还有十二个时辰,我不能在这里干等。”

  赫连春水丝毫不松口,挥手下去,“不准开门!”

  戚少商按住他肩膀,“我一定要去。”一字一顿不容抗拒。

  赫连春水推开他手,“为了顾惜朝不值得,戚少商,你疯了!“

  戚少商捉起他手臂往城门走,“少废话,开城门。”

  “你真的疯了。”赫连春水被他拖着走,一路嘟囔,“我都不敢弄死耶律大石你到底要捅什么娄子我告诉你我一个人也不会派给你双拳难敌四手你会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两人渐渐远去,大营外曹大人跟阮笙大眼瞪小眼,阮笙捂着眼,“老爷子您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

  曹大人换了副表情,摇摇头心忧地往回走,少伯的心肝跟泽宣的后人,大人,这个局难解了。

  到底那孩子去了哪里,曹大人揪着胡子慢慢走,这些年是如何过来,在哪里长大,为什么不见他父母,泽宣呢,在哪里。

  倘如那孩子找不到,难道真的要老夫剖开小顾心脉……曹大人有些发抖,少伯,少伯会劈了我吧。

  第二十九章

  很快人都散的尽了,阮笙蹲在原地十分苦恼,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窝囊毛病,被人捉住拿来利用。现在走了吕英雄,小顾生死未卜,师兄要去跟人拼命,谁也没来说他半句,可阮笙心里,十分地不好过。

  唉!阮少侠重重叹了口气,拖着腿去看顾惜朝,大营这一角十分僻静,阮笙强抬着头看天,东北面,一线晨曦渐渐泛着蓝,沉甸甸地,也不知师兄现在如何。

  顾惜朝睡在榻上极安静,阮笙垂着头在一边絮絮念叨,说了很久也不见回应,最后泪汪汪地撑不住,回去睡觉。

  他的那间房,刚才找人被翻得一团乱,阮笙挨着门边扶起凳子阖上衣箱,刚转到屏风左近,一个人扑通倒下来,临倒下还攥着他衣摆,拧着的眉峰十分锐利,“不准喊人!”

  阮笙被吓得一跳,吕英雄湿答答白惨惨倒在地上,不喊我就是个傻子!刚抬脚往门外跑,身后吕英雄一把攥住他脚踝,阮笙扑通一声实落落地趴了个准,胸骨咯在门框上,疼地一下子蜷了起来,吕英雄把他拽回去按住嘴,恶狠狠地,“把你藏的吃的给我!”

  敢情这位英雄是饿了。

  阮笙咬着嘴疼的掉泪,使劲蹬腿爬活像是被糟蹋,吕英雄翻身骑在他身上,抬手揍了两拳,“把吃的给我!”

  这位英雄力气好大,小阮笙被打的背过气去,好一会才缓过来,“王八蛋!”

  王八蛋饿死你!阮笙咬着牙你打我吧饿死你,眼神儿横横地宁死不屈。吕英雄是真饿了,半大小子长身体最挨不得饿,一天一夜多没吃东西,饿的心慌,舔了舔嘴唇,“你别喊人,给我吃的,我去救顾惜朝。”

  阮笙咧着嘴龇着牙,啊呸,当老子傻的这么乖给你骗吃骗喝?

  吕英雄略略松了松手,“我真的去救他。”

  阮笙扭头不信,吕英雄掐着他脖子,“你给不给?!”

  阮笙給掐的青紫青紫像个茄子,两腿使劲蹬,一鼓劲居然把吕英雄掀翻了,两人摸爬滚打互掐着脖子大喘气,阮笙一眼不巧看见了他手臂上咬的伤,伤口一大片狰狞泛白,心口一缩,“这怎么弄的?”

  吕英雄把袖子咬下去遮住,“刚躲水缸里泡的。”

  大营里是有几口过人的大水缸,那是防着走水救火的,阮笙连呸两声,躲的真好啊,王八蛋躲掉两条命!

  两人扭打的功夫,天开始麻麻亮,远远近近公鸡打鸣,夹杂几声狗叫,吕英雄肚子叫了几声,阮笙的肚子也跟着叫了几声,两人都饿的脸发白,吕英雄说,“我真的不想害顾惜朝,你给我弄点吃的,他快没时间了。”

  阮笙霍地一惊,松开手,“一言为定我去给你弄吃的你呆着别动!”

  还没出门,又被吕英雄扯住腿拖回去,这孩子细长一双眼冷冷笑,“我知道你喜欢藏吃的,别出门,别想让人给戚少商报信!”我可不想他半途折回来。

  “师兄他是好人,你是坏人!”阮笙到底还是没有喊叫,从衣箱里扒拉出一包肉脯,两人对着头狼吞虎咽,“你快吃,吃完了去救小顾!”

  阮笙边吃边催,吕英雄埋头大嚼吃着还占着,最后看剩的不多了,干脆把纸包一团塞到怀里,“你够了!”

  阮笙抢不过出不去委委屈屈趴在桌上,也不敢喊,你叫啊,你叫我就不救顾惜朝!

  真十足卑鄙不地道。

  阮笙巴巴望着外面太阳渐升渐落,心里不住骂怎么连个来叫我去吃饭的都没有,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记得阮少侠这号人物,阮笙咬牙,师兄,小顾,谁来帮我我要捏死他呀。

  眼看过了午,眼看近黄昏,阮笙围着桌子打转,最后扛起个条凳对着吕英雄,“你他妈再拖,再拖小爷打死你!”

  吕英雄吃过东西精神好了很些,一边袖子撕得碎碎的包起了那道伤,看着窗外斜斜影子,抬头盘算,盘算了一会,摸出肉脯慢慢啃,不作理会,阮少侠扛着凳子被晾在门前,郁闷地吐血。

  吕英雄慢吞吞啃完了他那一大包肉脯,跳下榻又灌了一壶茶水,外面天色也黑的透了,这才拍拍吕英雄,“我们走。”

  吕英雄跟在他背后连比带划虚空踢打,十分地不解恨,两人来到顾惜朝门前,门口两个守卫认得阮笙,吕英雄长眉挑了挑,阮笙含混说我来看看,也便混了进去。

  顾惜朝的情形很不好,神智一点不清,汗水浸透了头发,灯下看来越发眉目清晰。吕英雄卷起他袖子试了试脉,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咦了一声,阮笙咬着手紧张地要命,吕英雄招手,过来帮我把他翻过来,他伤口在背后。

  两人合力把顾惜朝翻了个身平放在榻上,吕英雄开始照着他爹娘老子教过的法子救人,阮笙颤颤地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这情形十分地荒唐,说是草菅人命也不为过。

  曹大人端着一碗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景象,顾惜朝后背給吕英雄胡乱划了两个十字,上了些不知是什么药,正悬着自己腕子往上面滴血,旁边阮笙死抓着帐子扭头在一边,两个半大孩子着实儿戏。

  曹大人不愧见过世面,吕英雄也十分镇定,两人对望一会居然没有互相打扰,阮少侠则早已头昏昏不知名姓,这孩子确然见不得血。

  “原来是你做的,你是谁?”吕英雄一掌附在顾惜朝背后,引出一股柔和内里引着那枚要命的针往外走,曹大人强压着嗓子,“你爹,可是叫做吕世恩?”

  吕英雄眼睛闪了一闪,摇头,“家父萧泽宣,老先生认得家父?”

  这老人家既然有法子定住蚊须针不动,自然同自家有些渊源,吕英雄十分恭敬,曹大人晃了一晃,“泽宣,泽宣……果然是。”

  吕英雄垂了眼,专注地盯着顾惜朝后背,曹大人又问,“你爹现在何处,你可知自己身世,你爹有没有提过,他当年……”

  吕英雄忽地扭过头,犟地像只小兽,“我爹死了,他没当年。”

  曹大人又晃了一晃,正要说话,忽然啪地一声阮笙扯着帐子昏倒,把老爷子猛吓一跳,刚要问的话也吓得忘记,扶了一把额头,“不管过往如何,你既是吕家后人,老夫就不能不管,当年那场冤案……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找证据,总要为吕家翻过来,孩子……”

  吕英雄眼圈一红,一咬牙,抬掌收了回来,掌心躺着那枚要命的针,拳头一攥说道,“我爹就是想着翻案,所以才……所以才被你们害死,”吕英雄红着眼圈,缓缓摇头,“我不翻案,我只想报仇!什么吕家跟我没关系,我只要知道是谁杀了我爹,我杀了他好回家,我娘一个人在家,她怕黑。”

  曹大人一把辛酸,过来抚着这孩子肩,吕英雄不领情,弯腰把阮笙拎起来放到了顾惜朝一旁,“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临走前我娘交待过,我不会做汉人,我是契丹人。”

  曹大人如被雷轰,吕英雄扯开自己胸口,青森森一只狼头刺眼,“我是契丹人!”

  然后冷笑,“我娘说的果然没错,你们知道我是契丹人,一定失望透顶,一定不会认,”说着匕首一指,“老先生,我现在想活命,你送我出城罢。”

  曹大人被吕英雄挟持着一路往城门,赫连春水衣衫不整头疼地要命,这老爷子十足一宝,这狗崽子挑人怎么就这么准,戚少商回来一定找我拼命!

  吕英雄要了两匹快马往北逃,逃了二十里地才松了口气,曹大人下马时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谁说不会认,我老头子就认,带着你娘,回家来吧。”

  吕英雄僵了僵,半晌挤出来,“我爹,他从前,是个大英雄么?”

  曹大人挽着缰绳看着他,“天下无双的大英雄,老夫再没见过。”

  吕英雄眼睛闪了闪,打马向着居庸关去。

  我听说,戚少商也是个大英雄,用来祭我爹,也够了。

  曹大人心头一颤,奋起一把老骨头飞奔,人马都拼上命,这孩子心思缜密可比泽宣要狠,这样一拖再拖少伯那心肝的心肝岂不是要坏,要命了。

  第三十章

  从前阮笙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阮箫后面去茶楼酒肆听书,说书的先生有一句,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这晚的情形正是如此,或者还要更复杂。阮笙蹲在凳子上看着顾惜朝,想起诸葛先生最爱的那盆绣球花,开起来团团簇簇,四面八方。

  那么就来先表一支。益津关赫连春水,自然是不会老实待在城里等曹大人,吕英雄前脚马蹄声刚没,赫连春水就带了人出关,曹大人骑马往回跑,未及三里路程,两边人马在关外一道山梁下碰上了,曹大人哆嗦着下马抓着赫连春水,“快,那孩子拖延着不给小顾治伤,定是跟契丹人设下了陷阱,快去找戚大人!”

  “啥?”赫连春水抹了一把额头,“戚少商?”他不就是去偷个人难道真的要拼命。

  曹大人呼哧带喘地摇着头,“居庸关南京城古北口松亭关,就近这几个地方,快去找,双拳难敌四手真怎么样不好说!”

  “那孩子一拖到半夜就是为了让戚大人深入辽营脱不了身。”

  赫连春水忽然觉得这事儿真严重了,长眉皱了皱,回头看了一眼益津关,管他呢豁出去了,我就私自调兵了谁能把我怎么的?!一跺脚喝令传令,派了先后八路斥候四十八人分赴四个方向去寻戚少商,一旦有消息立刻快马回报,又派了亲兵带着帅印赶回益津关通知副将吹角备战,这才扶着曹大人上马往回走。

  曹大人喘了一会有些腰疼,拉着缰绳弓着腰直冒虚汗,赫连春水换了匹马扶着老爷子往回走,曹大人擦着脑门道,“契丹人在东边正跟女真人打得凶,居庸关这边驻军不多,赫连大人不必忧心。”

  赫连春水有些焦躁,嘀咕道,“戚少商没事吧。”

  曹大人忽地一拍大腿,“糟了!快回城!”

  赫连春水一下懵了,曹大人心急火燎揪着马脖子上鬃毛,“刚才混搅地給忘了,小顾那针取出来之后要化掉淤血,这回一耽搁怕不早就郁结到五脏,这下糟了!我们快走!”

  自来蒙古大夫跟庸医,才是真的杀人不见血。

  赫连春水咬了咬牙,扶好曹大人硬甩一鞭,这两位真乃神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碰见就没太平过!

  这回红泪又不在我为了谁啊我,赫连春水一路带着曹大人飞跑一边纳闷,我这么卖命干什么啊我。

  曹大人怀疑吕英雄跟契丹人设了圈套,那是因为曹大人心知吕英雄乃前正风骑少帅之子,认定他将门虎子必然不凡。可事实上吕英雄只是个十六岁少年,再怎样聪明绝顶也没有那么神机妙算。居庸关外夜袭诚然是一计里应外合,但也是这两人唯一的一计,被赫连春水中途搅和之后,确确然没了后手。拖延着让戚少商自投罗网这招,还是吕英雄躲在水缸里听见戚少商出了城,临时起意想的法子。他若是真闯了辽营,就不信能再逃得出来!吕英雄伏在马背上往古北口方向去,只要带了戚少商的人头回去,娘亲一定欢喜。

  真是孩子天真想法,一颗人头,就算是仇人头,你娘亲又有什么好欢喜。

  况且此刻这颗人头,还稳稳地坐在戚少商肩上,一时半刻,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样子。

  戚少商回手拔下肋上一支铁箭,疼地直龇牙,额头上不知是血是汗,流下来糊住了眼,咸的,杀的眼睛疼。

  戚少商回手一甩那支铁箭就还给了追来的契丹人,依旧伏在马背上飞奔,抹把脸的空挡都来不及,身后辽人追的催命。

  这事就是这么巧,当日清晨赫连春水等人偷袭走后,耶律大石点齐人马发现吕英雄被劫走,当即急调附近几路骑兵赶往益津关救人,自己就先带着那几百人做先锋,后来在两国交界的古北口休整了一夜,刚刚整装还未出发,戚少商就到了。

  虽然惜朝生死未卜,但我活着,才能保证他有一线希望。戚大侠并不十分鲁莽,这一回没有从大门直接闯进去,而是从侧门打翻十来个守卫溜了进去,还顺手逮了个通译逼供。这位通译大人根本不晓得他凶神恶煞要找什么英雄,随口乱指一通,恰恰把戚少商指到了耶律大石主帐。

  耶律大石并不在帐中,戚少商拖着他通译进去乱翻一通,那通译看着他神魔一般,抖在他腿脚下缩成一团,颤颤说道,“大、大王,到、到底要、要找、什么?”

  戚少商踢了地上的守卫两脚,又去翻帘后床榻,“吕英雄,个子不太高,到我鼻子,细眼睛白净很秀气,你到底见过没有!”

  那通译依旧滚成一团,哆嗦道,“大、大辽军纪,营中不得、不得携带、携带女眷,没、没见过、有哪位女、女英雄、啊。”

  戚少商心中有气,过来一脚踹翻,“见鬼了女英雄,谁找女英雄,我找吕英雄!”

  这两声大了点,惊了外面的人,后来就打起来了。

  戚少商喝问,“吕英雄在哪里!”

  耶律大石眯了眯眼,心知一定出了什么岔子,默不作声看着他,挥了挥布置弓弩手。

  两人对峙,脸色都极为难看,戚少商贴身游斗过来,“我再问一次,吕英雄在不在你大营!”

  周围弓弩手上弦封住去路,古北口步兵手持枪戟阖在外围,戚大侠情况有些不妙。

  耶律大石武功并非戚少商对手,几回下来便落在下风,却固执不肯让人帮忙,沉着脸守多攻少。

  这种情形下杀手绝对不利,戚少商两眼瞟过一圈又一圈,没有看见吕英雄影子,咬了咬牙,心中实在不愿,却到底语气弱了些,“惜朝中了他的蚊须针,此刻还有几个时辰性命,他到底在是不在!”

  耶律大石心中转念,顿时明白吕英雄意欲何为,当下再不缠斗,“我告诉你他在哪。”

  戚少商手上一滞,耶律大石眼睛一眯,“他在阎罗殿等你!”说罢一退。

  “杀了他!”

  耶律大石举手一挥,戚少商被涌上来的兵刃挡住,耶律大石看着他,“吕英雄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真像你说的,”两人隔着刀剑目光相撞,“我也救不了他,但是现在我可以,去见他最后一面。”

  “踏平益津关,就算是尸体,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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