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八月雪(31—42)

第三十一章

  尸体,耶律大石退出古北口大营,一路传令益津关方向去截吕英雄救人,我要具尸体来做什么,像他一样想不开,供在木叶山上么。

  都以为我魔怔了,耶律大石命人备马,调兵,披上战甲,我不过贪恋一个微笑,这世上有人爱钱,有人爱权,有人迷恋古董花石,我不过爱一个人,有什么稀奇。

  耶律大石眯了眯眼睛,上马正要出城,经过大营回头一望,高处弓弩手正在放箭,又一想,若小顾真的不治,岂非成全了他地下相逢,想罢低声吩咐,弓弩手暂停,磨着暂且不杀,这才出营。

  吕英雄星夜赶路,时间掐得分毫不差,耶律大石才出古北口,两人便正面撞上了,吕英雄看见他眼睛一亮,“戚少商来了没有?!”

  耶律大石喜出望外,“你救了顾惜朝?”

  吕英雄伸长脖子向他身后望,“戚少商你杀了没有?”

  “顾惜朝到底如何?”

  这两人马头交错鸡同鸭讲,旁边有人插言,戚少商正困在城内,吕英雄大喜过望打马便跑,耶律大石抽了那多话的家伙一鞭子,追着吕英雄进关,两人前后脚追进大营,戚少商正被逼在墙角,身旁墙壁上射满了倒钩铁箭,也多亏得耶律将军醋劲大,戚大侠没有变成个刺猬。

  吕英雄跳下马将身后长枪拼接起来,抿着嘴便要冲进去杀人,被耶律大石一把揪住,两人一急眼说起了契丹话,一个要杀人,一个要问话,吕英雄憋了半晌大声说道,“我走之前娘亲说过,说你好端端的就断了袖,要我杀了那个害你的祸根,我已把他杀了,你死心罢!”

  吕英雄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断袖不是什么好话,这几句用汉话喊出来,周围只有几人变色,那倒霉通译原本在看热闹,这会悄悄地顺着墙边溜了出去,擦了擦汗,匹夫无罪,溜墙根有罪,萨满真神保佑,将军没有看见我。

  耶律大石确实没有看见他,他看着吕英雄,脸色青白,“你再说一遍!”

  “顾惜朝死了,我躲在益津关,看着他死透了才走的,你死心罢。”

  吕英雄抿了抿嘴,眼梢瞥向戚少商,他果然失魂落魄,正是绝好机会。

  吕英雄提着枪杀入战团,戚少商招式不成招式,却异常凶狠,吕英雄被他剑梢真气扫到,震开趴在地上,眼见戚少商杀出一条路就要冲出去,连忙喊,“拦住他!”

  出口处辽军拦截过来,却被耶律大石一箭射在门柱上,“放他走,”耶律大石看着吕英雄,“有本事,别靠着我。”

  吕英雄伤势颇重,看了耶律大石一眼,一咬牙爬上一匹马追了出去,两人很快淹没在夜色当中。

  我要具尸体来做什么,耶律大石想,早就知道回不去,却还是想着跟从前一样,他就那样不远不近地在身边,永远安静,或者有时候会笑一笑,我就很知足。

  不像现在,心底空荡荡地再也填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人怯怯地出声,将军,真的不去追么?

  耶律大石疲惫地抬起头,追。

  姑母,耶律大石麻木地想,我帮俏君为他父亲报仇,你却让他杀了惜朝,难道就只准你爱上一个汉人,我却不能,我恨你。

  顾惜朝死了,真是好大一个笑话,戚少商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骑在马上也似腾云驾雾,什么都不真切,想不到吕英雄这孩子看着木呐呐的,笑话倒说的不错。

  这笑话真不错。

  戚少商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看,一点都不疼嘛,就说是个笑话,哈,哈,真好笑。

  真好笑。

  可是为啥又有点想哭?

  一定是太入戏了,戚少商想,抹了把脸,被那人看见,一定会扬起眉,语气轻佻佻地又讥又诮,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当家,你哭什么?

  这路为什么还不到头。

  斥候来报,戚大人无恙,正在回返,益津关上下顿时紧张,赫连春水趴在城头上算,自从遇上戚少商,到底已经有多少个时辰没有睡过,不算不知道,赫连春水掰着手指头給副将看,看看,看看,三十三个时辰,整整两天一夜,你说他们折腾不折腾人,困死我了!

  副将打着哈欠,摇手,将军快看,城外有人马,好像戚大人到了。

  城外戚少商身后紧跟着吕英雄,半里多外是耶律大石,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晨曦中格外壮观。赫连春水捂着脸,我就说祸害遗千年,你看他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倒霉的还是我,还是我呀。

  副将默默无语,大人您每次出关假扮盗匪的时候,末将也是这样想。

  赫连春水亲自开城门擂鼓迎敌,戚少商跟他一错身旋风一般冲进了关,赫连春水十分不满,这位捕头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歹见面打个招呼,本将军如此风神俊朗,你这样无视我会很伤心的呀。好在还有这位小兄弟,赫连春水挥起长枪拦住了吕英雄,轻佻一笑,“早就听闻,吕家有一路枪法十分高明,号称天下无敌,小兄弟,我们来切磋一下。”

  吕英雄也是心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宋军阵中,眼看戚少商身后大门缓缓阖上,一口气没有喘匀,鲜血涌上喉头喷了出来,吓得赫连春水一跳,“啊!隔枪打人,我武功大进了!”

  “手下留人!”耶律大石带人赶到外围,城外乱打一气,赫连春水稍稍占了上风,城头上连发硬弩让耶律大石很吃了些亏,冒着箭雨抢过吕英雄,耶律大石回头望了一眼,从今后再也没有那个人,再也没什么值得回头。

  原来是来找孩子的,辽人倏忽来去走的极快,赫连春水摸了摸鼻子,问身边副将,你说这一仗我们怎么报备上去?

  那副将板着脸,照从前一样。

  赫连春水十分满意,拍了拍他肩膀,带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去看那两位神人。

  戚少商正两手抖抖地給曹大人打下手,咧着嘴直笑。曹大人年纪大,也是几十个时辰没有阖过眼,不时擦擦额头虚汗,还要应付戚少商,没事,死不了,真没死,骗你做什么,死了你把老夫的头拿去……要不是看他伤成这样,曹大人又瞥了戚少商一眼,还在傻笑,要不是看着少伯的面子,真想一脚踹出去,这傻姑爷实在太聒噪。

  好了,给他穿上衣裳,曹大人拎起袖子擦了把脸,一会我让人煎药来,调养一阵子就好。

  你,跟我来上药,曹大人指了指戚少商,戚少商有点舍不得走,曹大人怒了,想比他早死就别过来!

  戚少商被他这个死字吓到,乖巧巧地跟了去剜出两截箭头,包扎了十七八道伤口,很老实地哼都没哼一声。

  病人很配合,曹大人很满意,门外煎药的小童过来问,是现在就喂么,曹大人刚点头,戚大侠巴巴地问,我去喂吧。

  曹大人叮嘱了两句,腿别乱动,当心瘸了。

  戚大侠没听见,三蹦两跳端着碗跑了。

  赫连春水青着眼过来的时候,扒在门口有点怀疑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又看,这叫,这叫什么,天遂人愿?好人有好报?还是我上次去相国寺上香菩萨真的听了我的话?

  阿弥陀佛菩萨真好,赫连春水甜蜜蜜地去给心上人写信,红泪,戚少商断了袖,红泪,我们完婚吧。

  房里面顾惜朝仍旧沉睡,戚少商轻轻拽上被角,低下头又亲了一下,觉得无论怎样出生入死,也都值得。

  第三十二章

  吕英雄在使团一路随行一年多,如今突然爆出他同辽人有勾结,前几日情况混乱无暇顾及,过后静下来都觉得事态严重,戚少商将那份盟约草款摊在桌上,敲着桌子思量,想必耶律大石如今也该猜到,他们千里迢迢不惜涉海冒险到辽东,为的是什么。

  虽然护步答岗一战辽军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庭又有一干年轻俊杰主事,怎会坐看宋金结盟而毫无动作。

  戚少商揉了揉额角,这份盟约该当越快送到京师越好,可如今却没有合适的人去办这事,这要命的东西留在身边一天便多一天危险,更耽搁一天国事,到底如何是好。

  戚少商拿起剑比划两下,自认这坐着的剑法还不错,既然骑不了马,那就乘车,河间府到汴梁快马快车只要十天半月,如果赫连春水可以同行,那就万事不愁,可他似乎脱不开身,戚少商比划两下又想,不过赫连公子向来不靠谱,擅离职守大概也不算得什么,不如就邀他同行。

  戚少商把桌上卷宗一收塞到怀里, 挪着腿去邀赫连春水,赫连公子正在借酒浇愁,看见他更加愁上三分,拍了拍身边座椅,戚兄过来喝一杯。

  他脚边堆着几个酒坛子,喝的已经很够量,戚少商瞄了一眼门口,曹大人不准。

  赫连春水硬塞给他酒碗,装,你就装!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闻了闻,真香!开始猛灌。

  赫连春水抱着坛子仰在椅子上,你说,你有什么好?

  戚少商挑挑眉,端着碗莫名其妙,啊?

  我赫连春水,一表人才,赫连拿酒碗敲着桌子颇有韵律,牢骚道,风流倜傥。

  戚少商看他眼里波光流转,显然是醉了,连忙附和,是。

  没当过土匪又是正经出身。

  戚少商点头,那是。

  专心一意从来没有前科。

  戚少商继续点头,很是。

  那为什么红泪就是不要我!赫连春水使劲一顿,酒撒了半碗,戚少商暗叫可惜,把碗抢了过来捧着,赫连将军十分郁闷,他兴冲冲地写信求婚,结果积雪峰上的冰山美人回话,赫连公子从今后不必再上积雪峰,息红泪不认得这样乱嚼舌头的小人。

  赫连将军趴在怀里酒坛子上,十分冤枉,盯着戚少商心里恨恨地,我半句假话都没讲,为什么说我嚼舌头。

  戚少商僵直着一条腿喝的正高兴,赫连春水戳了戳他,我说。

  嗯?戚少商抬起头,赫连春水迟迟疑疑地问,你跟顾惜朝……?

  我跟顾惜朝什么?戚大侠眨了半天眼睛也没等来赫连公子后半句,舔了舔嘴唇,干脆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样坦荡直白,反倒赫连春水忸怩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有点嚼舌头,嗯,一会給红泪回信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于是又道,前几天我听说一件事。

  戚少商拎起脚边酒坛子添酒,什么事?

  我听说在上京的时候顾惜朝中了毒,是你去要的解药。

  戚少商手上停了一下,眉毛都不抬,嗯,如何?

  我听说那解药是你跪来的。

  戚少商眉梢动了动,你知道真不少。

  赫连春水凑过来问,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如何……戚少商一手端着酒碗推开他,双眉扬的很高,眉宇舒展天高云阔,拍着赫连春水肩膀,拍一下蹦个字,我、视、黄、金、如、粪、土。

  赫连春水一怔,遂即大笑,忽然一拍桌子,戚少商,我今天服了你!

  戚大侠端着酒碗很自得,多喝了几杯酒后更加自得,两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最后晕乎乎醉醺醺便商定了,明日启程去京师。

  顾惜朝仍旧睡睡醒醒不很精神,那天看见戚少商瘸着一条腿装好人,端着药碗忍了忍没说什么,后来启程上了路吩咐阮笙,让戚少商上车,再逞能打断他另一条腿!

  阮笙缩了缩脖子去传话,戚大侠很窝心地蹭到车上,被曹大人撵了下去,出去出去,上后边的车,这针灸呢!

  阮笙很想笑,强忍着,赫连春水可不管,笑的声音比天大,惊飞了好大一群乌鸦。

  戚少商料得不错,耶律大石果然派了人来打盟约的主意,幸好赫连春水也不傻,路上暗伏了家中死士,一路鲜血淋漓地经河间府到大名府,在大名府的时候遇上了汤思退汤大人,一行人又换了水路西行二日,终于到达汴梁。

  到汴梁后阮笙拿着马大人的腰牌手书把众人安排到了榆林巷马大人府上,反正不要钱的地方不住白不住,于是稀里哗啦全都搬了过去,赫连春水看他们架势吐了吐舌头,幸好有马大人,不然这群蝗虫该跟我回家了,看了两眼一拐弯回了家……后来阮笙回来说,听说赫连将军刚到家还没进门,就给侯爷夫人拿棍子打出来了,连夜被打回去了益津关,怪狼狈的听说连饭都没吃上……戚少商听说后,很痛快地大笑一场,十分解气。

  隔了两天戚少商跟阮笙奉诏去了枢密院,顾惜朝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养病,院子外面有商贩挑着担子来回喊,蜜桃脆梨甜李子来,香瓜甜瓜面倭瓜来,沙瓤保甜的大西瓜来!听的人嘴巴里淡淡的。

  汤大人出去买了两篮子瓜果回来,让下人洗好了呈上来,顾惜朝挑挑拣拣拿了个翠碧的李子正要吃,被曹大人喊住,不行!給塞了老大个桃子过来,顾惜朝捧着桃子不大乐意,汤大人轻笑,说起这几个月老大人在龙游如何如何,一晃到了天黑,顾惜朝揉着那个桃子漫不经心问道,汤大人,吕英雄的事,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这一回在益津关,不管是顾惜朝还是戚少商,这个亏都吃的不小,顾惜朝方一醒来便问吕英雄下落,戚少商告诉他跑了,别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说。顾惜朝再去问别人也都各有隐衷地躲躲闪闪,直到在东京遇上汤思退,曹大人兴奋地不得了,两人牵着手躲在甲板一角鬼鬼祟祟了很久,被顾惜朝撞个正着,曹大人板着脸责备小顾你怎么乱跑不敢受了风,顾惜朝冷笑,把曹大人笑的心肝一颤一颤,觉得少伯眼光真是奇诡。还是汤大人脾气好,两边安抚,给我十天,一定给你个交代。

  如今十天也到了,顾惜朝一直记得讨债,想起戚少商那个半死的样子,十分手痒。

  汤大人趁黑偷偷塞了两个李子给他,悄声道,明天,我在桑家瓦子定了一出戏,一定给你个明白。

  六月初的李子还是有些酸,顾惜朝丝丝地吸了两口气,点头,行。

  大门处有人掌着灯笼一路过来,戚少商一高一低眉花眼笑的,惜朝,看这个面人像不像你。

  边上似乎有人在忍笑,顾惜朝面不改色接过来,就着灯看了两眼,七分吧。

  戚少商笑眯眯地抱他去正厅吃晚饭,两人走在最后面,顾惜朝把一个几乎揉出水的桃子塞到他怀里,曹大人真是有意思,自己喜欢也不用逼人跟他一起喜欢啊。

  

  第三十三章

  桑家瓦子就在榆林巷不远东角楼边上,过了十字街第二甜水巷往北,一溜几家瓦子聚在一起,再往北就是白矾楼,京师最繁华也就这一段,再就是汴河州桥相国寺,他们今天却不是要上香。汤大人一早便备好了车马,碰见戚少商要出门,好奇问了两句,汤大人笑说小顾嫌闷,我带他去看戏,戚大人就有些不是味道。他们认识这么久,除了在上京的时候一起听过一段关外鼓书,就从没这么一起消遣过,仔细想想这日子过的,真有点颠簸。

  戚大侠怀着一团心事去六扇门找阮笙,汤大人跟顾惜朝也早早地出了门。

  甜水巷早市十分热闹,街边南北杂货日常用品鲜花蔬果摆布的整整齐齐,赶早的人熙来往去, 跟边城确实大不同。跟着车走了一会,汤大人掀起帘子道,前面车过不去,我们走一会吧。

  两人下车,汤大人事先带了轮椅,推着挤过人群才发现,原来前面有人大清早的摆擂角力,顾惜朝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对汤大人道,比我当年生意好。

  汤大人笑,现在看着是,你再待一会,就都看你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花痴无处不在。顾惜朝抽了汤大人腰间一把折扇,打开展在胸前,挥了两下,问道,如何?

  汤大人举起拇指道,一表人才。

  两人都一笑,夹道走过街边各种摊子,顾惜朝买了个穿毛皮的面人,两人到了东角楼边,清早上瓦子里十分清静,汤大人着人进去通传,很快瓦子里主事迎出来,看见顾惜朝怔了一怔,跟汤大人寒暄几句,毕恭毕敬地把人迎了进去。

  瓦子里偌大的勾栏前就只清理出几张座椅,其中一张软榻放在中间,汤大人赞道,这生意人真是玲珑七窍。

  顾惜朝挑了挑眉,却要劳烦汤大人扶我过去。

  很快有伶俐的小姑娘过来伺候茶点蔬果,主事的胖子班主过来问汤大人,是不是可以开戏了。汤大人抿了一口茶,开吧。回头跟顾惜朝又品评了一番茶叶水质,顾惜朝一边随口应着,细打量周围家具帷幔花木布置,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寥落。

  两人闲说了两句,台子上女伎艺人开始登场,先出来一众乐师,持着横笛拍板大鼓排箫,齐齐坐在一处,很快乐声响起,汤大人对顾惜朝点了点头,顾惜朝望着台上出来一个女子,曼声开唱。

  唱词写的文中有白十分好懂,辞藻耐嚼却不低俗,顾惜朝听的津津有味。

  一边道,这故事却有些像是前朝天波府旧事,汤大人摇着折扇点头,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两人继续看,后唱到那辽国郡主出来,从西夏人手中救出那少年将军。顾惜朝又道,不知唱的这位英雄可有妻室,不然却又像话本里代战公主。汤大人半晌不说话,这时台上小唱女伎下了场,却又上来两人,一人说白一人舞枪,说的却是那少年将军身世。

  顾惜朝听了一会,道,台上这人枪法不错。

  汤大人道,总不及那正主人十分之一好。

  那少年将军身世显赫,说白之人声色并茂,又生的十分好,那辽国郡主心生爱慕,两人又是青葱年华,正情谊渐厚,台上一声弦惊霹雳,那少年被皇帝定罪通敌诛连九族。

  两人都是一声轻叹,台上女伎十分动情,后面那桩桩件件相互扶持,风风雨雨一同经历,转眼间,少年将军风华老去,一十六年弹指一挥,一曲笛声萧萧,那原本的少年辞别妻儿返回故国。

  顾惜朝轻轻皱了皱眉,却是要刺杀皇帝?

  汤大人道,若是刺杀皇帝,天下人又怎知他满门冤屈。

  这一程血洗沉冤并不圆满,顾惜朝眯了眯眼,台上只有两三个人,却将一出颠倒黑白演绎得十分精采,评道,还不如刺杀皇帝。

  汤大人抽声道,顾公子。

  顾惜朝挑了挑眉,台上却又换了一景,那男角自知冤沉海底永不得翻,临死一搏自牢中脱出,前去刺杀将十六年前旧案打入海底的仇人,顾惜朝冷笑,最后还不是这样,汤大人默默不语,顾惜朝脸色一变,这时台上杀出一人,却与他手中面人有七分神似,顾惜朝捏紧了拳。

  这故事到此大白,汤大人补充,我在庆州府找到四年前当事之人,少帅那时手刃仇人却身陷重围,最后致死那一剑,是他自己握着刺进心口,戚大人职责所在,却是无辜。

  但是那把剑,却着着实实握在他手里,进了人心口。

  死在戚少商手里,味道格外不同么?

  顾惜朝眯着眼神情有些冷,你说他无辜,吕英雄却不是这样想。

  若是他爹被乱箭射死,他岂不是要带一串人头回去祭拜。

  这大英雄的名头,我看也没什么好使,净招人借刀寻死,惹些乌龙官司。

  汤大人面色不很好,俏君是个孩子还小,将来总有一日会明白,少帅是不愿别人的剑脏了他的血。

  顾惜朝冷哼一声却不说话,汤大人有些尴尬,台子上伎人都退了下去,这一出戏唱到现在,已是月上梢头。

  伺候的小姑娘过来掌了灯,汤大人道,我们回府吧。

  顾惜朝坐在轮椅上道,老大人是打算用这出戏,为吕氏一门昭雪么?

  汤大人嗯了一声,顾惜朝沉默一会,道,瓦子里的伎人不过挣口饭,他们的性命也很无辜。

  汤大人心软了一软,拍拍他肩膀,我有分寸。

  两人一路穿过甜水巷,巷子里却又摆上了夜市摊子,经过一个卖诗的秀才身边,几个人拉扯吵闹,顾惜朝道,停一下。

  那摊子边上男女老少都有,却是有人出了题目在为难那秀才,一首诗只卖三十文,这些人却在起哄停笔磨墨要罚十五文,两手下来一文钱没有,倒落了一地嘲笑。

  顾惜朝低声说了两句,汤思退推着他分开人群,两人挤到那秀才身侧,顾惜朝提笔把刚才的题目代他写了,扔给出题那人,道,莫要狗眼看人低,须知风水轮转,你也有落难那一天。

  这人脸色变了几变,周围人看了诗,都赞顾惜朝好诗文,也有不服的又出了题,顾惜朝对那秀才一点头,一首题目浪花押红字韵,一首芦雁为题押安字韵,顾惜朝立笔写就。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 夕阳影里碎残红。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塘一抹烟。

  诗未见得是十分好诗,却难得这份急智,那刁难的人讪讪道了歉,給那秀才付了钱,灰溜溜夹着走了,那秀才道谢,顾惜朝摇摇头。

  两人离开甜水巷转过十字街,周围老榆树婆婆娑娑,榆林巷十分幽静,跟方才红灯热闹好似两个世界,汤大人道,顾公子这样才华,不该埋没了。

  顾惜朝轻拍着扶手,我习惯了。

  又道,汤大人一番苦心,我明白,教吕英雄不要再来惹我,不然,我不留情。

  第三十四章

  我们今天去看戏。

  一清早,戚大侠在饭桌上说道,边说看了一圈,汤大人哦了一声,顾惜朝嗯了一声,来蹭饭的阮笙哈?了一声,反应不一。戚大侠端着碗又看了一圈,汤大人忙道,我今天有事,阮笙埋着脸吃饭举起左手道,我也有事。

  戚大侠很满意,顾惜朝不着痕迹笑了一笑,被戚大侠看在眼里,十分甜蜜。

  饭毕,两位有事的忙人袖着手出了门,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坐上轮椅,刚要跟出去,被早起正在打虎鹤拳的曹大人看见,嘱咐了一句,李子树下埋死人。顾惜朝撇撇嘴,戚少商趴在他耳边道,我们就吃,回头埋在一处。

  顾惜朝一笑,两人出了门,天气晴好,风轻云淡,一路踏着槐花香。

  甜水巷两边依旧摊子挨着摊子,顾惜朝不时叫着戚少商停下来,有时看两方砚台,有时看几个笔洗,两人正挤在一个摊子前看卷笔的竹帘,边上有人在说新戏,戚少商拽拽顾惜朝,我们就看这个吧。

  顾惜朝抬了抬眉毛,人太多,我不爱凑热闹。

  于是两人捧着几盒砚台到处转了转,盂兰节将至,各家瓦子都在排演目连救母,两人将就看了一场,顾惜朝没什么兴致,戚少商追着问,不好看?

  顾惜朝捏着一个李子淡淡地,你要是从小到大看了几百遍,也就跟我一样。

  戚少商心里一惊,忙盯着他看,顾惜朝瞥他一眼,看什么,还不至于,看你的戏。

  戚少商合着那个李子握着他的手,附过来道,我今天真高兴。顾惜朝捏了捏他的手,别说话。

  台子上孝子目连正合十跪着,悬空的帷幔上方香烟缭绕,滚滚钟声代表着十方大德众僧,要替人赎却一身罪孽,从来都刀山火海不容易。顾惜朝一时出神,身边那个出生入死的大侠,却浑然不觉。

  两人在外面闲逛一天,回到榆林巷幽幽的两排树底下,顾惜朝问,你什么时候走?戚少商顿了顿,再过两天吧,这一次不走水路。

  顾惜朝嗯了一声,风不对。

  戚少商蹲下来靠在他膝前,惜朝。

  嗯?顾惜朝将手搭在他肩上,戚少商握住他两手,两人眼睛亮亮地望在一起,十分肉麻,都觉得该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觉得都该明白,于是相对半晌就这样肉麻着。末了,顾惜朝道,你腿麻了吧,戚少商摸摸他的脸,仰起头凑过来亲了一下,笑了笑,回去吧。

  隔了两天,戚少商仍旧同阮笙往北出了雁门关,汤大人回来跟顾惜朝道,耶律淳重病,耶律大石带人去夹山迎天祚帝。

  顾惜朝没什么反应,只道,现下有什么时令点心,老大人想必被师爷管的很严。

  三人一车一马,离开京师南行半月,到龙游已是夏末秋初,塘边的荷叶有些卷,鱼虾都十分肥。

  师爷跟老爷子都提前得了信,早早地在城外驿亭等他们,带了两三个衙役十来个小菜,就着荷风柳香,喝着小酒,顾惜朝三人到的时候,两个老爷子都已醉了七八分。

  曹大人一下车就扯着胡子乱骂一通,什么酒冷,什么蟹凉,什么风寒,被老爷子扯过去一通揉,揉完了又被师爷扯过去继续揉,汤大人看着三位老人家胡子都乱糟糟,忍不住笑。

  顾惜朝靠在车上也是微微笑,三位老人家叙了一会旧,师爷有些不高兴,小顾,怎么不过来说话。

  顾惜朝挑了挑眉,我病了,动不了。

  师爷顿时心疼地要命,揪着曹大人领子吼,不是好了么?不是好了么!

  曹大人斜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师爷开始心虚,讪讪地放开,又讨好地为曹大人整衣领,如花我兄,小弟这犬子,就全仰仗兄长,请千万上心。

  曹大人表字如花,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宗老爷子笑喷出来,两个晚辈也都好笑,只见曹大人追打着张师爷一路进了城,后面三人也吃着点心慢吞吞坐车跟了去,晃到府衙已是天黑。

  府衙里门槛全都拆了下来,方便顾惜朝轮椅出入,顾惜朝对师爷拱了拱手,师爷佯怒,下次再不准带这些甜东西回来,老家伙牙都快掉光了,又道,那两方砚我很喜欢。

  顾惜朝一个微笑还没落,门里闪出一个人,顾惜朝眼神霎时一冷。吕英雄穿着件单袍子出来,请师爷跟顾惜朝去吃晚饭。顾惜朝瞥了师爷一眼,师爷打着扇子假装没看见,挥舞着手摇得飞快,俏君啊,酒温了没有。

  吕英雄薄唇抿了抿,温好了。过来推顾惜朝,顾惜朝冷哼一声,不必,顾某并不放心这位英雄站在背后。

  吕英雄好似被烫了一下,缩回手,咬着嘴绷着背,在廊下站了良久。

  三个老人家看他们这架势,齐齐一摇头,曹大人摊开手,我就说不行,你们真会做梦。

  过了两个月,宗老爷子生日,阮笙和戚少商从关外托人带了礼物回来,老参鹿茸孝敬三位老爷子,一张狐皮給顾惜朝,一串北珠給汤大人孝敬夫人。汤大人笑道,这两个家伙,在关外暴发了。

  顾惜朝被曹大人逼在院子里跟着打那个慢吞吞的虎鹤拳,不怎么高兴,师爷慢吞吞道,小顾,老爷子惦记你那个蜜汁火腿都快吃不下饭了,今天大好日子,你就给他做一道吧。

  顾惜朝权衡了权衡,到底这个虎鹤拳比吕英雄更讨厌,卷了卷袖子,我去。

  廊下宗老爷子在喝茶,看见顾惜朝走远了,对着曹大人和张师爷竖了竖大拇指,红泥小火炉,三人围在一起,老爷子捧着茶杯陶醉,晚上有好吃的。

  厨房里吕英雄正在切豆腐,看见顾惜朝进来,抿了抿嘴,不敢说话,低下头继续切。

  顾惜朝卷起袖子洗了洗手,不冷不热道,让开。

  吕英雄低着头让开站在一旁,看顾惜朝切洗上锅调汁十分仔细,认出是一道蜜汁火腿,眼圈一红,我爹最爱这道菜。

  顾惜朝阖上蒸笼没有听见一般,接着他案板上剩下的半块豆腐切,吕英雄头低的更低,我爹……我娘……我错了……我没什么亲人……爷爷带我去了祠堂……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想我娘……她不要我了。

  顾惜朝手中刀一停,这倔强孩子突然蹲下来,把头埋在双臂中间,连哭声都不肯被人听见,正在变声的嗓子有些哑,哽的透不过气。

  顾惜朝仰起头,过了很久道,哭什么哭,没出息,吕英雄一口气噎住,顾惜朝劈头抛过去菜刀,过来帮忙。

  吃饭时吕英雄眼圈依旧有些红,三个老人家眉来眼去,顾惜朝不动声色跟曹大人剥蟹喝酒,吕英雄低着头狠命扒饭,老爷子摸着吕英雄的头,慢点慢点,噎着,师爷捏着他鼻子起来灌茶,死孩子吃这么快没人跟你抢要噎死啊。

  很快到了年关,关外战事依旧打打停停,戚少商事忙赶不回来。顾惜朝借病,拒绝师爷胡乱差遣,杂七杂八看了不少书。

  第三十五章

  还有七天过年,汤大人要去海州拜祭陈俊卿父母,顾惜朝这半年闲的发慌,于是跟他一起去,两人牵着马戴上风帽大氅,师爷撑着窗子探出来道,回来的时候带些栗子,赶腊八回来熬粥。

  龙游到海州并不多远,汤大人特地到天台山请高僧念了两篇经文,又买了好些元宝纸钱,栓在马屁股上拉拉杂杂,十分耀眼。

  路上汤大人有些伤感,说起那年仪坤州外,陈俊卿如何舍命相护,迎着森寒北风,忍了两年多一把泪终于逼出来。顾惜朝并不擅长宽慰人,一路无话,却将这些年人事经历想了又想,摸摸心口,这衣衫之下,也是一腔热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想起少年时每读到这两句便觉豪气冲天,总是当年书生意气。现在再读,却只见寥落。虽然这些年江湖飘零,但说到底还是书生气不改,细想二十七年来,唯有旗亭酒肆算是他的黄金台,若要让他提剑去死,这世上也只有戚少商一人配得。

  北天上乌云滚滚,眼看要起风雪,汤大人为他挡在迎风处,顾惜朝道了声多谢。人心都是肉长,像这样日子也算完满,却总是有些遗憾,他一身才学,这万里江山,还没有指点一回。

  入夜两人宿在城外小镇,第二天一早赶去陈氏宗祠,陈家族人有认得汤大人,对两人十分客气周到。顾惜朝对陈俊卿印象很浅,只记得那年在丰林驿,那少年武官无意说了一句,顾世兄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勾起他同戚少商旧日情谊。

  汤大人默默上了香,又撩起衣摆端正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然后在火盆前将元宝纸钱都化了。

  香烟袅袅缭绕起来,顾惜朝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

  两人拜祭之后离开海州,临行前买了些生栗子挂在马后,汤大人忽然道,老爷子很感激你,对俏君既往不咎,汤大人笑笑,我也有些吃惊,你这回竟这么好说话。

  顾惜朝看他一眼,老爷子找了这孩子二十年,又怎会任我出手,过会又道,不用谢我,我只是想知道,当年戚少商心里,是什么滋味。

  汤大人怔了一怔,反应过来,问道,滋味如何?

  顾惜朝皱眉,不好。

  汤大人大笑,一扫连日阴郁,都说易地而处人同此心,其实也并非事事都人同此心,到底人跟人,还是不一样。

  到底这个年,还是没有一起过。

  年后开春,顾惜朝在小叶湖边遇见一个人,竟是前年在海上泉州商会那个主事,到江浙来办些丝绸茶叶预备出海。那天顾惜朝給师爷差遣着到小叶湖茶肆搜刮人家老板娘私藏的雨前龙井,身后跟着个讨厌的尾巴,一路又飘着雨没什么心情,所以一进来就径直去了柜台,并没有发现窗前有人一直盯着他看。

  吕英雄对顾惜朝十分矛盾,想要亲近却又不敢,一直不远不近乖乖顺顺地跟在后面,看见窗前这几个人可疑,便打起精神想要立个功,讨好他。

  所以顾惜朝包好茶叶回头,便看见吕英雄杵在门口恶狠狠瞪着几个人看,顾惜朝顺着看过去,中间一人面熟,想了想记起前年那场海战,这位主事八面玲珑让人难忘,却一时记不起他名姓,不由皱了皱眉。对方见没有认错人,忙亲热地走过来,抱拳道,“小人朱十八,公子可还记得?”

  顾惜朝眉头一松,“啊,是朱主事,别来无恙。”

  

  朱十八那年对顾惜朝简直刻骨铭心,后来想起还觉得不能结交这个朋友十分遗憾,这次重逢分外喜悦,絮絮说着话只拖着他不让走。顾惜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下雨,也觉得自己脾气真是改了许多,居然耐烦在这里应付,居然连个吕英雄都赶不走。

  吕英雄揣着茶叶包站在门口,既不放心他,也不敢靠过来。朱十八伶俐非常,低声叫了两个兄弟陪吕英雄坐在另一桌,叫了些江南特产的点心,吕英雄吃两口,还要过来看一眼。朱十八笑,“公子这位小兄弟,十分有趣。”

  顾惜朝挑眉看了吕英雄一眼,结果吕英雄一紧张呛了,趴在桌上直咳嗽。顾惜朝看他身边朱十八带来的两个少年,同吕英雄年纪仿佛,却稳健许多,不由想起个主意,遂对朱十八道,“我这个小兄弟,对航海很有兴趣,却一直苦于没有名师,不知朱主事,可愿带他一带?”

  朱十八一下受宠若惊,忙不迭答应,再看吕英雄,咬着嘴望着顾惜朝,顾惜朝道,“还不过来拜师。”

  吕英雄明知他是故意,却不愿违他心意,低头过来跪下拜了师,吃了顿点心就跟着去办货去了泉州。

  就这么把老爷子的心尖子給打发走了,临走还忘记把茶叶要回来,顾惜朝临到府衙门口,才觉得有些不大好交代。

  正好在门房,有衙役拿了封书信给他,说是雁门关加急刚到,顾惜朝展开看了看,双眉一展真是天助我也,遂连夜收拾行李去了雁门关。

  第二天一早老爷子蹦蹦跳,对着师爷吼叫,大的把小的卖了然后私奔跑了,你到底怎么管教的孩子!师爷摇着扇子望天,曹大人淡定喝茶,哟,看有人放风筝。

  江南春早,顾惜朝走的时候已经桃花满梢,雁门关却在下雪。

  他到城下已是天黑,刚来得及进关,正在树下拍打着马背落雪,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抱住,戚少商亲在他耳朵上犯酸,“相思难表魂梦无据唯有归来是。”

  顾惜朝道,戚大侠,我高估你了,下次可否换一句。

  戚少商松开手两人正面相对,塞外风大,吹的两人鬓发四散,月光却极好。戚少商替他拢了拢头发,上次的狐皮师爷找人做了件斗篷,正是顾惜朝身上这一件,一圈白毛衬的十分贵气,戚少商眯了眯眼,“顾公子,你是来颠倒众生么?”

  顾惜朝抿了抿嘴,“不,我来逃难。”

  戚少商牵着马听他说,一路不住笑,回到房里更是笑的打跌,捶着床道,“原来这世上还有顾公子害怕的人。”

  顾惜朝由着他笑,道,“我不怕人对我坏,我只怕人对我好,我欠不起。”

  戚少商一时心疼,过来抱住。

  

  第三十六章

  戚少商对顾惜朝解释,那份盟约,三修三改,几经来回,终于敲下最后样版,这一回马大人一同回京,到枢密院领了新职,重组使团,只等皇上圣旨颁下,就可以正式同金人结盟,分兵攻辽,收回燕云十六州。

  两人站在雁门关十丈城楼上,浩浩长风刮过,顾惜朝望着戚少商,“将近三年准备,万里来回,还险些赔上性命,到如今也该风光无限了,却被转头扔到这酷寒塞外,戚大侠有何感想?”

  戚少商抱着他望向关外,“我说求之不得你信不信?”

  顾惜朝握着他双手,“我信,”

  “那些功名利禄,你不稀罕。”

  戚少商嗯了一声,贴着他的脸道,“不愧是我知音。”

  顾惜朝冷笑道,“你不稀罕,却有人稀罕的要命。”戚少商心里一突,却听他道,“马大人这个使团,恐怕一时半刻选不出人来,等蔡相太师还有神侯府把人都安置好,怕也要到明年春。”

  戚少商倒抽一口气,“要这么久,一个来回也够了。”

  顾惜朝皱了皱眉,“只怕都不甘心。”戚少商想了想京里那蜘蛛网一般的错综关系,不由点头,“不管哪家的人多上一两个,只怕另外两家都会不服,拆来拆去,果然是要到明年。”又道,“不说这个,老爷子在龙游还好么?”

  顾惜朝摇头,“我怕要出事。”

  汤大人安排的那出戏,到如今演了也有半年多,编排精致故事又好,很快从京师风行到民间。如今随便大一点的镇子,也都有这出八月雪上演,不管老幼妇孺,看过的都知道那个雪夜逐敌的少年将军,都知道那一场冤沉海底的灭门惨案。

  二十年前安阳吕氏一案颇为轰动,于是就有好事者两厢印证,再加上老将军旧人从中使力,也就渐渐有风声传出来,只怕此时皇帝案头,也已经有了翻案的折子。

  可是向来挟民意以迫君王都是最笨最险的法子,二十年前定案的人是先帝,查案的人是先帝心腹,就算这案子翻了,皇帝也会不高兴,很不高兴。

  试问有谁愿意给人逼迫着去否认自己老子?何况这人是皇帝。

  所以老将军他们这一招,着实行险。

  顾惜朝对着戚少商一笑,“所以我不能再留在龙游,只怕皇帝派去找茬的人看见我,刚好接机发挥,只好来拖累你,你就认了吧。”

  戚少商大笑,“求之不得。”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是日落月升,城头上霜白一片,又说了一会话,便相携着返回大营,身后城关巍峨。

  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雁门关号称天下九塞之首,高居勾注山,东西两翼山峦不断,其势蜿蜒。东走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连接瀚海。西去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至黄河边。地势险要,自古兵家要地。

  戚少商自会宁回京,授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辖下骑步兵一万七千人,配副将两人。

  神宗年间旧例,将以上武官有权举明习兵法之人任本部参谋,不论出身。于是顾惜朝把玩着戚少商调兵虎符,若有所思,“其实,我不想做什么军师。”

  戚少商埋着头回复公文,“不行,我快要忙死了,你一定得帮。”

  顾惜朝道,“你知道我的条件。”

  戚少商抬起头,“都依你,不就是跟我有一样的权利么,”说着把眼前东西一推,“全都给你。”

  顾惜朝眯了眯眼,拎起一份钱粮陈表,“这招跟师爷学的吧。”

  戚少商凑过来,“你我志同道合,自当生死与共,难道不是?”

  顾惜朝接过他手中朱笔低头慢摇,“不是这样,这些杂事不过举手功夫,我帮你也就帮了,但你把我推向人前,你可知有多大风险。”

  戚少商笑,“我不在乎,”又道,“我的顾惜朝顶天立地,我就是要天下人都看到你惊才绝艳。”

  顾惜朝低头批注,道,“大当家,这一招煽情似乎是宗老将军真传,你在登州学到的真不少。”

  戚少商支着脸看他灯下侧影,想起师爷那一招直接拿下,心道,确实有一招真传,却还没敢使过。

  两人在边关日子过的十分逍遥,戚少商果然万事撒手全部交给顾惜朝,还夸耀,顾军师专心骂人的样子十分让人倾倒,营中厨子也都赞同,道,将军在此掌勺的模样也十分英雄气概。

  顾军师前些年颇吃过一些苦头,所以身体不是十分好,所以将军十分体贴,时常来亲自掌勺添几个菜为军师贴补,营中将士都很感动,戚将军爱兵如子真是我等福气。

  转眼到了五月,南风终于吹绿了柳梢,戚少商手头交接的一干杂事也渐渐走入正轨,顾惜朝终于得了半晌功夫闲一闲,却被戚少商拖着来钓鱼。

  河边柳树荫下,顾惜朝钓了一会揉着额角打哈欠,戚少商凑过来道,这里没人,你在我这靠一靠吧。顾惜朝不说话靠了过去,戚少商顿时笑比春风,在河边蹲了一下午,一条毛毛鱼都没钓到,被伙头师傅好一通取笑。

  杜鹃花还未开,杜鹃醉鱼还不到时候呐,将军。

  戚少商挠挠头笑,转头便接到了京中密报。

  果然群臣上表为吕家翻案,言忠臣不可负,民意不可欺,几次三番皇帝终于迫于压力,亲自为吕氏一族平反,重修祠堂,追封吕世恩振武大将军,建衣冠冢于皇陵一侧,封吕氏遗子吕英雄靖安候,掌西北三郡。

  就说这世上没有辨不清的黑白,没有翻不了的冤案,天理昭彰,循环有道。戚少商感慨,顾惜朝道,却也要有老将军还有汤大人他们这样不计生死代价的坚持和争取。

  是,戚少商道,将那密报在火上销毁,又道,我那时并不知道那个刺客是谁,但是那一剑下去,我就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我那时候第一个想到了你,因为我当年不信,你说你并不想杀人。

  顾惜朝打熄了灯,陈年旧事,不说也罢。

  一个月后,顾惜朝初时的担忧终于成真,不知礼部从哪里翻出一份陈年的折子,凑老将军诋毁结盟有碍国事云云,寻了个破烂理由罢免软禁至镇江。两人在边关都十分担忧,所幸汤大人有信至,老将军无恙,靖安候月后赴任。

  吕英雄还未到,阮笙却到了。

  上一回戚少商护送马大人回京,阮笙并没有一起回来,说是还要留在会宁有事,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秘密的事要鬼鬼祟祟的办。

  戚少商早上到处溜达了一圈,刚回来便看见一个小白脸腻在顾惜朝身边腻歪,顿时攥了攥拳头,雁门关这一亩三分地,居然有人敢动他的人。

  戚少商几步过来正要把人扔出去,阮笙一转头看见,跳起来大叫,“师兄!”

  把戚少商吓一跳,半年不见这孩子居然窜的这么高个子,眉宇间也彪悍许多,倒跟他那个女真兄弟有几分类似,阮笙拉着戚少商急忙显摆,“师兄,我现在不怕见血了。”

  “啊,那要恭喜,恭喜阮少侠。”戚少商把阮笙拎到一旁,自己坐到顾惜朝身边,“你就来说这个?”

  阮笙忙道,“不是,乌烈带了些东西来要送到京师,我跟他一起。”

  戚少商同顾惜朝对望一眼,“七殿下人呢?”

  “他性子急,说是先把东西送去,回来找我玩。”

  敢情这哥俩是来打秋风了,戚少商摸了摸鼻子,“边关有什么好玩,京师纸醉金迷你不去。”

  阮少侠很严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呃……真是长进了。”戚少商干笑两声,顾惜朝悠悠道,“只怕阮少侠是冲着靖安候来的。”

  阮笙咬了咬嘴,“我现在一定不输给他。”

  被人咬了一口吓晕掉这种耻辱,那是一定要找回场子的,阮少侠攥了攥拳,不雪此耻,誓不为人。

  顾惜朝一挑眉,拍了拍他肩膀出去张罗如何迎接靖安候大驾,是要挨个上去揍呢还是大家一起来群殴,这个问题值得考虑。

  边关春夏加起来不过三个月,中元节一过就开始起北风,听闻靖安候同金国七皇子一行已经到了城外三十里,戚少商也早早换了身衣裳准备见人。

  却不想,城外数万辽军突然杀至,让人猝不及防。

  第三十七章

  秋防未到,春荒还早,无缘无故不告而战,城外这支辽军来的十分蹊跷。至少戚少商跟顾惜朝听到城头号角的时候都是一愣,辽宋还未正式开战,这到底是怎样状况?

  说起这支辽军,却还要从去年夏耶律大石往夹山请天祚帝说起,天锡帝病逝,上京城无主,耶律大石无心江山,于是负荆请罪去往夹山。

  天祚帝一朝被蛇咬,自然不信耶律大石会这般好心,没有当场诛杀已算不错。如果他手中没有燕云十六州兵权,耶律延禧其实很想就地千刀万剐了这个亲爱的侄子。

  只可惜情势比人强,耶律大石盘踞宫外不走,天祚帝寝食难安,最终采纳近臣意见,传位梁王耶律雅里,年号神历。

  年轻的神历皇帝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召见西路招讨使耶律大石,两人君不君臣不臣地在行营金帐打了一架,第二天头青脸肿继续赶路,满目山河破碎,须得一点一点从头收拾。

  两人回到上京,君臣各自繁忙。女真人方自立国势头正劲,完颜宗望骁勇异常,辽金东线千里边界上耶律大石疲于应付,节节败退。自去年冬完颜宗望便盯上了上京城,耶律大石被完颜晟拖在长春州无法脱身,请旨耶律雅里弃城西退被拒,耶律雅里回复他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耶律大石将这道回旨遍发三军,一鼓作气击退完颜晟回救上京,在城外同完颜宗望正面交锋。完颜宗望以逸待劳设下伏兵,耶律大石受伤兵败,耶律雅里亲率禁军出城相救,败走西南,直逼雁门关。

  于是这一场风云际会,终于拉开帷幕。

  耶律雅里率残军三万既无粮草又无援兵,身后还有完颜宗望一路懒洋洋跟来,原本指望一举攻破雁门关暂作补给,又想金国方立该不会贸然进军宋境,或者还能得片刻喘息。

  完颜宗望看他们一路逃往宋境也觉十分有趣,率军追至云内州便下令就地扎营,派出十三路斥候远远观望,不做动作。

  这其中详细原委戚少商同顾惜朝自然不会知道,两人一路疾奔向城关,戚少商沉着脸一言不发,顾惜朝捏了捏他肩头,大当家,稍安毋躁。戚少商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是。

  城外辽军来势迅猛,戚少商同顾惜朝赶至城下时城头已是硝烟滚滚。

  城下副将也已率军集结整装,戚少商正要下令开城门强攻出去,被顾惜朝一把拦住按在墙边,低声喝道,“先守再攻莫要妄动!”

  “跟我上城楼。”

  城上箭如飞蝗火石乱飞,弓弩手都被压着打在箭垛后面,看见戚少商上到城楼,城上武官单膝跪倒,“将军,辽军势猛,我们抵挡不住!”

  戚少商拔剑挡开乱箭,为顾惜朝遮挡出一片视野,顾惜朝从身边拿过一张硬弩,冷静上弦,对准城下骑射手,缓缓道,“通知秦守备,带上将军虎符前去倒马关宁武关请兵来救,告诉章王两位将军,雁门关危在旦夕,请务必同心一意共拒辽军。”

  “再派阮笙带飞虎骑兵前去拦截靖安候,告之雁门势险,请暂退避。”

  “通知城下陈潜将军,招募两百敢死骑兵,两百步兵预备出城。”

  “城中拒马地刺鹿角木,全部抬至城下。”

  “是,军师!”那武官接令便要下城,顾惜朝道,“且慢……告诉阮笙,靖安候随行禁军,金国七皇子骑兵,给我想办法拐来。”

  “是!”

  那武官领命下城,顾惜朝又道,“大当家,你带骑兵,我带步兵,我们出关。对方底细摸清之前,我们只要把城守住,你一切听我安排,不准追击。”

  城下骑射手被顾惜朝射死数人,箭矢纷纷向着这边集中过来,戚少商抵挡一会,道,“我知道。”

  顾惜朝手边弩箭用完,刚好射死一十三人,对着城上守军道,“契丹人也是血肉之躯不足为惧,等城下骑射手一旦停下攻击,架上床弩远攻,今日雁门关守得住与否,全在各位。”

  城上弓弩手应诺,两人下至城下,骑步兵均已待命。顾惜朝看了一眼戚少商身上盔甲,对着骑兵诸人道,“还请各位,不计代价,打乱辽军阵势,逼退骑兵射手,为城上弓弩手赢得片刻时间,我会带弓弩手掩护诸位。”

  又对列阵步兵道,“前方第一道盾手,第二道弩手,第三第四以此类推,听我号令,后退者杀!”

  又转头,“陈潜将军,一旦城门打开,请带人立刻架好拒马地刺,有多远,铺多远,直至拒敌于敌方射程之外。”

  顾惜朝安排完毕,同戚少商对望一眼,戚少商点头,拔剑道,“今日事发突然情势危险,我话不多,辽人想要进关,先踏过我的尸体再说,开城门!”

  城门开,辽军拥在门口一时混乱,戚少商趁乱率军冲杀出去,顾惜朝督军在后,几阵箭雨如蝗,城外辽军退却数尺,弓弩盾手掩在骑兵之后,一寸寸将阵地挪向前方。顾惜朝手持三色令旗,沉声屏息注意前方战况,令旗交错间弩盾手配合前移,一旦出现缺口立刻有人填上,身后陈潜将军带人将拒马用铁链固定在城下,鹿角木定于侧翼,下置地刺,缓缓将辽军逼至城上弩手射程。

  辽军势众,寸土不让,两军脚下人尸马尸相绊,挪动一分也是极难,戚少商率人硬扛在前面,或者这不是打仗,更像是角力。

  两军骑兵对骑兵弩手对射手,硬拼下来折损极大,所幸辽军骑射手改令射向城下弓弩手,城上守军趁机架起床弩。

  宋军床弩长四尺三寸,射程极远劲道非凡,床弩箭带铁丸以万钧之力发出,仅以力道便可碎重甲,城头床弩架好,城下戚少商压力蓦地一松,顾惜朝遂令戚少商率骑兵弃马回城,城下拒马鹿角木已将辽军隔至数十丈之外,床弩硬弓之下城关暂时无忧。

  两人率残余骑步兵鲜血淋漓退回城内,城外辽军也退后暂避城头弓弩锋芒。

  戚少商同营中大夫点齐伤者送去治疗,回到城下副将道顾军师在城头,城头上火把猎猎,北风中映的半天通红。顾惜朝正同两个年轻弩手点齐弩箭,看见戚少商过来,道,弩箭剩的不多,羽箭威力不够,大当家,今夜我们还要出去硬扛一阵。

  戚少商点头,嗯,跟我去吃些东西,打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也别急。

  顾惜朝在他肩头靠了片刻,抬头道,我知道,只是不知为什么,平静不下。

  戚少商摸摸他头发,轻吻在额角,牵着他回营嘱咐伙头师傅做了两碗热面,略一阖眼。二更时分辽军再次攻城,城上床弩铁箭用完,被辽军突至城下。顾惜朝率众在城头砍杀攻城辽军,戚少商带人冲出城去,四更时辽军再次退却,戚少商左肩负伤,城中伤药告急。

  顾惜朝为戚少商缚好左肩伤处,拧眉道,“你可看清这支辽军旗号?”

  戚少商拉上衣裳道,“旗上只有耶律两个字,但是一直没见到主帅影子。”

  顾惜朝想了想道,“只有轻骑不见步卒,也没有攻城重武,不像是来夺城,可是看他们攻城的架势却很拼命,莫非被人逼急了?”

  戚少商咦了一声,“有道理,难道是耶律雅里上京城被攻破了?”

  两人胡乱猜测倒也大差不差,戚少商只猜耶律雅里,却是因为从前梁王殿下打仗也是这样,一味硬拼硬打强悍有余而变通不足,若是耶律大石该不是这样打法。

  两人才说几句话,帐外通传阮少侠回来了,话还没落,阮笙旋风一般拖着一个人进到帐来,乌烈跟着阮笙兴致好得很,一连问,“还要出城么?我去,我要去!”

  戚少商眉头一展,顾惜朝沉了沉脸,“阮笙,我是怎么说的?”

  阮笙躲在乌烈背后道,“我都说了不让他们来,但是我拦不住!”

  他们……顾惜朝抬头看见吕英雄也站在门外,皱了皱眉,“我估算天亮时辽军还会再攻一次城,让我看看你们带了多少人。”

  吕英雄随行禁军七百,乌烈也带了他自己训练的轻重骑兵共五百人,少是少了点,好在都是精锐。

  顾惜朝看到乌烈带的三百重骑兵时咦了一声,只见这三百人披挂两重铁兜鍪,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连马甲都是两重,跑起来铿锵作响,十分笨重,想必冲撞起来该有排山倒海之力。

  乌烈看顾惜朝对这些骑士很有兴趣,眉飞色舞显摆道,“这个叫做铁浮屠,我亲自训练的,上阵的时候三骑联到一起,从远处发力加速,随便什么阵势都挡不住。”

  顾惜朝挑了挑眉,阮笙在偷笑,乌烈挠了挠头,“不过这都是我想的,二哥说这个未必有用,我那个,呃,带着玩……”

  乌烈说着脸有些红,顾惜朝却道,“乌烈,你这铁浮屠跑起来需要多远?”

  乌烈道,“三里足够!”

  顾惜朝点头,“好,就给你三里,你先在城中起跑,到城关时我同戚将军带禁军为你开路,出城之后我们会在两翼同你配合,打退这支辽军,也让宋王殿下看看,七殿下的铁浮屠是如何横扫千军。”

  乌烈十分兴奋,对着一众骑兵指手画脚下令,戚少商在背后轻轻握了握顾惜朝的手,凑在他耳边道,“你真坏啊。”

  顾惜朝扭过脸到一变,阮笙吐了吐舌头,顾惜朝沉声道,“阮笙,一会你来督战,不听号令者,杀!后退畏敌者,杀!通敌乱阵者,杀!”

  阮笙脸色一变单膝跪下,“是!”

  很快乌烈属下将铁浮屠分三人列阵以铁索横联,百人长阵进退有序,铿锵作响,蒙蒙天色中看不到面目,戚少商道,“阎罗鬼骑兵。”阮笙跟着道,“很像啊。”

  顾惜朝不说话,吕英雄在一侧站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我要做什么?”

  顾惜朝看他一眼,“还请侯爷坐镇城中,居中策应。”

  吕英雄张了张嘴,点头应下。这时城头号角又响,戚少商喝道,“来了!”

  众人披挂上马奔至城下,乌烈率铁浮屠后退三里开始起跑,隆隆马蹄声震天撼地,戚少商一声令下,开城门!

  两翼骑兵冲出城去为铁浮屠打开前路,阮笙手持虎背长刀督军阵前。只见乌烈重甲骑兵挟风雷之势冲入辽军轻骑,所到之处如摧枯拉朽,阮笙咬了咬唇,远远看见辽军耶律大旗迎风倒下,雁门关外铁骑卷起烟尘,直冲天际。


  第三十八章

  辽军指挥确如戚少商所猜,正是一贯铁腕的耶律雅里,辽军以三万铁骑攻打雁门关,戚少商属下仅有骑兵五千,步兵万余,无论人数战力都处绝对下风。若非耶律雅里劳兵袭远,雁门关崇山天险,区区万余宋军远非辽军敌手,何况此三万辽军乃耶律雅里禁军精锐,能征惯战又是末路穷寇,其狠勇嗜血也远非宋军能及。

  于是虽然铁浮屠所向披靡,戚少商等人却未占得上风,阵前耶律雅里先锋认得顾惜朝,铁浮屠直面冲来时便令亲兵回报神历帝,东山嘉木在此,陛下如何应对?

  铁浮屠一出,完颜宗望斥候也是大惊,十路快马回报宋王,七殿下在雁门关。

  耶律雅里恨顾惜朝入骨,前番得知顾惜朝死讯时还曾摆宴庆贺,此时听闻他居然未死,立刻亲自披挂上阵誓要将其斩于马下,将中军指挥大权交托大将耶律术烈,并命属下严守秘密不得将顾惜朝还活着的消息透漏给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重伤未愈被安置在勾注山下,连日来随耶律雅里一路往西南败退,虽然心知不妥却是无法,自日前开战便寝食难安,一趟趟派身边亲信四处打探,唯恐完颜宗望大军压来前后夹击,如今听闻耶律雅里竟然以身犯险亲自上阵,心知前线定然出事,于是不顾众人拦阻带伤披甲,正上马欲往勾注山,却有云内州方向探子回报,完颜宗望拔营,似是向着这边来了。

  耶律大石心头一沉,令山下所有人马无论司职全数上阵,若在金人到来之前攻不下雁门关,那么今日他们同神历帝必将命丧勾注山。

  雁门关下顾惜朝率三百禁军两千雁门骑兵迂回铁浮屠左翼,在铁浮屠强大冲力下将辽军骑兵阵营切开,耶律术烈应变也是极快,辽军轻骑忽开忽阖避开铁浮屠锋锐,除却一开始不及防备损失极惨,冲杀几阵之后两方气势持平。

  铁浮屠骑兵太过笨重,转向迂回都需长远距离,乌烈率铁浮屠穿阵而过寻找大片空地转向,戚少商同顾惜朝两翼压力渐大,尤其左翼忽然被大批辽军围住,宋军铁浮屠阵顿时被削去半壁。

  戚少商见势不好率右翼骑兵来救,两翼冲破外围万余辽军汇到一处,很快辽军合拢,双方里外战团陷入苦战。于乱军厮杀中戚少商寻到顾惜朝身影,一路劈杀来到他身侧,顾惜朝右腿被敌人长戟刺中,正血流如注,戚少商护在他右侧两人并肩砍杀,间隙中顾惜朝沉声道,“把弓给我,替我护法。”

  戚少商无瑕细想,摘下背上长弓换马跃到他身后,长剑左右劈砍圈出一片空隙,顾惜朝上身微侧眯起双目,正对百余步外辽军指挥,一箭射去耶律雅里应声落马,辽军阵中一片惊呼,顾惜朝趁隙大喝,“辽将死了!都随我上!”

  耶律雅里中箭,辽军顿时大乱,顾惜朝喝道,“就是现在!”同戚少商率军突围,并命宋军齐声呼喊,“辽将死了,辽将死了!”宋军中也有略知一两句契丹话,辽军中也有听得懂汉话,乱军中一时谣言四起,一十而百传下去辽军大乱。

  戚少商趁势将外围冲破一道缺口,笔直冲杀出去,再同乌烈铁浮屠配合,顾惜朝左翼依旧协同在侧。这一番辽军散乱,无心相抗,城中陈将军见机派出弓弩盾手相助,辽军被冲散败退,宋军奋而直追,喊杀入云。

  耶律大石率山下辽军赶至,正同败退辽军撞在一起,一眼望见耶律术烈怀中耶律雅里,顿时心头一闷翻落下马。这一战,毙辽帝于城下,生擒辽军将领三人,灭敌骑兵一万七千人,俘获俘虏三千人,大胜。

  城里城外俱都呐喊,我们胜了!

  完颜宗望遥遥立马勾注山上,马鞭扫了扫下巴,摇头道,这个铁浮屠,还是太笨重。

  我们去,凑个热闹吧。

  趁乱中完颜宗望率金军横扫辽军溃散残部,对着城下欢天喜地奔过来的乌烈远远挥了挥手,你二嫂嫂生了个闺女,我先回家了,七弟,你慢玩。

  乌烈同阮笙兴致勃勃在城外扫荡一周,捉了串辽兵拴在马后,捡了柄金剑挂在腰上,进城便嚷着庆功喝酒,城中汤大人早已准备,在城头看到那一箭时便知此战无虞,这样狠辣果断,已经多年没有见过。

  果然太肆意,不能入方圆。

  汤大人半是欣喜半是慨叹,步下城头,城上吕英雄双拳紧握,捏碎掌下石砖。

  这一战胜的来之不易,胜的武烈辉煌!城中将士都是抑不住地激动,比城外厮杀时还要沸腾,大宋立国一百六十年,第一次毙辽国皇帝于疆场,第一次对阵辽军精锐而不败,第一次胜的如此漂亮干脆!

  就像一个奇迹,让人难以置信。

  入夜,城中开始飘雪,北风寒冷如刀,却浇不息人心头热血,戚少商一路夹道过来,心中也是暖热非常,进到帐来见到顾惜朝,张开双臂便抱过去,惜朝,惜朝。戚少商低声呢喃,语声柔软,顾惜朝道,派出去的探子怎么说?

  戚少商亲了亲他头发,辽军各部毫无动静,又道,你太操心了。

  顾惜朝抵在他肩头,顿了顿,道,一日一夜过去,倒马关宁武关援军毫无音讯,你的这些同僚,实在不可靠。

  如果此时关外辽军反扑,我们绝对无力抵抗,顾惜朝阖上眼道,到那时,随我弃城走吧,这个朝廷,已经朽坏到不值得效忠。

  戚少商在他额头狠狠亲了一下,胡说八道,走,跟我喝酒去,将士们都在等你。

  顾惜朝一笑,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顾惜朝腿伤只伤及皮肉,包扎过后并无大碍,两人来到城下校场,篝火之下乱雪纷飞,更见绮丽,三里长桌一字排开,酒气血气直入云天。

  众人见到戚少商,纷纷持碗前来敬酒,浑无上下,却没有谁敢唐突了顾惜朝,他斗篷上那一圈白毛落了雪,又化开,根根毛尖直立,那一种俊美贵气无法言说。戚少商每每接了酒,喝两口也递过来,顾惜朝喝过几碗,便不肯再喝。

  酒至二更,顾惜朝手脚有些冷,冷酒上头,正欲离席,副将陈潜端酒至,“军师,这碗酒陈潜敬军师!”

  顾惜朝一下有些怔,遂即又有些暖,接过酒,“陈将军请!”

  这碗酒喝的周围蓦然一静,戚少商还未反应,顾惜朝已然被人海淹没,“军师!军师!”好似冰河崩裂春潮方绽,那种热情忽然爆发让人措手不及。顾惜朝看着眼前忽然冒出的无数酒碗心头一跳,戚少商奋力挤进来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军师酒量不好,不要给我胡闹!”

  “我们只跟军师喝一碗!”脸上还带着血的将士诚心诚意,顾惜朝的心在暖,血在热,

  戚少商随手端过来,“我替你们军师喝,都胡闹!”

  “将军代喝那就不是一碗,要跟我们一人一碗!”众人哗地起哄,夹杂笑声,顾惜朝眼中也带上笑意。

  戚少商叉腰举着碗,“喝就喝!还怕你们!”

  周围轰然大笑,都举起碗,戚少商酒还未到嘴边,被一只手拦住,“不,我要自己喝。”顾惜朝截过那只酒碗,高举平肩,“今日苦战,我敬各位!”

  这一晚顾惜朝酒量出奇地好,每一碗酒都好似有热血掺着,顾惜朝听得见自己每一声心跳,是,这就是我想要的,最想要的,怎样都不换,如何都不悔。

  三里长桌依次喝过,顾惜朝居然未倒,戚少商远远看着他喝过去,竟然有些酸楚。

  喝到后来阮笙同乌烈也去缠他,戚少商这才出手把这两个小子踢在一边,顾惜朝眼睛雪亮,额上鼻尖都是薄汗,望着戚少商,我想去城头看看。

  两人来到城上角楼,关外万里山川莽莽一片,顾惜朝心头火烫,落雪纷纷扬扬,他两手攥在城墙冰冷墙砖上,低声道,“这是我一生中,最荣光的一刻。”

  戚少商不说话,从背后抱住他,脸贴过来,亲吻地十分用心。

  第三十九章

  大雪下了三天两夜,城下迎风处积雪堆起一人高,全部道路都被封死,城中上下反倒松一口气。戚少商清早带人出城清理战场,按照顾惜朝之前叮嘱,一羽一箭全都捆扎收拢回来,这样慢慢过去两天,派出去的探子终于回报。

  天祚帝乘势收复燕云诸州,无暇他顾,关外辽军被完颜宗望一路骚扰,也不及前来报复,雁门关暂时无虞。

  戚少商哈地笑了一声,“我就说不用担心。”顾惜朝瞥他一眼,又问了些详细情况,大略部署,这才命那探子回去休息。戚少商伸展双臂往后仰了一仰,有些马后炮,“就算打过来也不怕,杀他们出去!”顾惜朝冷笑一声,拽着他领子道,“杀他们出去?戚大侠好大的口气!你知道上一仗我们胜的有多险?你那皇帝老子再不派援军过来,我们就等死罢!你看天祚帝是不是忍得下这口气,看着梁王横死。”

  “等他缓过来,快则今冬迟则明春,你看着。”

  戚少商一下为他担忧,又望见他双目泛红眉间疲惫,握住他手腕道,“惜朝,你要不躲一躲。”

  顾惜朝嗤地一声笑,“躲什么,生死有命,难道还怕了?”戚少商张嘴欲言,顾惜朝又道,“何况你在这里,”声音略低了低,“我怎么……会走。”

  戚少商一时无言,碰了碰他额头,“那么去睡一会,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

  顾惜朝拍开他的手站起来,“我睡不着,方才叫了粮官,我去点看下粮草。”又道,“你才是一直没阖眼,去睡吧。”

  顾惜朝掀起帐帘招呼粮官,嗓子听着略有些哑,戚少商搓一把脸振起精神,就这样同心相伴,还复何求。也站起叫了副将去校场盯着演练,一刻也不敢松下提防。

  点看一周回来,粮官十分乐观,城中原本就存着冬粮,撑上一两个月没有问题,咱们大宋打仗差点,但是从来不差饿兵,比起对面经常饿红了眼,粮官一脸自豪,顾惜朝拍拍他肩膀,拿了账册回帐去看,才一进门,发现汤大人正坐着喝茶。

  “顾公子,我家小侯爷,可是被你伤了心。”汤大人笑道,顾惜朝把账本撂到案上,转头问,“汤大人几时启程?你们还要去赴任吧?”

  汤大人挑了挑眉,顾惜朝又道,“不是我防着他,他身上毕竟淌着契丹人的血,我不怕他对我怎样,但是雁门关此刻,确实不宜靖安候多作停留。”

  “我不介意当这个坏人,该避嫌疑就避避吧。”顾惜朝拍了拍汤大人肩膀,低下头咦了一声,“这个是老爷子的雨前龙井。”

  “俏君给你捎的,他实在……”汤大人摇摇头,“也就这么迁就你。”

  顾惜朝喝了两口茶,果然十分地道,眯起眼缓了片刻,“用不着,明天我为你们开道,太迟了赴任不好。”

  汤大人也拍拍他肩膀,“你啊。”摇着头走了。

  晚上戚少商回来,顾惜朝已经伏在案上睡着,戚少商给他裹了件斗篷正要弄上床,顾惜朝猛地一醒,晃了晃头,“居然睡着了。”

  戚少商也就陪在案边坐了一会,沏了壶茶来给他,自己却没喝出好坏,说了两句话顾惜朝提到明天要送汤大人出城,戚少商搂了搂他,“又要操心守城,还要惦记别家倒霉孩子,你累不累。”

  顾惜朝闭了闭眼,“就说我欠不起,你不信。”戚少商按过来亲他,“谁要你欠来着,自己想不开。”

  顾惜朝把他踢开继续给他草拟战报,这一战的战报着实不好写,费了好些心思才弄好,戚少商拿过来看,皱眉道,“为什么不写你自己?”

  顾惜朝正吃着面,抬眼看他一眼,没说话,戚少商坐下来改了几笔写全添上去,顾惜朝还是没说话,戚少商改完了觉得很满意,念了两遍拿火漆封了起来,顾惜朝吃好饭放下碗筷道,“不怕死你就这么呈上去。”

  戚少商将那书信塞到一堆文书里面,“我就是要这么呈上去。”顾惜朝瞪他一眼,正要翻检出来烧掉,帐外有人通报,陈潜将军请军师去一下,有要事。

  戚少商拎起斗篷陪着顾惜朝一同去看陈潜,陈副将对顾惜朝道,方才军医过来说,那个辽将耶律大石伤势加重开始说胡话,叽里呱啦没人听得懂,末将想着军师懂契丹话,或者去看看能问出什么有用机密也未可知。

  顾惜朝不想去,戚少商更加不想去,两人敷衍了陈副将几句,踩着雪往回走,积雪映着月光,满城霜白。脚下积雪咯吱响,顾惜朝忽然道,“以前好像说过,我惟一一个真正想要结交的人就是你。”戚大侠心里甜,觉得这满城一地落雪好似霜糖,嘴巴上却在叫,“我又没说什么。”顾惜朝十分鄙视他口是心非。

  城下有军医匆匆走过,无论如何刻意回避,顾惜朝仍是想起了那年木叶山,那个轻裘贵气的异族少年,一笑若春风,我叫萧重德,这是我妹妹。耶律雅里一脸不屑,顾惜朝只是护着身后冰棺。一转眼,已经那么多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都有一些别人无法了解的梦想。只是有些人幸运,有些人却走不出。顾惜朝想,与我何干?却还是回了一下头。

  城中懂契丹话的人很少,却并非只有顾惜朝一个,汤大人就懂,吕英雄更懂。

  从那天阮笙跑来借兵,吕英雄就很不好过,方才听着军医匆匆走过说耶律大石不好了,吕英雄心里沉地要命,跟汤大人撒了个谎,咬咬牙去了战俘的帐篷。

  他身份尊贵,一路也无人阻挡,进到帐里军医已经走了,一个小卒正在试图給耶律大石喂药,却怎样也灌不进去。吕英雄说了句我来,把那小卒吓了一跳,药洒出半碗,吕英雄小心接过来,跟那小卒说你出去,生硬得很。

  耶律大石旧伤未愈又受了风寒,正烧得一塌糊涂,吕英雄捧了一把雪来给他敷在额上,轻轻哼唱起了一支契丹民谣,或许是雪冷,或许是因为歌谣,耶律大石居然睁开了眼,沙哑着嗓子半晌才认出他,“俏君?”

  吕英雄默默端起碗给他喂药,两人隔着一只药碗物是人非,耶律大石靠在墙边十分平静,从怀里摸出一本零落染血的册子,“你爹的家传枪谱,姑母藏了那么多年,还是什么都留不住,”顿了顿闭上眼,“我以后,再也不能为他守着燕云十六州。”吕英雄抿了抿嘴,半晌才道,“他才看不上什么燕云十六州,表哥,你一直,你真的认识顾惜朝?”

  耶律大石一怔,吕英雄嘟囔一句,“他就是海子边的狼,一辈子只效忠一次,旁人谁都不认。”

  “这药真苦,”耶律大石艰难道,“真苦。”

  

  吕英雄给他加了把糖,耶律大石摇摇头,两人再说几句话,吕英雄喂完药回去自己行帐,路上遇见阮笙,两个少年笔直挺拔还是一般高,阮笙抓着他手臂问你饿不饿,我们去吃宵夜。

  吕英雄心里一酸,摇了摇头。

  鼓过三更,阮笙睡前多喝了几碗茶爬出来起夜,却看见了吕英雄站在院子里不动,阮笙正要过去说话,吕英雄却走了。阮笙想了想还是先去尿尿,提着裤子回来的时候听见几声响,阮笙好奇过去看,却什么都没看见,遂又回去睡觉。

  不对啊,阮笙躺了一会觉得不对,穿上衣裳又爬起来,在大营四处转了一会,碰上几拨巡夜还被抓着问了几回,阮笙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正要回去,却听见哨兵说话,靖安候真是奇怪,大半夜出去散心,另一个道,就带了一个侍卫,不会有事吧。

  阮笙脑袋一大,脱身牵了马就跑,一边喊,快去通知将军,看战俘跑了没!

  第四十章

  “阮笙?”吕英雄低着头牵着马走在雪地上,看见眼前一双拦路的靴子,抬起头惊讶万分。阮笙喘着气按着胸口另一手指着他,“人呢?”

  吕英雄沉默一会,“走了。”

  “你他妈混蛋!”阮笙迎面揍过来,吕英雄抬手挡住,两人互相盯着看,阮笙啐了一口,“你他妈害死人!”说着便打。

  两人许久未见,个子都长高不少,功夫也都精进很多,这一回打不再扯衣裳抱大腿,那是真刀真枪。

  泥雪乱飞,剑气萧萧。

  两人互踢一脚又拍一掌,双双跌到雪地上,阮笙翻身压住他横剑出来,“他受伤走不远,到底去了哪?”

  吕英雄抿嘴不说话,阮笙把剑往下压了压,吕英雄闭眼不动,阮笙骂了一句一拳砸在雪地上,砸出黑洞洞一个坑。吕英雄依旧闭着眼任人宰割的样子,阮笙拎着他大叫,“师兄被你害死了!”

  “你他妈左摇右摆到底要干什么!”

  阮笙又骂两句,吕英雄忍不住睁开眼吼回去,“那你让我怎么办!”说着扯开衣裳给他看,青森狼头刻在胸口,栩栩如生,“我一直长到十四岁那也是我家!那是我哥哥!”

  “换成你看他死啊!”

  阮笙给他吼的一怔,吕英雄抹了一把眼睛,两人一身泥雪地滚在地上,十分狼狈。

  阮笙抬手摸摸他的脸,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吕英雄一把按倒,“不要!”

  却已迟了,枪尖透出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吕英雄抱着阮笙全身发抖,双手按着他伤口却挡不住血涌出来,耶律大石十分虚弱,声音却异常平静,伸出手来,“跟我走吧俏君,他们容不下你。”

  吕英雄紧紧抱着阮笙,不住地抖,“我不去。”

  “我不去,”吕英雄低下头埋在阮笙怀里,“你走,你还不走!”

  耶律大石拄枪站着,顿了顿,“他们告诉我,撒鸾子死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重德,大辽。”

  “俏君,大辽不会亡,大辽永远是你的家。”

  “我一定会回来!”

  耶律大石翻身上马,留下身后一片,如马踏落花,残红狼藉。

  吕英雄低低埋着头,从哽咽到啜泣,到大哭出来,阮笙前襟很快被血泪浸透,冰凉一片。吕英雄跪在地上万分绝望,恍惚中一只手摸到他脸上,一把好嗓子十分虚弱,“你哭的,真伤心。”

  吕英雄头嗡地一响,抬头只见阮笙歪着头笑笑地,“孝子贤孙哟。”

  吕英雄哆嗦着去摸他心跳,阮笙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们家人心都偏,你表哥是高手,人家扎的准。”

  阮笙这一笑,吕英雄顿时绷断了弦,埋下头,“我怎么做都不对,怎么都不对,阮笙,我想回草原,我想从来都没来过中原。”

  阮笙声音软软地,“你傻啊,吃了的肉还能吐出来么,”顿了顿,“英雄,别压着我,我在流血,会死的。”

  吕英雄一惊,放下阮笙趴在地上,他背后还扎着一截枪尖,吕英雄摸了摸没敢拔出来,只拿阮笙佩剑削断,抱起阮笙上马往回跑,阮笙半死不活倚在他怀里,挠了挠他下巴,“你这样不行的,”吕英雄咬着唇嗯了一声,阮笙继续道,“你总要选一方效忠,你再这样摇摆,会死啊。”

  吕英雄又嗯了一声,扶了扶他坐好,迎面已经有火把照过来。

  大帐里顾惜朝脸色铁青,戚少商已经带人去追,吕英雄笔直跪在他跟前,顾惜朝看也不看一眼,十分烦躁。

  过了午不久,军医过来说阮笙没什么大碍,年轻底子好,个把月就恢复了,吕英雄低着头动了动,汤大人趁机把他弄了出去,再回转大帐,顾惜朝已经也带人出了城。

  汤大人长叹一声,也不知这一局该如何了结。

  近午夜的时候戚少商同顾惜朝一同回来,顾惜朝依旧沉着脸杀气四溢,戚少商拍了拍汤大人肩膀,摇头示意没事,都去休息吧,我去看看阮笙。

  阮少侠此番十分英勇,差点丢了半条命还挣扎着不睡,正跟乌烈指手画脚地聊天,看见戚少商进来,乌烈缩了缩脖子,阮笙打他一把蹬了一脚,戚少商皱眉,问了两句去看吕英雄。果然吕英雄是跟乌烈打了一架,两个孩子国仇家恨小狼狗似的咬了一下午,吕英雄一双细长眼眼角乌青。

  戚少商忽然有些羡慕,这样肆无忌惮,也只有这样年轻才可以如此肆意。

  大帐里顾惜朝沉着性子下棋,硬压着不发作,听见戚少商进来,道,“上呈的战书,把耶律大石名字划去,私纵战俘,你当不起这个罪名。”

  戚少商挠挠头,“好我去,”说着过来抱抱他,“天还没塌下来,你别急啊。”

  顾惜朝啪地一声捏碎了手中棋子,“等塌了就晚了!”

  戚少商忽然觉得有些扎手,这个杀气实在惊人,遂乖乖地去找战书出来作假。顾惜朝看他在案前翻来翻去就是不改,忽地站起来,戚少商手一松,“不见了……”

  叫了令官来问,却是这一天晴好,送信的一早将那战报呈去了州府。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十分抱歉,“这个……”顾惜朝提起剑便走,戚少商拽住他,“你干什么?”还当他要去血洗州府,十分受惊。

  顾惜朝回头一望,眼睛眯了眯,“回头有人问起,就说耶律大石病死埋了。让知情的人都给我闭嘴,你做不到我来!”

  “我去杀了耶律大石,免得露出马脚。”

  戚少商一下恍惚,看他仗剑上马,错眼间好似一下回到七年前大顶峰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瞬。

  “可是天还没亮,可是耶律大石已经进了居庸关!”

  戚少商回神去追,却被陈将军追了回去,“将军,大局为重!雁门事重!”

  戚少商立在马上徘徊不定,身后茫茫黑夜,前方顾惜朝已经不见踪影,从来黎明前都最黑暗,两难都是最难。

  第四十一章

  戚少商回转雁门大营,天已蒙蒙亮,北风呼啸,正一天中最寒冷时候。戚少商回到帐内,顾惜朝走的匆忙,衣裳也未曾加一件,皮毛斗篷静静地伏在椅子上。戚少商伸手摸了摸,触手十分柔软,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收起案上金印命人叫陈副将来见,自己坐在案前静候。

  不想这一等却等了许久,戚少商正烦乱,陈副将却同汤大人一同进来,两人似乎新换了衣裳,戚少商却闻到浓重血腥,不由眉头一皱。

  他还未曾问,汤大人双手拿了一封文书放在他案上,道,“增补战死的将士名单,今天或明天,命人送去州府。”

  戚少商按着文书,忽然明白了他话中意思,汤大人按着他肩膀道,“杀人灭口也是没办法,好在知情的并不多,”顿了顿,“这应该也是顾公子的意思,你是下不了手的,我们越俎代庖你也别生气,陈将军是为你跟小顾,我是为靖安候。”

  “谎话都已经编圆了,你可莫要出岔子。”汤大人手上用了两分力气,又补一句,“不要辜负小顾为你去出关冒险。”十分地不放心。

  戚少商心中一时窒闷非常,只觉手中薄薄几张纸重逾千斤,汤大人拂了拂衣袖,“古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将士战死沙场,都是我大宋英雄。”

  戚少商一掌拍碎书案,骑马出去。勾注山头白雪覆盖,朝阳之下金光万道,莽莽塞外千里雪原,何处不是沙场,哪里不埋征骨,雪下面又有谁真干净?

  够了,真的够了,戚少商低声对自己说。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让人不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奉圣州外,顾惜朝目睹天祚帝亲信围剿耶律大石,这一场英雄末路让人不忍。耶律大石最终不敌,他所率残部也被诛杀殆尽,天祚帝部属功成欲退,顾惜朝猝然出手。

  凤岭山下这一场杀,血透三尺黄土。到一切都静下来,顾惜朝收剑回望,此处高山流水,当不负大石林牙骄傲一生,山中风过,郁郁苍松抖下雪沫随风散,待到春来凝翠,也大概会有几分上京城烟华旧色。

  如此这样,最好不过。

  关外的风很冷,顾惜朝随手勾起地上不知是谁大氅,看了看还算干净,披在了肩上,遮住一身血污,调转马头去往奉圣州。天祚帝到底如何得知耶律大石行踪,顾惜朝心中十分不安,雁门关内必定有辽人眼线,不知汤大人应付的如何。

  进到城关时天已将黑,顾惜朝反倒有些庆幸,他此刻一身狼狈并不十分见得人,何况城楼上还挂着一张看不出什么形状的人像,写着顾惜朝三个字,雁门一战果然轰动天下,可是却不该传的如此之快。

  进城之后又落了一阵雪,顾惜朝拉着马找到街边一家客栈,店里伙计顶风出来给他牵马,顾惜朝摘下风帽,大堂处门关得很严,门边木刻的对联上糊了一张纸,顾惜朝咦了一声,那牵马的伙计凑过来,殷勤问,“爷先进去暖和暖和?”

  顾惜朝缓道,“不忙,”顿了顿道,“你这店倒有趣,门上挂着这样东西。”伙计抬眼一笑,“这可不是本店的,咱们掌柜的虽说没什么墨水,可也不至这么不通,这是头前一位客人弄上去的,还给了二两银子说挂两天。”

  顾惜朝抿了抿嘴,二两银子,好阔气啊,道,“忽然想起要接个朋友,抱歉。”说着牵过缰绳上马,往北门去了。那伙计缩着脖子瞅了一会,喃喃道,真他妈标致,跺了跺脚上积雪,扑进了暖烘烘的大堂。

  出北门的时候颇费了些周折,路上顾惜朝又瞥见几家店门前挂着那张纸,心道,大当家你可真阔气。

  城北十八居,旗亭相识人。

  一张条子便是二两银子,戚大侠确实今非昔比,阔气得很。

  这十八居是家素菜馆子,孤零零地立在城北,为着便是山下一汪温泉。顾惜朝跑出一阵望见一片房子,拉慢了马渐渐走到门口,望见门前两棵老大柏树,树下蹲着两尊石狮子,头顶上积着一层雪,门前雪上也十分洁净,门上黑色描金的匾额上正是十八居三个字。神情略一松缓,总算选的这个地方还算得宜。

  店里面人听到马蹄声迎了出来,吱呀一声打开门,顾惜朝已经下马,迎出来的伙计掌着盏风灯,小心地陪问公子可是旗亭相识人?

  顾惜朝往门里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正是。

  那伙计哎哟一声顿时热络,公子您可来了,里头那位客官等您溜溜两天了,您快请!边说着招呼店里头一个少年来伺候着顾惜朝的马去了后院。顾惜朝跟着这伙计转过两条游廊路过一片温泉,来到十八居大堂后面雅舍,这伙计弯着腰道,公子您且坐会,小的给您去请那位客官。

  屋子里烘的十分暖,顾惜朝松了松外面大氅,案上茶水也正适口,顾惜朝捧起来喝了两口,门便开了。

  戚少商穿一件锦衣袍子还镶着一片毛,顾惜朝噗地一口茶喷出来,“大当家,你发财了!”

  戚少商拿脚蹬上门两步过来,拉起他贴身站着,顾惜朝手上还拿着碗茶,闪了闪道,“你干什么?”戚少商把他从肩摸到腿,吐了口气,“还好还好,都还在。”

  顾惜朝踢他一脚,道,“把你衣裳给我替换替换,我脏得很。”戚少商见他大氅之下一身衣裳都凝成紫黑色,心里一阵阵发疼,道,“不如趁着这里温泉洗个澡。”顾惜朝想了想,好。

  两人到隔壁池子里泡下,顾惜朝靠在岸边石头上,闭着眼睛不知想什么,不说话。戚少商伸长腿靠了一会,游过来拔了他头上簪子,只见他墨黑一头长发散下来,沾了水又更卷上几分,隔着薄薄雾气贴在脸颊边上,看着十分妖孽。于是戚大侠撑着手臂翻身交错到他身前,顾惜朝略睁了睁眼,戚少商低头亲吻下来,水波晃了几晃,顾惜朝没再挣扎,由他去了。

  换过衣裳两人懒懒卧在榻上,听戚少商如此这般一番解释,顾惜朝才知道那个出钱的大头是乌烈。七殿下得知戚少商要出关,顺说自己也要回会宁,于是跟他一路找到奉圣州。耶律大石受了伤,顾惜朝旁敲侧击顺着药铺确定他行踪,戚大侠二人却也是顺着这个路子摸到了这里,却从此没了线索,于是乌烈想了个留字的主意,戚大侠也就从善如流地写了那十几张条子,反正有人掏钱,客栈酒肆茶馆当铺全都没有落下。

  这个院子也是乌烈包下来的,戚少商手指头上缠满了他长发,亲昵地摸来摸去,顾惜朝捉住他手放在一边,问道,“七殿下人呢?”

  “早上跟完颜宗望勾搭上,走了。”顾惜朝一侧身,“完颜宗望?”戚少商道,“没错,宋王殿下来刺探军情。”顾惜朝闭眼略想了想,道,“完颜宗望好大的胃口。”

  “是,”戚少商道,“天山以东长城以北,这位宋王殿下夸口说要去給他妻子摘几朵雪莲花戴戴。”

  完颜宗望的妻子,晚媚,顾惜朝眼神一黯,对戚少商道,“耶律大石死了。”戚少商握了握他的手,顾惜朝将自己白日所见全都告诉他,又将雁门关奸细猜想也说出来,戚少商舔了舔嘴唇,半晌才道,“惜朝,我辞官了。”

  顾惜朝一怔,很快明白,“汤大人……”

  戚少商抱住他,“不光是这个,我想了很多,我还是喜欢当江湖人,从前在六扇门也不快活,现在也不快活,惜朝,你愿意同我再去过江湖日子么?”

  顾惜朝安静许久,戚少商有些不安,抬起头望着他,顾惜朝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道,“承君之诺,必守一生,我不是说着玩的。”

  戚少商心里欢喜,埋头在他颈间蹭了蹭,顾惜朝给他蹭的发痒,道,“有酒没有,忽然想喝一杯。”

  戚少商道,“有!”

  房里有温泉的一大好处是可以洗澡,另一大好处便是可以温酒,戚少商揽着酒坛子摆上大碗,顾惜朝兴致甚好,喝了一会干脆抱起酒坛同他对饮,最后喝到床上去,两人背对坐着,戚少商仰头靠在他肩上,提起酒来喝,“人生得意须尽欢。”

  顾惜朝碰了碰他的头,一仰头灌下去,“儿须成名酒须醉。”

  第四十二章

  顾惜朝半醉半眯着眼说,“儿须成名酒须醉。”戚少商躺在他腿上胡乱地接,“葡萄美酒夜光杯。”两人横竖钩缠着,楚辞汉赋初唐后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路平林漠漠到大江东去,戚大侠对的一塌糊涂,天蒙蒙亮时一把摁倒,“上山打老虎!”

  两人换了乌烈大财主送的新衣,慢吞吞骑着马踏雪往南走,顾惜朝问他可有计划,戚大侠很严肃地说,“闻说中山国猛虎作乱,我们前去为民除害。”顾惜朝十分赞同,“又闻夜郎国蛟龙作浪我们去斩龙除妖。”顾惜朝点了点头,戚大侠继续道,“还闻西王母瑶池仙草被盗我们……”

  顾惜朝嗤笑,“我们去上山打老虎!”

  戚少商侧头看着他,前方平原一望千里,头上青天高远,顾惜朝觉察到他目光,回头相望,轻轻一笑,霎时有千朵万朵花开,欢喜是从头到脚。

  这样就算结局吧,笑,为什么不算呢,也不是只有人死灯灭才算完,要说完,又有什么是真的完?

  雁门关依旧剑拔弩张,汤大人依旧步步为营,阮少侠尽心辅佐在他家小侯爷身边,终于确定自己是谁的吕英雄,也总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英雄,故事到哪里才算结束呢,东阳山下小溪边,师爷说,“如花,你的钓钩动了!”

  曹大人跳起来追打,老爷子一手执兵书,一手捏糖糕,漫道,“水边泥滑小心石头,啧!”

  真是惨不忍睹。

  是啊,惨不忍睹,多年以后西辽皇帝陛下这样对自己说。他这一生最惨痛又最幸福也只有一刻,凤岭山下看着顾惜朝眼等他死,又看着他杀光众人之后走,最后那回头一望,如刀刻一般永在心上。耶律大石立马昆仑山上,身后是他西辽铁骑,忽然想起那年同西喀喇汗王决战在费尔干谷地,满地杂花丛生,营中有人卷芦叶为笳,吹起一支很老的调子,想起很多往事,依稀烟华里有晚媚,有撒鸾子,也有顾惜朝。

  回忆总是带着薄薄金色,万分美好。

  甩开身后繁华都城,皇帝陛下喃喃道,撒鸾子,你的大辽,我还给你。

  康国元年,西辽皇帝耶律大石率七万骑万里东征,半途病,归,七年后崩。

  传奇都是这样书写,口口相传,永不完结,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甲板上斜着长椅,顾惜朝懒洋洋阖着眼,“按照海图,前面是三佛齐国,船上淡水不多了,记得靠岸。”

  海上风大,戚少商没有听清,回头问了一遍,顾惜朝指着他钓竿,“上钩了!”

  戚少商连忙收杆,顺着线一尾鱼跃出水面,银鳞长尾十分肥大,带着水在半空划一道弧,“可惜海上没有杜鹃花。”戚大侠始终十分遗憾。

  头上阳光很烈,顾惜朝眯了眯眼,前方尽处海疆万里,天水一线。





lof的敏感词真是玄学,一段一段复制找的手都要断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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