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潮落门(1—9)

  

  楔子

  望建河草原素来以水草丰美著称,看着眼前草碧于天花盛似锦,不远处的镜子海水清鱼肥逐浪胜雪,戚少商忍不住赞叹,“真是个好地方!可比连云山水清秀多了!”

  只可恨那个傲慢的蒙古族那颜竟然欺负大宋近年新败,不把他的缉拿文书放在眼里,要他合作捉拿一个逃犯竟也推三阻四。戚少商虽然在公门当了几年捕快脾气好了许多,但也只是没有当面掀了他的桌子而已,此时怀了满腹的怒气打了马出了金帐,顺着望建河一路逆流而上,他就不信,没了这些番邦蛮夷,他还抓不住一个逃犯了!

  这样一想,胸臆间的那口闷气也就散了个七七八八,九现神龙本来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天高地阔,四野茫茫,草原上的景致自与别处不同,别有一种空旷舒展的豪迈,让人忍不住便想要打马飞驰。他座下的这匹乌云踏雪是神侯府一宝,这一次的案子路途遥远,诸葛先生特地送了给他,一路上这马除了跑得快些戚少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是一到草原便立刻显出了神驹的威风!

  乌云踏雪,跑起来还真有那么点踏在云端的感觉,有多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戚少商纵马飞奔一程,心情逐渐畅快。

  抹掉额上薄汗,松了松衣襟领口,有风灌进胸膛,舒爽痛快,心里面的不快也都随风赶尽,戚少商不禁笑了起来。对着天地匹马,这个笑有点傻,脸颊上的酒窝又为这个傻笑添了一点天真。一个久历江湖见惯生死的人还能有这样略带天真的笑,还能有这样坦荡的眼,大概也只有戚少商,能让江湖第一美人倾心的人,自然有他独有的魅力。

  他只顾着路上跑的畅快却不小心错过了宿头,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却空旷的没有一点人烟。长风浩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滋味有些不大好受,戚少商是个习惯了跟兄弟一起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人,这些年当捕快一个人独来独往已经寂寞透了,此时突然发觉天地苍茫只剩了他一个,暮色四合,一点残阳如血,忽然觉得莫名地苍凉,苍凉到了心里去。

  戚少商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寂寞。神驹通灵,乌云踏雪似乎也感染了他这一点寂寞,渐渐地慢了下来,夕阳之下一人一骑,背影凄惶,慢慢地远了天涯。

  没有什么会比炊烟更让寂寞的旅人觉得温暖,当看见那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戚少商心里一热,连带着座下的马也精神了起来,没等他扬鞭便撒着欢冲向了那个小小的毡房。

  “阿妈,我是路过的行人,错过了宿头,能不能借宿一晚?”毡房里面出来一个包着头巾的阿妈,五十上下年纪,脸色红黑,眼神和善,戚少商牵着马上前借宿。

  嘴巴甜人又俊,阿妈一眼就觉得这年轻人可爱,接过他的马把人让进了毡房里,“咱们蒙古人最是好客,小哥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戚少商咧嘴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了进去。

  蒙古族向来热情好客,戚少商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主人大碗敬他他便大碗喝掉,连云寨大当家的豪爽做派很是招人亲近,这一晚宾主尽欢。

  只是夜里睡下了戚少商反倒有些辗转难眠,方才喝酒热闹的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万籁俱寂安静的连外面秋虫鸣叫,夜马微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时极闹,一时极静,更加显出异乡的寂寞,铁骨英雄亦有柔情似水时,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泄银般撒进房内,映着对面毡墙,戚少商睡不着,看见毡墙上挂了一把琴,起身下地摸了过来,按住弦打量了一下,发现居然不是牧人中常见的马头琴,却是汉人的式样。他极力忍住不去拨弄琴弦,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恍惚到从前……

  那一年他春风得意,扬名立万得遇红颜,少年游侠倾城美人,在那个山野小店琴棋对饮,正当最好年华。

  他嘴角泛起微笑,望着琴弦的眼光有万般温柔。手指一弦弦划过,划至末尾没有按紧,发出一声暗哑的尾音,仿佛一根钝刺,戚少商眼神黯然一变,想起了另一个人,也是那个小店,同样一把琴。

  那人一身书香,满腹学识,气度清华让人仰慕,他一见之下便倾心结交,掏心掏肺信任不疑,甚至愿意把自己半生的基业拱手相送,只为结识新友高兴,却没有看出那书香中暗藏凌厉,微笑后隐匿杀机,他待之如知己,那人却是为杀他而来。

  三个字杀无赦,害死他无数兄弟,葬送他半生心血,毁了那数日情义,铸就下血海深仇。

  追杀千里。

  千里追杀,一路踏着鲜血和尸骨过来,仇恨越结越深,他却一直没死,有惊无险撑到最后,见证那人一败涂地,生不如死。可是不知为何,那一日看着他疯癫离去的背影,他却没有半丝高兴,只觉得悲伤,心头浮现起初识的时候,青衫黄裳淡淡一笑的惊艳,眉头微蹙说别人都说我是疯子时的叹惋。

  直到今天,戚少商看着这把琴,一千多个日子固然填不满仇恨,却也抹杀不了事实。

  顾惜朝,原是他这一生真正的,唯一的,一个知音。

  抚着琴看了一会,戚少商回手把琴又挂在了墙上,转身躺了回去,枕着手臂数羊,数了一群出来还是睡不着,正心绪杂乱,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间老夫妇说话,断断续续。

  阿妈似乎在发脾气,压低的声音有些不高兴,“阿穆尔,你把酒都偷喝完了,明天阿弟回来带什么。”阿叔嘟囔着争辩,“你就是偏心,好酒都藏着给阿弟,总拿马奶酒糊弄我。”阿妈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阿叔也不再争辩,有些赌气地说道,“这么烈的酒……”老夫妻又争论几句,不再纠缠在酒上,说起了打秋草借马的事,戚少商听的迷迷糊糊,最后渐渐地睡着了。

  草原上的天亮的格外的早,毡房外清脆的鸟鸣声似乎还带着晨露的清新味道,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醒来的时候竟然有一点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戚少商跳起来活动手脚,摇摇头想起自己的案子。

  窗子外面晨风凉爽,戚少商活动了两下精神振奋了起来,把逆水寒系在腰间,准备去向主人道谢辞行,他还没有出门,外面却热闹了起来。

  马蹄声,羊群走动叫唤的声音,牧羊犬的吠声,还有男主人招呼阿弟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喜欢烈酒的阿弟回来了。

  “塞罕,阿穆尔,我回来了!”

  一把清亮的嗓音,带着些欣喜的味道,戚少商有些纳闷,为什么这声音他竟然有些耳熟?

  走过去凑到门边,透过门帘缝隙,戚少商看见毡房外羊栏边斜倚着一个年轻人,头上带着顶毡帽,蓝色长袍齐膝毡靴,腰间系着条白色腰带,随便打了个活结,长出来的部分垂在袍子边上,随着风一荡一荡地飘着,这人手里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侧着头听阿叔讲话,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模样。

  不知道阿叔都说了些什么,这年轻人竟大笑了起来,顺手摘下头上毡帽,一头卷曲长发落在了肩上,从背影看去,竟有万种风情。

  戚少商使劲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把声音,这头长发,这个背影,分明就是,顾惜朝!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羊栏边的顾惜朝也回过了头,阳光打在脸上,剪出他俊美侧影,戚少商怔怔站在门边,两人都有些诧异,对视许久谁都没说话,只有微凉的晨风无声流动,还是顾惜朝先反应过来,拎着马鞭毡帽走到他跟前站定,“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当家别来无恙?!”

  “顾……惜朝!”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本以为灵堂一别从此生死不见,谁知道竟会在这里巧遇。

  “刚才听阿穆尔说来了位很能喝酒的客人,原来就是你。”顾惜朝扬眉说道,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蓝色衣袍的下摆飞扬,戚少商想起了那年旗亭酒肆初遇,青衫黄裳淡淡一笑,不由心中一动,说道, “或许你我格外有缘。”

  顾惜朝微嘲一笑,上下打量,“许久不见,大当家还是这么一派英雄气概。”

  “你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戚少商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这句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可是顾惜朝却似没听到般,掀起门帘一角钻进房去,“大当家还没有用过早饭吧,一起吧。”

  戚少商跟着他进了毡房,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毡上,顾惜朝熟练地热着奶茶,阿妈进来给两人送了炒米,看着戚少商有些疑惑,顾惜朝对着她笑了笑,“塞罕,他就是我常说的那个朋友,戚少商。”

  阿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就是戚少商,阿弟经常说起你,说你是个大英雄。”阿妈爱屋及乌,对着戚少商也分外地和蔼了起来,帮他们布好早饭,慈爱地看着顾惜朝,“阿弟,好好招待朋友。”

  “我知道的,塞罕,”顾惜朝微笑着送了阿妈出去,转过头敛了笑,“大当家虽然看不起我,但是顾惜朝却一直把大当家当朋友。”

  戚少商脸上有些僵硬,一直把我当朋友,你待朋友的方式,还真是让人很难消受。

  “今日也算他乡遇故知,以茶代酒,大当家若不嫌弃,我敬你。”顾惜朝低头倒了两碗奶茶,端起一碗说道,看着戚少商。

  戚少商犹豫了一下,也端起碗跟他轻轻一碰,两人都是一饮而尽,仿佛那一晚临窗对饮。

  放下碗,顾惜朝好像笑了笑,低着头给两人拌炒米,悠悠说道,“上次跟大当家喝断头酒的时候,大当家听不到看不到,我敬酒大当家也不理不睬,这次总算还很有面子。”

  看他泰然自若,仿佛两人真的是老友重逢,反倒是向来洒脱的戚少商有些拘谨,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大当家这是关心我?”顾惜朝把拌好的炒米递给他,眼神有些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是吧,”戚少商低下头,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顾惜朝用铁钎拨着炉火,说起这几年的见闻经历,还没说几句,戚少商便打断了他。

  “你跟铁手一起到了边关?”戚少商问道,“原来你一直跟铁手在一起。”

  顾惜朝看他一眼,戚大侠果然心底坦荡没把他这个仇人放在眼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他偏不知道。伸出一只手到他跟前,戚少商有些不解,顾惜朝说道,“搭我的腕脉试试。”戚少商顿时迟疑,习武之人怎会把自己脉门轻易交到他人手中,顾惜朝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想起他种种算计,戚少商迟迟不动。顾惜朝对他点点头,“试试看。”

  戚少商看着伸到自己面前苍白清瘦一只手腕,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扬了扬下巴,戚少商握住搭了两指上去,一试之下脸色一变,不由惊问,“你的武功呢?!”

  “废了,”顾惜朝抽回手风轻云淡,“我那时沉疴郁结失心疯狂,你那好兄弟又给了我两枪,从那时起我的武功就废了,戚少商,这算不算是你说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天终于开了眼?”

  戚少商没听到他这番嘲讽,仍在震惊,顾惜朝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能够单人一剑折服他八大寨主,这样的对手这世上并不多,倘若不是旗鼓相当,他们也不会纠缠千里直到紫禁城才分出胜负。可是那样一身绝顶武功就这样废了,戚少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是有点可惜,当日双剑合壁,再也无望重现……”顾惜朝轻轻拨着炭火,“我很怀念那一战,那是我这一生,最痛快的一战。”

  顾惜朝神情恍惚好像真的陷入了回忆,戚少商却盯着他修长苍白右手,想到这只手以后再也无法握剑,心中竟有些刺痛。

  “还是继续说铁手,”一点火星溅出,顾惜朝顿时回神,摇了摇头,“我那时武功既失无力自保,铁二爷大仁大义为守信诺,就一直给我做挡箭牌,后来赫连春水边关告急,他要雪中送炭,可是又不能扔下我,所以就一起去了边关。”

  “就是这样。”顾惜朝点点头,看着戚少商,“大当家还想知道什么?”

  “你……在边关都做什么?”戚少商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就此分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做什么,”顾惜朝忽然有些戏谑,“剿匪。”

  戚少商闻言眉头一皱,这人一张嘴巴就像是刀子,专往人心上最疼的地方扎,顾惜朝却假装没看见他不悦,悠悠说道,“剿灭边城流匪,当然其中多半都是辽兵假扮,这些年我很有些战功。很讽刺是吧,从前我心心念念想要报国的时候,没人给我机会,为了一个机会我甚至不惜去杀死我唯一的朋友……终究也未能如愿。反倒是成了阶下囚,竟有了机会上战场,真是意外之喜。”

  戚少商原本恼怒,他却又提起那数日知音,心中一时松一时紧,很是难受,顾惜朝看他难受,忍不住挑眉,却被戚少商看在眼里,“顾惜朝,少逞口舌之利。”

  顾惜朝却突然认真起来,“我没说半句假话,你确实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戚少商端起碗喝茶,斗嘴他永远不是顾惜朝对手。

  “一点小伤,来养病而已。”顾惜朝神色平淡,戚少商却突然醒悟,抓过他手腕再次搭脉,发现他脉息紊乱不定,竟是重症之相,如此重伤加上重病,戚少商不由脱口而出,“这么重的病,为什么不去中原寻医?”语气急切,竟是关心大过嫌隙。

  顾惜朝不动声色抽回手,说道,“真是奇怪,每次见到你,我都很想多说几句,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今天已经说了够多,下次有缘再见吧。”

  “你……!”戚少商看他抽手站起,负起酒水干粮出了毡房,不由跟了出去。

  顾惜朝一路走到羊栏边,上马回身说道,“大当家,今天能再看见你,我很高兴,”说完不等戚少商回答,便调转马头扬鞭去了,背影异常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戚少商站在毡房外看他带着羊群远去,骏马边上跑着四五只牧羊犬,一路向着草原深处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突然空落落地,怔了很久想起自己还有要案在身,戚少商叹了口气,也上了马向阿妈辞行。

  南辕北辙,东西参商,他们似乎总是这样,匆匆相遇,然后又向着相反的方向,永远背道而驰。

  两人都去了许久,阿妈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去打秋草,阿叔在一边帮忙,两位老人家正要出门。

  “阿妈!”戚少商去而复返,一人一马来得很快,阿妈有些惊喜,“戚大侠?”

  “阿妈,毡房里的琴能不能送我?”戚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阿妈却笑着说,“戚大侠是阿弟的朋友,他一定愿意送给你,你拿去吧。”

  戚少商把琴用布包好背在了背上,又向阿妈询问了方向,打马朝顾惜朝放牧的地方驰去

  顾惜朝带着羊群走的并不快,戚少商追了半日,总算在天黑之前赶上了他。

  “大当家?”看着戚少商策马而来,顾惜朝很是惊讶,眼中闪过惊喜。

  戚少商解下背后的琴抛给他,“想听你再弹一次琴。”

  顾惜朝接了琴在手,看他不似开玩笑,不由怔住了。想起那年那日一曲谢知音,本以为这些年物是人非已是隔世之事,却不曾想再记起来仍是历历在目有如昨日。

  看他发怔,戚少商下马反客为主,大咧咧地收拾木柴架起篝火来,他肚子饿了。

  顾惜朝看他转来转去不知在找什么,塞了装酒的革囊给他,把他手里的铁钎接了过去。

  青稞酒入口火辣,呛到喉咙里火烧一般,很有几分炮打灯的味道,戚少商坐在顾惜朝身边,慢慢喝着酒。顾惜朝拨着篝火,架子上挑着黄铜的壶,他细细掰碎了砖茶进去,水烧开又开始慢慢的加入羊奶,他用勺子扬茶的神情很是专注,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篝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眸子也好像在跟着火光闪烁跳跃,看着如此安静平静的顾惜朝,戚少商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恍如梦境,连梦里都不会有的平静。

  “碗,”顾惜朝伸手,壶里的奶茶已经到了火候,有浓香溢出,戚少商回过神,递了碗给他。

  围在篝火边,喝着又香又热的奶茶,戚少商放松地伸长了腿,想着他这样牧马放羊,应该也很快活,心里面隐约生出羡慕。看他惬意地叹了口气,顾惜朝不由嘲笑,“怎么,很羡慕?”戚少商猛地睁开眼看过来,有些心惊总是被他看穿,顾惜朝挑了挑眉,“其实放羊也很有意思,大当家有空不妨试试,免得日后见了羊,连公母都分不清楚。”戚少商哑然,过了一会,说道,“我现在分得清楚了。”顾惜朝答道,“分清楚了好。”再也无话。

  吃过饭戚少商躺倒了看着天上星子,顾惜朝盘腿在他身边,把琴抱在怀里调了调弦,忽然说道,“既然想听我弹琴,就再舞一次剑吧。”

  戚少商看着他,想起那一夜凄风夜雨,秉烛长谈,忽地起身拔剑。

  逆水寒出鞘,带着森冷寒光,剑气划破长空。

  五弦琴轻翻,如玉碎冰盘风行水上,直入人心。

  也不知是剑势引着琴声,还是琴声和着剑势,只见得人影剑势琴音,融洽的浑然一体,配合的妙到毫巅,一曲终了,剑势亦满,无声胜有声。

  余音仍绕在耳边,剑气尚未散尽。

  顾惜朝按住琴弦心绪难平,无数前尘往事浩浩涌至,时隔三年仍有如许默契,顾惜朝低头黯然,他果然只有这一个知音,滚滚红尘万千世人,也只有这一个人懂他,却被他亲手逼成仇敌。

  戚少商仗剑而立,望他端坐低首,双眉微蹙有如那一夜,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心中忽然明白,原来那数日情义始终都在,两人心底都还有最后一点真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活过那一路厮杀。

  茫茫草原夜风呼啸,篝火上方火星乱飞,两人忽然对望,

  戚少商收起剑,“今夜,戚少商永生难忘!”

  顾惜朝看着他,一字字答道,“旗亭一夜,顾惜朝也是刻骨铭心。”

  不知是风动,云动,还是心动,戚少商猛地转过了头,望着天上星空,顾惜朝,就算百年后一切都风流云散,就算从此后再也不见,今夜一曲,戚少商永不会忘。

  二

  望建草原是比连云山水还要西北的地方,温差极大,白天还有些燥热,晚间却很是寒冷,顾惜朝武功已失耐不得寒,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早已经手足冰冷,收起了琴,顾惜朝说道,“没想到会有不速之客,我这帐篷狭小,只能委屈大当家露宿了。”

  戚少商正喝着酒,听他这样说,这才发现夜已深,看了看他的帐篷确实狭小,只能容得一人,只好又加了几把柴,守在篝火边上,幸好他内力深厚,这点寒冷根本奈何不了他。

  深夜寂静,戚少商身边火光引来不少飞虫蚊蛾,他时不时地拍打上一两下,尽管动作已经很轻,却还是吵醒了顾惜朝。

  翻过来又翻过去。顾惜朝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当家,你还是过来挤挤吧,”不然今晚只怕谁也不用睡了。

  “你下次该换一个大一点的帐篷,万一,万一”两个人并排躺着手脚都交叠在一起,戚少商忍不住有些抱怨。

  “万一什么?”顾惜朝从来也没有跟人挨的这么近过,翻来翻去感觉怎么都不舒服。

  他这么动来动去的,戚少商觉得很是要命,“顾惜朝,你老实一点。”

  顾惜朝一僵,侧过了身子,“睡觉!”

  他侧过去的背影看起来只有一把骨头,戚少商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也渐渐地睡着了。

  睡至凌晨,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戚少商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不由睁开了眼,凝神细听了下,才发现是顾惜朝牙齿打战,“怎么了?”

  “冷,”顾惜朝声音也有些发抖,戚少商这才发现,自己挨着的这个人几乎没什么温度,他把手绕过肩膀,握住了顾惜朝的手,“这么冷?怎么回事?”

  “就是那病,怕冷。”戚少商内力传来,顾惜朝感觉暖了很多,说话也不再抖。

  “到底是什么病?”戚少商掌心抵在背后给他输过内力,后来索性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问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大夫。”顾惜朝的声音稳定了下来,“多谢。”

  “那你从前怎么过来的?就这么一直冷着?”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原是一个看不得别人受苦的人。

  “半囊烈酒可以顶一晚。”顾惜朝的声音渐有了睡意,越来越低。

  “那今晚怎么……”戚少商突然想起青稞酒早被他喝了个精光,

  “呵,大当家来一趟,我能藏着酒不给喝么?”顾惜朝说完便睡的沉了,再叫也不答应。

  戚少商却再也睡不着,看着他沉睡侧脸,直到天明。

  黎明来的很快,露水打湿了人的靴子袍角,顾惜朝看起来很有精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一觉了,青稞酒没有了他还要再回去拿,所以收拾着准备拔营返程。

  等他终于把东西都收拾好,戚少商已经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觉得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正式一点的道别。

  他正在想怎么开口,顾惜朝说道,“大当家……”

  戚少商应了一声,忽然说到,“中原有很多名医。”

  “我没有兴趣,多谢大当家好意。”顾惜朝仍是拒绝。

  对望一会,顾惜朝上马,“大当家,就此别过吧,后会有期!”

  顾惜朝说罢带着羊群离去,草原上长风吹过,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风吹草低,一望无际的碧草滚成起伏的波浪,绵延至天的尽头,羊群嵌在其中,像是天上的流云,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渐行渐远……

  看着他背影远去,戚少商拉紧了乌云踏雪,轻轻重复了一遍,后会有期,顾惜朝。

  

  一

  

  草原上冬天来的格外早,北方朔风南下,八月底便已隐约有风雪将下。这几日看着天色一直阴沉,铅灰色重云压了下来,白天的时候也难得有几线阳光透过云层照下,菲薄日影下看什么都苍白惨淡,夜晚则浓黑的不见一点星光。大风雪将至,顾惜朝自半个月以前便已不再带着羊群出去,亏得年初草原上多下了几场春雨,附近的草场水草丰茂,备下的秋草足以熬过这个寒冬。

  他因旧伤畏寒,所以不曾跟着赛罕和阿穆尔一起去河边运秋草,喂过马又将羊栏加固检查过一遍,顾惜朝早早地便躲进了毡房里面取暖,在炭火边烤了许久仍然觉得手脚冰冷,寒冰真气反噬果然厉害,他将双手笼在炭火上,看着火光跳跃心里却在想上次戚少商的提议,中原有很多名医,也许……

  也许,顾惜朝眉梢微微挑了下,展开的双手握成拳又打开,燃着的木炭里中有火星炸开,噼啪几声脆响在空荡的毡房里格外响亮,顾惜朝长睫微垂唇角上扬不知在想什么,轻轻说了两个字仍旧是,也许。

  天色将黑的时候赛罕和阿穆尔从河边回来,堆得高高的马车上是打成了捆的牧草,顾惜朝去帮阿穆尔卸牧草却被赛罕赶了回去,“阿弟你快进去,这样冷的天气你会冻坏的,就让阿穆尔卸吧,你来帮我做晚饭。”

  阿穆尔也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手里的草叉叉住一捆牧草用力一挑一甩,这一大捆牧草便稳稳地落在了羊栏边上,刚好跟之前的垛在一起,顾惜朝扬起大拇指对着阿穆尔比划了一下,阿穆尔哈哈大笑扬了扬手,顾惜朝便跟着赛罕进了毡房。

  晚饭的时候阿穆尔说起白天碰见的牧人,听他们说北方聚了狼群,所以南下的部族便比往年早了一个月,今年镜子海那里一定热闹,大概过不了多久那颜便要征集骑兵去北方驱赶狼群,算起来大概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见过北方苍狼南下了。

  说起十几年前那次跟着老那颜驱赶狼群,阿穆尔仍旧有些后怕,那年刚好碰见暴风雪,大队人马被狼群和风雪困在了魔鬼城,魔鬼城里面道路千变万化诡秘莫测,若不是军中有老马识途,大概那千余人就都困死在那个可怖的地方了。

  顾惜朝陪着阿穆尔喝酒听他讲起那年是如何脱险,讲到惊险处竟突然想起了戚少商,不知道他追捕犯人到了什么地方,如果遇见狼群,只怕九现神龙也丝毫没有办法,这样一想顾惜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倒不是担心戚少商会死,只是觉得让他死在别人手里很不舒服,死在一群畜生手里就更加不值。

  正愣神间,忽然赛罕在毡房外面喊道,“阿穆尔你来看,狼烟,狼烟!”

  阿穆尔一听立刻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说道,“居然点了狼烟,看来今年的狼群很凶猛呐!”顾惜朝跟着阿穆尔一起来到毡房外,果然西北方向冲天而起一道乌黑浓烟,呼啸朔风中仍旧笔直不散,隐约还可以看见火光,正是传讯狼烟!

  赛罕担忧地靠到阿穆尔身边,眉头不展,“阿穆尔,看这狼烟的样子离我们这里也不远,我们是不是也要迁到镜子海南面去?”

  阿穆尔看着狼烟计算了下距离,点了点头,“我们连夜收拾东西拔营,看这最近一道狼烟大概只有两百里,说不定明天一早狼群就要来了,赛罕我们快些!”

  “恩,”赛罕答应了回身一找却不见了顾惜朝,不由焦急地喊道,“阿弟!阿弟!”

  顾惜朝应声自毡房内出来,穿戴整齐提着马鞭,“赛罕,阿穆尔,我不能跟你们去镜子海,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赛罕张了张嘴,顿了一下问道,“是找那个戚大侠么?可是阿弟你的身体……”

  赛罕还未说完,阿穆尔打断道,“赛罕,让阿弟去吧,朋友遇到危险去救是应该的,阿弟这样做才是咱们蒙古人的好男儿。”

  赛罕听了这话只是拽着衣角不说话,顾惜朝走到近前抱了抱她,“我会小心的,赛罕。”

  赛罕登时眼圈便红了,进屋拿了食物清水和装酒的革囊出来给他挂在马上,“天冷记得喝酒,阿弟,”

  顾惜朝点了点头上马,阿穆尔解了腰间弯刀给他,“这刀当年跟着我杀过狼,刀上有煞气,阿弟你带着防身,”

  顾惜朝把刀系好,打马转了两圈,“我走了,赛罕,阿穆尔,你们也快些离开这里,小心保重!”

  阿穆尔揽着赛罕的肩膀挥了挥手,大声说道,“记得用火,阿弟,那些畜生怕火!”

  “我知道了阿穆尔!”顾惜朝挥了挥手打马离去,阿穆尔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追过去喊道,“阿弟,宁进魔鬼城,莫入星宿海!”

  这最后一句也不知道顾惜朝听到了没有,阿穆尔和赛罕看看着他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叹了口气开始准备拔营南迁。

  阿穆尔计算的果然没有错,顾惜朝迎着狼烟连夜赶路,走了大约两百里不到便遇见了大群南迁的牧人,扶老携幼带着羊群马匹不顾深夜严寒也在赶路,这些牧人碰见顾惜朝都很是惊奇,这种时候居然有人从南面来!难道他没有看见前面传讯的狼烟?狼群前锋就在不到百里的地方!

  顾惜朝下了马来按照戚少商形貌一个个问过去,可是却没有人见过他,眼看这队牧人已经全都问过,顾惜朝正在疑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或许戚少商根本没有到这个方向来,又或者他早已捉到犯人回了宋境?顾惜朝正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追下去,牧人中有个小姑娘跑了过来拉住他,“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大眼睛笑起来很好看的哥哥?我见过他,不过他不在这里。”

  顾惜朝大喜,蹲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他去了哪里?”

  这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好久了,那天家里都没有人,那个哥哥路过我家,跟我问路讨清水喝,他说他要去抓坏人可是不认得路,我告诉了他给他清水喝,他还夸我乖,送我很好吃的糖。”

  “他喝过水之后去了那边,”小姑娘用手一指,顾惜朝顿时心往下一沉,眯着眼睛看了过去,滚滚狼烟腾起,正是戚少商去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顾惜朝再次上马,迎面吹来的风中带着狼群特有的味道,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浓烈,坐下的马有些骚动不安,打了个响鼻来回打着转不肯往前走,顾惜朝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僵,可是没有找到戚少商他总是不甘心,拿起革囊大口灌了酒下去,趁着烈酒催生的一点热度,顾惜朝扬起马鞭继续向草原深处去,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不理智的事情,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

  前面再遇见的牧人都已有些狼狈,羊群七零八落,牧羊的汉子也都伤痕累累,不时听见妇人孩子的哭声让人心慌,顾惜朝皱起了眉,打马逆行在逃散的牧人中大声叫着戚少商的名字,就着依稀曙光仔细辨认每一张错过去的面孔。

  戚少商,你到底死了没!

  “你在找戚少商?”混乱中有人冲出来对着顾惜朝说道,“你找的戚少商是不是个宋人?”

  “正是他!”顾惜朝看着眼前这个脸色黝黑面目却很英俊的牧人,“你见过他?他在哪?”

  这牧人叫做苏合,正是这个部落的首领,听到顾惜朝找的正是戚少商也不由大喜,“我当然见过他,我们过来这边说话,”

  两人来到人流后方,苏合对着殿后的汉子大声说了几句话,转头对着顾惜朝笑道,“刚才有人看见你从南面迎着狼群一路问过来,所以来告诉我,原来竟是戚大侠的朋友,果然很不一样,咱们蒙古人最佩服够朋友的人!”顾惜朝虽然也是牧人打扮,但是苏合一眼便看出这俊美的年轻人是个宋人,他自己的族人中也不乏英俊少年,可是这个年轻人同那些少年全不一样,苏合想不出如何形容,只觉得此时如果天上有月光,大概月光也会被他比下去。

  顾惜朝并不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苏合问道,“他到底在哪?”

  苏合秉着蒙古人豪爽的性子并不介意顾惜朝冷漠,反倒觉得这样文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不顾危险迎着狼群来救朋友,所以更加佩服,“他三天前去了魔鬼城找人,算起日子应该是跟狼群错开了,只是他执意不要向导,我正担心他会在里面迷路,刚好你来了,我同你一起去找!”

  魔鬼城?顾惜朝心中一动,那不是阿穆尔他们被困的地方么,戚少商去那里做什么?顾惜朝轻轻蹙起眉头看了苏合一眼,他跟这些牧人也打了很久交到,知道蒙古人直爽不会骗人,再说他现在也实在不值得什么人费心来骗,想通了这一节顾惜朝点了点头,“有劳!”

  苏合豪爽地笑笑,“还不知道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叫苏合!”

  “顾惜朝。”

  苏合扬了扬眉毛,跟部落里面的人交代了几句,回头对顾惜朝说道,“顾兄弟,你的马怎么样?我们恐怕要穿过小股狼群才能到魔鬼城。”

  “我的马不行,”顾惜朝摇了摇头,“刚才就已经吓得不敢跑了。”

  “刚巧咱们夏天的时候捉了一匹天马驯好了还没人骑,就送给顾兄弟吧,去魔鬼城的路有一段很难走,没有好马可过不去,”苏合挥挥手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这马体态优美毛色光亮,更难得是通体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一望便知绝非凡品,顾惜朝向来对身外之物看得淡薄,见了这马也不禁有些喜欢,“这马果然神骏,只是太过贵重,我便借来骑上几天,等回来了再还。”

  苏合知道宋人礼节繁琐,对他这番推却只是笑笑却没有再说什么,等顾惜朝换过了马才道,“趁着天还没亮狼群疲累我们这便启程,翻过飞驼山就是魔鬼城,如果没什么意外,咱们日落之前就可以赶到。”

  顾惜朝点了点头,撕下半幅衣摆包住双手,又把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我们走!”

  

  二

  

  苏合喜欢顾惜朝性子干脆不拖沓,兼之他又是戚少商的朋友,两人又是在这样的时候结识,打一开始心里面便有了些亲近的意思,看他生得文秀一路上便对他加意留心照顾。刚启程的时候怕他跟不上还刻意压着马没有快跑,可是跑了一阵才发现顾惜朝骑术精绝不在自己之下,心里便有了争胜的念头,两个人都是好手,又都骑的好马,跑了上百里也是不相上下,看着顾惜朝跟他一路比拼却是不动声色,苏合心中暗自佩服。

  走了没有多久两人碰见小股狼群大约十几只,前后围堵显然是把两人当成了猎物,苏合有意卖弄本领,挽弓搭箭箭不落空,一会功夫便有七八只恶狼倒地,余下群狼被他箭法震慑一时不敢上前,聚起又散开,围着二人来回跑动却并不靠近,只是堵住去路想要把他们困在此处。苏合回身观望了一会不禁有些焦躁,他们虽是绕着走却也离狼群不远,若是被大队群狼追了上来只怕是要糟,顾惜朝冷眼看了许久突然一抖缰绳打马冲进了狼群,苏合惊呼一声连忙挽弓,却见刀光闪动狼群中血光溅起,转眼间顾惜朝已经回转了来,追赶他们的狼群却已经退散,“想不到这些畜生竟也懂得兵法,如此狡诈又是成千上万,难怪成灾。”

  “狼本来就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动物,”苏合赶到狼尸前拔下箭支又将尸体踢入河中,很佩服地说道,“顾兄弟真是好眼力,头狼藏在后面我都没有看出来。”

  顾惜朝微微一笑,心里面却有些黯然,十几年寒窗苦读,四载的呕心沥血,他的谋略战法如今却只是用来对付这些畜生,他还有什么好说?

  苏合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只是心里面对他越发敬重起来,有些人有本事看得出来,有些人却好像是草原上的雪窟,看着没什么稀奇却能陷进去千军万马,这个顾兄弟斯斯文文正是深藏不露。

  两人自河水清浅的地方越过了望建河,飞驼山黑压压的山影已经近在眼前,苏合敬重顾惜朝功夫好又够朋友,一路过来无论顾惜朝问什么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语行动中都已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

  行至山脚苏合说道,“往前再走三十里有一处山隘,从那里可以穿过飞驼山直到魔鬼城,顾兄弟,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吃些东西再走,不然马也撑不住。”

  顾惜朝点了点头,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他连夜赶路方才又动了内息,能撑到现在全是为了不愿示弱,自从武功被废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用内力,仍旧紊乱不得要领,寒冰真气反噬愈加厉害,顾惜朝撑住马鞍站住觉得自己真是自讨苦吃,便是认输又如何?解下挂在鞍上的青稞酒猛灌几口,顾惜朝这才觉得手还是手脚还是脚,转头看了苏合一眼又有些庆幸他架火喂马并未注意自己异样,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嘲,我便是不愿认输又如何?

  倚着马缓了一会,顾惜朝牵着白马到河边饮水,望建河源自飞驼山,山脚下水面广大却并不深,看着清浅河水中细小游鱼,顾惜朝竟发起了怔,想起庄子曾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不曾跟什么人相濡以沫,却已经跟太多人相忘于江湖,顾惜朝用马鞭轻轻敲打河边枯草,仰头看着阴郁苍穹,相忘于江湖才是人生大幸,可惜他却偏偏不愿。

  “顾兄弟!”苏合远远地招呼,“过来避避风再走!”

  两人在背风处吃了些干粮酒水正准备继续上路,苏合却猛地拉住了马回身望过去,顾惜朝跟着他看过去突然间眯起了眼,整个人警醒似临敌猎豹,他们的来路上烟尘扬起几乎遮住了天,望建河上水花翻腾,河面上飞驼山黑彤彤的影子被撕成了千百万片,不知为何大队狼群竟涉水而来,顾惜朝和苏合对望一眼,说道,“前面的山隘不能去,把狼群引进魔鬼城我们就完全困死了,山上有没有路能甩开它们?”

  苏合想了想答道,“有一条路,但是很危险。”

  “危险不怕,我们上山!”顾惜朝正打马欲走,苏合突然说道,“顾兄弟且慢!”

  “你听到什么没有?”苏合脸上神情有些惊惶,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声音。顾惜朝凝神停了一会,略有些迟疑,“有人,是个女人?”

  “高云----!”苏合大声喊道,果然狼群方向有个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哥哥,哥哥!救我!”

  “高云!”苏合立刻便慌了神,冲动之下便要往前冲,顾惜朝马鞭一甩卷住他一条手臂,“苏大哥且慢,你这样过去也是白送一条性命,你跟我来!”

  顾惜朝说完也不废话,收了鞭子转头便往山上去,苏合回头看了看狼群又看了看顾惜朝,一咬牙便跟着他上了山,到了半山一处突出岩石上,顾惜朝说道,“就是这里,你的箭给我。”

  苏合将信将疑把箭囊递了过去,等顾惜朝撕碎了外袍缠住箭尖,又浇上了烈酒他才明白过来,立刻便脱了自己袍子如法炮制,一会功夫几十支箭便都包裹好,顾惜朝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晃点燃了箭支,“往草盛的地方射!”

  苏合箭法高明又是救人心切,说话的功夫已经射出了七八支,看火势已经燃了起来顾惜朝连忙按住了他,“箭省着点用,咱们能不能逃得出去全靠它了。”

  草衰风劲,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狼群闪避不及翻滚着向后退,空气中霎时充满了毛皮烧焦的味道,一骑红影冲过火线,苏合早已按捺不住下了山,顾惜朝立在岩上看了一会,发现狼群应变竟也十分迅速,退回了河对岸避开火势,成群集结在上风竟是准备重新渡河,顾惜朝不由拧紧了眉。

  苏合揽着一名红衣少女共乘一骑上了山来,这少女腿上流血仍在咬牙忍耐,衣裳破损一头青丝也被火燎得散乱,形容十分狼狈面上神色愧疚,看见顾惜朝立刻便垂下了头,苏合板着脸脸色铁青显然是刚生过气,顾惜朝无意掺入他们兄妹争吵,淡淡说道,“狼群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劳烦苏大哥带路,我们时间不多。”

  苏合点了点头打马走在了前面,飞驼山罕有人至,道路崎岖难以分辨,如果没有苏合带路,顾惜朝根本想不出这样的荒草中居然藏着条古道,也亏得之前换了马,不然也上不来这山。

  “哥哥你别生我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狼群怎么会跟着我来了,我只是……只是听说你来找戚大哥,所以才,所以才跟来的嘛,我刚才快要吓死了,哥哥你别板着脸,哥哥你笑一笑,你这个样子比山下的狼还要可怕!”

  苏合怀中的少女不住地道歉求饶,说到后来苏合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又板起了脸,“既然我比狼还可怕,那就把你扔下去也好长长记性,这么大人了除了闯祸你还会干什么?”

  那少女见他笑了便不再害怕,探出头来悄悄看了顾惜朝一眼,小声问道,“这个人是谁?他可真好看!”

  这兄妹二人一路絮絮说着话,顾惜朝不时注意身后狼群,远远地看见群狼都跟上山来并没有继续前行,反倒松了口气,只盼望苏合说的没有错,这条路前面可以甩开狼群,他们便可以到魔鬼城暂避几日。

  这条古道藏在荒烟蔓草间也不知多少年,居然没有废,三人顺着路盘旋至山顶,正逢夕阳西下,飞驼山半山以上的地方便已终年积雪不化,山巅更是白茫茫一片,此时被晚霞映的艳红,整条山脉蜿蜒而去也都是同样颜色,积雪再把这红光反照回去,山顶的景色便说不出的瑰丽华美,更远的地方一片茫茫戈壁,戈壁深处是连绵的沙丘,夕阳正慢慢地往沙丘后面落,金色的戈壁和沙漠,赤红虬结盘龙一般的雪山,沙丘起伏曲线柔和曼妙,雪山峰峦重迭色彩诡秘变幻,三个人都屏着呼吸不忍打破这美景,顾惜朝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戚少商,这样的山河风物,壮阔波澜,倘若并辔纵马直指烽烟,该是何等豪快?

  三人正出神间,少女高云忽然惊叫一声,指着背后说道,“狼!哥哥,狼!”

  狼群来的很快,苏合冲顾惜朝说道,“前面有条山涧,我们就在那里甩开它们!”

  三人越过山颠疾奔一阵前面果然有一道山涧,顾惜朝倒抽一口冷气看着眼前深不见底将飞驼山横劈开来的口子,再看看从脚下到对面的距离,看了苏合一眼,“这恐怕有十丈吧。”

  苏合扬眉笑道,“差不多,我们刚好过得去,至于它们,嘿嘿,可就难说喽!”

  顾惜朝打马退了几步又看了看,心里面思量片刻,问道,“你的马两个人可以么?”

  “没问题,我们先过,麻烦顾兄弟你殿后!”

  顾惜朝接过苏合的弓箭打马让出路来,苏合让高云坐到他背后搂紧,打马退了十几丈预备冲过去,看着前面黑黢黢山涧顾惜朝不禁为他们捏了把汗,苏合却浑不在意,全当是平日走平地时候一样,鞭子一甩马便冲了出去,他坐下的马也似有灵性,到了崖边奋力一跃,腾空跃出,转眼间便稳稳地落在了对面,苏合回头对顾惜朝招手,“顾兄弟,你也过来罢!”

  山涧这一端比对面略高,顾惜朝也退到了方才苏合冲刺的位置,燃起火箭射出阻住山下狼群,一咬牙也打马冲了出去,自千丈高崖凌空飞出去的感觉很奇妙,顾惜朝甚至还有空看了眼崖下风景,只觉这辈子所有经历以此刻最为奇妙。

  白马落到对面又跑了一段,顾惜朝听到高云对苏合小声说道,“想不到汉人里面也有骑术这么好的,”苏合戏谑道,“小丫头就知道花痴,前几天还在一个劲地赞戚大侠本领大,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苏合这样一说,高云被烟灰蹭的黑一块白一块的脸上立刻腾起红云,打了苏合一拳埋在他背上不再说话,苏合哈哈大笑招呼顾惜朝下山,顾惜朝看他兄妹二人在这样艰险情形下也还有说有笑,不由被他们乐观感染,也是一笑,三人纵马下山。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被山涧阻隔的狼群啸声,夜色中听来格外可怖。

  三

  

  难得这一晚乌云退散月色优美,三人连夜赶路,空旷的戈壁滩上马蹄声回荡不休,听起来竟似千军万马一般。高云刚喝过酒兴致正高,大声唱起歌来,唱的高兴了扶着苏合的肩膀自马背上站了起来,秀发迎风如猎猎旗帜,歌声婉转回肠荡气,随风传出很远直入云间。苏合早已习惯了妹子如此玩闹,也随着高云轻轻哼唱起来,两人歌声一娇柔一粗豪,配合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动人。顾惜朝与苏合并马齐行,看着他们二人且歌且笑快意无忌,觉得这对兄妹真如草原上雄鹰骏马,让人看着便从心里面喜欢羡慕。

  高云纯真好奇,甫一脱险便按捺不住缠着苏合问东问西,问顾惜朝是什么人,可惜苏合却也并不知道,只说他是戚少商的朋友,高云便更加好奇,此时一边唱着歌一边不住地偷眼看他,觉得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风神如玉的男子,泄银似月光下,他一张面孔完美无瑕便如玉石雕成,白衣白马衣摆随风,好像随时都会奔到天上去。

  “哥哥,他可真好看,”高云搂着苏合的颈子小声说道,苏合忍不住笑,“丫头,这句话你今天说了可有一百遍了!”高云羞涩不依,撒娇道,“人家说真的,你看他的脸可不跟玉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苏合转头细看一眼也觉得这位顾兄弟生得十分俊美,难怪高云如此留心,再一转头却发觉他不太对劲,纵是月光下也不该是这般青白颜色,“顾兄弟,你还好吧,要不我们先找地方休息一晚?”

  顾惜朝摇了摇头示意继续前行,牙关紧咬并不说话,只怕一开口便被听出他牙齿在打颤。御寒的袍子全都扯烂做了火箭,青稞酒也没剩多少要留着救命,戈壁滩上寒夜似水长风如刀,他现在冷得要命!

  可是魔鬼城却仍然只是黑黢黢的一片影子,看起来似乎近在眼前,却怎么走都不见靠近半分,顾惜朝有些怀疑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走到地方。

  同样的月光下,戚少商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叹气,旁边是焦躁不安来回转圈的乌云踏雪,他们一人一骑已经困在这个迷城里面足足五天!

  这个见鬼的鬼地方!戚少商恨恨地想,进来的时候看着不过是一垒垒高大岩石,虽然样子丑恶了点却也没怎么在意,想不到一进来便再也找不到来路,更不要说去路。无论做多少记号都不管用,走来走去总是会回到最初标记的那个位置。有好几次他施展轻功跃到岩石上面,明明看清楚了出去的方向,可是走上一程再跃上去看,却发现竟走了相反的路,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最后戚少商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被这个魔鬼城困住了,一如从前所有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一样。

  再也出不去,困在这里直到变作枯骨。

  “兄弟,我们怎么办?”戚少商闷闷地问乌云踏雪,这匹黝黑骏马转个圈甩了甩尾巴,又对着天打了个响鼻,对他的问话爱搭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戚少商枕着胳膊斜眼看它,“你是说咱们一直转圈子你很不高兴?难道我就很高兴在这里转圈?我也很不高兴!”

  乌云踏雪晃了晃脑袋对天长嘶一声,腾起的前蹄上两片雪白皮毛很是显眼,好看归好看却是正对着戚少商踏了过来。

  “喂!你不要发酒疯!”戚少商一个挺身跳了起来窜上背后巨岩,堪堪避过踏下来的马蹄,蹲在岩石上看着乌云踏雪来回奔跑咆躁不已,戚少商有些后悔刚才分了一半酒给它。

  他们昨日便断了水,戚少商是爱马之人,最后剩下的半囊酒也舍不得独喝,却想不到这马儿喝了酒会是这个样子,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乌云踏雪发酒疯,看久了又有点心疼,跳下去拉着马安抚了一会,一人一马便安静了下来。

  劲风自西北方沙漠入魔鬼城,这样的夜半时分风吹过岩石罅隙声音直似鬼哭,月光清冷如水,风声凄厉可怖,戚少商想起生平经历无数风浪,九死一生。人都道九现神龙声名赫赫英雄了得,可是戚少商却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一切今日果都有往日因,他能成就侠名便是为了一个义字,天理公道,俯仰无愧于心。

  戚少商仰头看着天上明月如冰盘,后脑抵着岩石静静坐着,突然笑了一下,月光下这个笑容既不潇洒也不豪迈,反倒有无限落寞。

  诸葛神候曾经赞他剑下饶人已有大成,他也曾以为自己对顾惜朝一再容情只为他能幡然悔悟,可是想起两次琴剑和鸣,想起这几个月时常惦念,他再也无法自欺,他终究还是存了一点私心,顾惜朝在他心里,始终不仅仅是仇人。

  想起那年入狱悲秋之时,顾惜朝携酒来看,曾问的三个问题。

  戚少商拍了拍身边黑马,舔了舔干裂唇角,伏在马儿耳边问道,“嘿,兄弟,要是明天咱们都渴死了,你想见谁?”

  他也是穷极无聊,也是绝望沮丧,不然也不会这样滑稽,可是身侧黑马却已睡沉,戚少商叹了口气,“我想见顾惜朝!”

  月影西沉黎明将至,顾惜朝三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终于到了魔鬼城外。高云兴奋不已直催着苏合赶快进去,苏合犹豫了一会决定让高云留下,两兄妹立刻争执起来几乎就要大打出手。顾惜朝无奈上前止住二人,“苏合大哥,高云姑娘,多谢二位盛情,前路凶险莫测,不如我们就此分手!”

  “那怎么行!”苏合高云异口同声,说完之后苏合大笑道,“好吧丫头我们一起进去,顾兄弟你也不要太客气,既然我们一起来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他话一落音高云也点着头附和,大有你不让我去我便没完的架势。

  顾惜朝眼看这番盛情难却也便点了点头,其实只要他们不再争吵他也并不介意同行,这样的时候很难说到底哪里更危险,留下还是进去并没有什么分别。

  苏合说这魔鬼城里面道路变化无方诡秘莫测,白天进去还是晚上进去都是一样会迷路,所以三人照老规矩把身上芽糖都留在了城外便进了城。

  三人走了一阵风声渐息,月亮也沉的不见了影子,四周一片漆黑死寂,高云有些害怕,紧贴着苏合说道,“哥哥,这里好安静。”

  越是安静的地方人说起话来便也格外压着嗓子,苏合小声问道,“害怕了?”

  高云点点头,脸颊蹭在苏合背上,“有点。”

  顾惜朝与他们离得不远,听到兄妹二人对话忽然灵光一闪,“苏大哥高云姑娘,请你们唱支歌,戚少商若在附近一定听得到。”可惜他内力涣散无法聚起,连寒冰真气尚且无法压制,否则大可纵声长啸相和。

  高云拍了一下手掌赞顾惜朝主意好,立刻大声唱起歌来,一边为自己壮胆,一边渴望听到戚少商回应,苏合和着高云歌声,三人继续在黑暗当中摸索。

  歌声传出很远,戚少商本来也睡得不熟,醒起来便很快,凝神听了一会高兴地拍了拍乌云踏雪,“有人来了,兄弟!”随即长啸一声回应。

  “哥哥,哥哥,你听!”三人听到啸声都是一喜,高云抓着苏合不住地摇晃,“哥哥你听到没有?”

  苏合放开嗓子大声喊道,“戚大侠!”

  戚少商骑在马上摸了摸马鬃,“找我们的!好像是苏合高云,真是太好了!”

  两边人马以啸声接应,摸索着竟也越来越近,天幕渐渐变得深蓝,曙光透出,依稀看得见道路,啸声越来越近,最后高云一声尖叫,“戚大哥!”

  戚少商也看见了前方拐角出现的人马,打起乌云踏雪便迎了上去,高云站在苏合背后晃着一条手臂使劲摇,“戚大哥!”

  戚少商也笑着挥挥手,“高云!苏合!”叫完才发现苏合高云共乘一骑,那么后面那人是谁?待到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戚少商脸上笑容突然凝住,一双眼睛越过高云直直地看向了顾惜朝,看了很久突然笑了,“惜朝,你也来了!”

  顾惜朝远远地跟在苏合高云身后,打量了戚少商很久,问候道,“大当家别来无恙?”

  戚少商眨眨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三人,说道,“哪里无恙?简直都有恙得很呐!”

  苏合跟顾惜朝都没了外袍,高云被火烧的衣裳漆黑头发散乱,戚少商则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四个人果然都不太中看,互相看了看便都笑了起来。

  苏合跟顾惜朝马上粮水充足,四人寻了避风的地方燃起火饱餐一顿,说了会各自经历便都准备休息,这几日下来疲累不堪,苏合跟高云很快睡得熟了。戚少商来到顾惜朝身侧坐下,这人正笼在火堆边上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戚少商除掉外袍给他披上,顾惜朝并不说话。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他右手,果然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便将他右手一拉搂进了怀里,小声说道说道,“别再想了,就这样先睡一会,一切等后面再说。”

  顾惜朝勉力支撑了一路早已透支的厉害,此时身后怀抱温暖困意顿生,索性也不再烦恼如何脱困,阖上眼睛沉沉睡去,并未回答。

  戚少商仍是笑笑,下巴抵在他额上叹了口气,有些心满意足,也跟着睡去。


  四

  

  傍晚的时候又起了风,风卷起黄沙打在人脸上生疼,戚少商被风沙打醒,下意识地伸手把顾惜朝的脸埋进自己怀里,却发现他在发烧。顾惜朝额头火烫,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叫也不醒,戚少商一下子清醒了起来,替他挡住风沙探过腕脉,发觉他脉息乱得像打鼓,呼吸急促,唇角干裂,整个人火炭一般,不由慌了神。

  戚少商把他用袍子卷了卷抱起来找高云,高云还在睡,戚少商等不及,焦急得有些失措,“高云!高云!”

  高云被他从梦中吵醒,睁开眼睛有些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懵懂问道,“戚大哥?这是——?”

  “他病了!”也顾不得这样做是否合适,戚少商半跪在高云身旁放下顾惜朝。猛地失去支撑,顾惜朝的头从他手臂上垂下,一头微卷青丝散在戚少商胸前,戚少商拨开他头发露出额头,“你懂医术来试试看这是什么病,烫的跟着火了一样!”

  高云腾地一下子脸就红了,抿嘴说道,“不用试也知道,顾大哥一定是受了风寒,我,我去找找看还有没有药!”

  高云垂着眼睛跑出去到苏合马上找药,苏合打着哈欠过来问道,“怎么了戚大侠,高云跑的跟兔子似的,她不是一直喜欢缠着你么?”

  戚少商一只手还扶在顾惜朝额头上,眼睛看着外面在马上乱翻的高云,“他病了!”

  “顾兄弟病了?!”苏合声音一下高了几分,这才看见顾惜朝躺在戚少商怀里,眼睛紧闭着,胸口起伏呼吸极快,“是受风寒了么?早就看着顾兄弟的身体不是十分好,这么冷的天跑了一天两夜也难怪他撑不住,希望高云有法子医治!”

  戚少商胡乱地点着头,看见高云进来眼睛一亮,“怎么样?有药么?”

  高云手上拿着个精巧玉瓶,蹙着眉说道,“药都跑丢了,只剩这个怕是不太对症,只能,只能试试看了,戚大哥。”

  戚少商希望落空心猛地抽了一下,握住顾惜朝一只火烫右手,过了一会才说道,“先吃药再说,拜托你了,高云妹子。”

  高云点了点头用清水化开药丸,却怎样也喂不到顾惜朝嘴巴里去,戚少商看得心急,捏住他下巴跟高云要了药匙来自己喂,一碗药喂下去,戚少商又替他擦去唇边药汁拉紧了袍子,照顾的熨贴妥当。高云暗暗称奇,戚大哥平时看起来也不怎么仔细,想不到照顾病人居然这么耐心。

  冬天的傍晚到黄昏只有片刻时间,很快天就完全黑透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戚少商觉得顾惜朝吃过药后似乎好转了些,略略放下了心。高云说像是这样的伤寒原本不打紧,只要药吃的对症,再发一场汗或者用冰水敷敷把温度降下去就没事了,只可惜他们现在不但药不对症,也没有条件让他发汗或者降温,好在发现的早,只要熬过去今晚不再严重,就不会有危险。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去今晚,戚少商心悬在胸口,紧紧握着他一只手眼睛一眨不眨,恨不得以身相待。

  他原本应该听高云的劝告好好休息,他这样看着顾惜朝也不会就好了,可是他若是垮了他们的情形却会更糟。

  高云说的有道理,但是戚少商睡不着。

  后半夜的时候,顾惜朝呼吸平稳了一些,脉息也不再那么乱,人却仍然不醒。戚少商看着他,看了大半个夜晚。看着他安静好看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舒展飞扬,不笑的时候却总是带着抹不开的郁结,他更熟悉的却是他谈笑间置人死地的从容和狠辣,与人拼斗时的凌厉与决绝。无论是哪一面的顾惜朝,恐怕都没有人会想到,他睡着了的时候会是这样一副有点孩子气的神情,这样执拗的,单纯的,孩子气的神情。

  戚少商仔细地用棉布蘸了水帮他润着唇角,听着外面呼啸风声,火堆中木柴噼啪炸裂声,边上苏合高云悠长呼吸声,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寂静的要命,也寂寞的要命,让人心慌。

  

  傍天亮的时候,风声渐息,戚少商守了一夜有些蒙眬欲睡,可是看不到顾惜朝醒来又不放心,便努力地同周公周旋,头一点一点地挣扎。

  忽然听到一声悠长叹息,戚少商猛地抬起头,正看见顾惜朝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待到目光聚拢,看见戚少商眼中喜悦,顾惜朝略笑了笑,声音虚弱语调却带着调侃,“祸害遗千年,我又活过来了,戚少商。”

  戚少商将他扶起靠坐在身旁,见他平稳度过难关,脸色也好了很多,突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我也是死里逃生很多次,那又算是什么?”

  “戚大侠自然不同,”顾惜朝半阖着眼睛睫毛低垂,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在微笑,“你那个叫做吉人自有天相,我活到现在却是老天不长眼!”

  “切!”戚少商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浪费工夫同顾惜朝说教,脑袋一歪靠在了顾惜朝肩头,“我守了你一夜,现在换我睡。”

  “我是病人,戚大侠,”顾惜朝语调慢条斯理很是耐心,“大侠便应该送佛送到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嘿!大侠也是人,大侠也要睡觉!”戚少商嘟囔一声,顾惜朝肩骨硌的他耳朵疼,他便往下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居然闭上眼睛真的打算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又不是诸葛武侯!”

  “嗬!”顾惜朝嗤笑一声,戚少商却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累了,惜朝。”

  这一声软软呓语利剑一般穿透他单薄衣衫直入心底,顾惜朝眯起眼睛看着身旁篝火,半晌才答,“我饿了,戚大侠。”

  戚少商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笑了一声,跳起来说道,“我给你弄吃的。”看他一夜未睡竟还这样精神,顾惜朝不由摇头,这人真是天生异禀得天独厚。

  吃过东西两人又继续补了一觉,傍晚再醒来时顾惜朝已经好了很多。两人在魔鬼城寻找出路,转了几圈仍是不得要领,回来时遇见同样去探路的苏合跟高云。

  兄妹二人看见顾惜朝病情好转也很高兴,四人说了一会话顾惜朝突然说道,“大当家,带我到岩石顶上去看看。”

  戚少商跟高云讨了药来给顾惜朝吃,顾惜朝把药吞下,仰头看着魔鬼城巨岩,皱着眉神色凝重,这地方如此诡异,阿穆尔他们当年,到底是怎样出去的?

  魔鬼城中岩石千百年来被大漠风沙侵蚀,形状千奇百怪尽皆陡峭难上,苏合有些担心两人安全,找了绳子出来系在两人腰上,打个死结捆在一起。戚少商试了几下都扯不开,说道,“同生共死命牵一线,大概说的就是我们这样吧。”

  “能够跟戚大侠同生共死,荣幸之至!”顾惜朝眉梢微微扬起,扯了扯绳索脸上似笑非笑,“劳驾。”

  “抓紧了,上面风大。”戚少商低声说道,顾惜朝伏在他背上,“明白。”

  两人合力攀至岩顶,这一块岩石比周围群岩略高,站在上面整个魔鬼城尽收眼底,算起来这里方圆不过十几里,按路程来说算实在不算什么,但如果是这样巨大一个迷宫就很要命了,倘若找不到其中法门,城里随处可见森白人骨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顾惜朝站在上面看了良久,蹲下来在地上画了片刻,最后站起来往西南方向一指,“出口在那边,但是不知道会通向什么地方。”

  戚少商见总算有了希望,心中一喜,满不在乎说道,“管他什么地方,总比这里要好!”

  确实总比这里要好,这地方实在蹊跷诡异,巨岩阵浑然天成的匪夷所思,出口又偏偏被飞驼山堵在在沙漠正中,会是什么人这样煞费苦心的布一个死阵,困住是死,出口亦是绝路?可是照此说来十年前阿穆尔他们又是如何脱困的呢?顾惜朝正被这些琐碎问题困扰,听他如此说,挑了挑眉,点头道,“下去吧,咱们出去!”

  顾惜朝终究没有大好,下岩的时候失手掉了下去,若不是戚少商眼疾手快两人又有绳子相连,说不定就交待在这里了。戚少商固然被吓出一身冷汗,苏合跟高云也吓得不轻,鉴于他病情如此而出口又诡秘,前路实在凶吉难测,四人决定再宿一晚明日离开。

  五

  

  第二天准备上路的时候,顾惜朝仍然在发烧,上马的时候身形也还有些摇晃。高云看他惨白着一张脸还这么坚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背转了身子对着戚少商抱怨道,“戚大哥,你说这样的病人可怎么得了?”

  戚少商正在整理乌云踏雪的缰绳马镫,听了这话笑了笑,看着马上的顾惜朝,顾惜朝打马转了两圈,说道,“这里情况复杂,大家一会都跟着我别走岔了。”

  苏合对顾惜朝很是信服,点了点头上马,“我们都听你的,顾兄弟。”说罢伸手去拉高云,高云吐了吐舌头正要上马,戚少商突然说道,“高云,你不是一直想试试乌云踏雪么?今天让你过瘾!”

  高云欢叫一声跑了过来,苏合在马上摇了摇头微笑看着她,高云绕着乌云踏雪转了两圈,跃跃欲试,戚少商把缰绳交给高云,“下鞭子轻一点,这家伙脾气可不怎么好。”高云一踩马镫上了马,甜甜说道,“我才舍不得打它呢,小黑乖得很,是吧小黑?”说完摸摸乌云踏雪长鬃,乌云踏雪晃晃脑袋算作回答,高云笑得更加得意,打马去跟苏合炫耀。

  戚少商摸了摸鼻子来到顾惜朝跟前,伸出手去,“我没有马了。”

  顾惜朝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了挑眉,伸手把戚少商拉了上来。

  他们一路走的并不快,迷阵繁复,每走一段顾惜朝都要停下来排演计算,几人缓缓地向着西南方向行去。高云和苏合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路喁喁低语,不时有爽朗笑声传过来。

  清晨魔鬼城天空湛蓝,淡淡微云流动,阳光薄暖,晨风冷冽。马蹄踏在地上有沙沙响声,戚少商突然觉得心情无比轻松,长舒一口气,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很好。

  “大当家,你有梦想没有?”前方遥遥出现一角黄沙,出口在望,顾惜朝突然问道。

  “有,当然有,”戚少商答道,谁没有梦想呢,“我希望边关不再打仗,百姓安居乐业。”

  “你梦想海晏河清,天下承平?”顾惜朝扬眉,果然是梦想,让人敬重。

  “嗯!”戚少商点头,却发现顾惜朝似乎在笑,又问,“可笑?”

  “不,不可笑,谁敢说这梦想可笑。”顾惜朝摇头道,顿了顿,“只有家国,那你自己呢?”

  “我?”戚少商突然有些苦涩,隔了一会才道,“我没什么大志向,只盼望跟心上人和兄弟们在一起,痛快喝酒杀敌,过快活逍遥日子。”

  两人突然静默,有些人有些事,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他们之间的仇恨终究还是横亘在那里,有如山岳。顾惜朝沉默良久,才道,“你现在杀我便如捏死一只蚂蚁,你不动手,如何对你的兄弟交代?如何对你的侠义交代?”

  他语气略带嘲讽,将侠义二字咬得格外讥诮,戚少商只觉心中一滞,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难以言说。

  两人思绪各自神飞,前尘往事绵密如絮,纷纷扬扬,纷纷扬扬,恍惚间落了一天一地,这样虚无缥缈的力量却似有千斤,压的人心直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沉到最底处再无可避,戚少商突然开口,几近耳语,却是在讲往事,“从前有人曾经这样告诉我,他说,少商,你一定要练好武功,等你变得足够强大,你便会发现,没有任何人能击垮你,没有任何人是你的敌手。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反抗没有用,所有阴谋诡计都没有用。”

  顾惜朝略一挑眉,不置可否,戚少商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年纪小,觉得万人敌一定很威风,便拼了命的练功习武,后来发现这话果然有道理,之后行走江湖更是万试不爽,江湖人信侠义,却也更信力量,只要你能打败他,多多少少,他总是信你。这样闯荡多年,也有了一点名声,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原来强大就是这个样子,直到旗亭酒肆——碰见你。”

  “你武功固然不错,却还不足以打败我,况且我连云寨数千寨兵八大寨主,你带来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对手,但是我却败了,败在你只手翻覆之间,我才知道,原来我离强大还有很远。这三年来我经常在想,绝对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一个人武功再好,也敌不过千军万马,纵使千军万马,也敌不过倾国之力,可是倾国之力又如何,没有哪一个王朝可以千秋万世,当世之局更是内忧外患,家国无定。我一个人,一双手,究竟能够平反多少冤案,救得多少人命?惜朝,你是心怀天下之人,我相信旗亭酒肆数日相待并未看错,我不杀你并非只为人命宝贵,也有我一己之私,但我更希望你能一展抱负,为国为民。你是锥子在囊中,就算扎了人也不该就此折断,就算昧着良心对不起兄弟,我也是这样想。”

  “至于兄弟们,他日地府与兄弟们相见,他们若是怪罪,刀山会海零割碎剐戚少商都一并受着,只要他们出气就行,要教我杀你,却是不能,我也不想。”

  他这一番言尽肺腑,顾惜朝心中如何不动?百味杂陈间却忍不住反唇相讥,“想不到大当家口才如此便给,心怀天下一夕知音,很是动听。”

  “那么你听是不听?”戚少商问。

  顾惜朝反问,“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

  戚少商想了一会,能够如何?无可奈何而已,答道,“不如何,不过怎么说顾公子也还叫我一声大当家,想必会听的罢。”

  “嘿!”顾惜朝冷笑一声,原来戚大当家不仅有雄辩之才更有无赖法宝,顾惜朝调转马头带着他们横入一条岔道,不再言语。

  戚少商心中轻叹,知道他仍有心结未开,也不再逼劝,两人继续前行破阵,走了没有多久眼前霍然一亮,飞驼山高入云端,他们眼前却现出一道狭长裂口,正午阳光自裂口照过来,可以看见对面大漠蜃气浮动,他们果然自魔鬼城脱困出来了。

  顾惜朝看着眼前天地广阔,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戚少商刚才的话一字字敲在他心上,从前只知道江湖人义气相争,瞧不起他们豁出性命只为侠义二字,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两个字背后,还需如此胸襟。他自问心怀天下,可论起胸襟气量,还是输了一筹。

  我杀那么多人,你却仍盼我悔改,是不是太荒唐?顾惜朝自问,自己绝对无法做到,你给我一刀,我自然要还你两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轻轻摇头,忽然一眼扫到前方山脚,不由皱起眉,不知发现了什么。

  苏合跟高云也赶了上来,苏合欣喜地说道,“我们真的出来了,顾兄弟你真是厉害!”顾惜朝摇摇头并不说话,来到山口巨岩边,对戚少商和苏合招了招手,“你们来看。”

  “什么?”戚少商跟苏合走了过来,顾惜朝指着岩石底部说道,“这一路走来我仔细留心,果然还是有一点蛛丝马迹,这一块岩石靠近山边风吹不到,终究还是有斧凿痕迹留下。”

  戚少商蹲下来用手拂去上面灰尘,果然露出道道斧凿痕迹,随即皱眉说道,“你是说,这个魔鬼城并非天然形成?”

  顾惜朝说道,“肯定不是!”

  戚少商退后几步看着来处重重叠叠无数冲天巨岩,“我就说这个地方怎么这么邪门,怎么转都出不去,原来是有人搞鬼!”

  顾惜朝一笑,“当年武侯八阵图仅用石块堆起便可当十万大军,这个阵比八阵图大上百倍,你被困住并不冤枉。”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这个阵绝不会无缘无故设在这里。”

  顾惜朝点头,“绝不会,凿山布阵所需人力物力何止千万,耗时恐怕也要二三十年,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这样大动干戈。”

  “那就是说前面会很危险?”戚少商问道,顾惜朝摇头,看着前方苍茫大漠起伏无际,“也许,我不知道。”

  “但是我们总要往前走。”戚少商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顾惜朝重复一遍,“总要往前走。”

  顾惜朝一怔,随即明白他话中有话,缓缓说道,“我不会走回头路。”“我也一样,不喜欢回头看。”戚少商同他并排站在一起,指点前方大漠风光。

  两人正要招呼苏合高云启程,一直沉默的苏合突然开口,“戚大侠顾兄弟且慢!我们现在是不是在飞驼山南面?”

  顾惜朝同戚少商同时停下无意义的拌嘴,对望一眼,三人围在一起蹲下来,顾惜朝边画边说,“我们从望建草原过来的时候是往西行,魔鬼城在飞驼山以西,脱困的时候走的是西南方。如果飞驼山先是纵向往南后来转而西去,那么我们现在确实是在飞驼山以南。”

  苏合看着地上顾惜朝所画图样,脸色逐渐变的苍白,眼中露出恐惧,“咱们眼前这片沙漠,就是,就是星宿海!”

  “星宿海?”戚少商问道。顾惜朝摇头表示并不知情。高云紧挨着苏合两手发抖,颤声问道,“哥哥,这里真的是星宿海么?我们怎么办?”

  苏合定了定神解释道,“草原上祖祖辈辈传说,星宿海是萨满真神的禁地,就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落到这里也会失去光芒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人和牲畜进去不但连骨头都不会剩,还会惹怒萨满真神给草原降下灾难。大概是两百年前,额其纳部的那颜带着几千人马进了星宿海,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就在那一年,草原上冬天突降大雪冻死无数牛羊,第二年又遭逢大旱,草原上所有部族都迁到了镜子海才度过灾荒,这两场天灾弄得所有部族都是元气大伤,过了五年才恢复过来。从那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进星宿海,萨满真神保佑,戚大侠,顾兄弟,我们不能进星宿海。”

  “我们不进星宿海,”顾惜朝说道,“我们可以顺着飞驼山脚往东走,不必去闯禁地。”

  苏合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样最好,否则的话,就算是出不去死在这里,我也不会踏入星宿海给草原带来灾难。”

  戚少商笑着安慰苏合不必担心,就算是翻山出去他们也不会冲撞萨满神,顾惜朝一挑眉走了开去,苏合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为什么总是有那么一种人,愿意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死?比如侠义,比如信仰。他不信也不想懂,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偏偏同意了苏合的意见。

  戚少商不知道跟苏合说了什么,两人大笑起来,顾惜朝看过去,就连高云也暂时忘记恐惧,立在一旁不住地笑。顾惜朝想,他现在有一点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戚少商,愿意为他死,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值得人掏心掏肺,甚至舍命。

  六

  

  午饭过后四人稍事休整,沿飞驼山脚向东返程。北来朔风被飞驼山挡住,暴风雪也已南移,他们这一路走下来竟是风和云淡毫无险阻。

  高云眼见回家在望心情愉快,打着乌云踏雪来来回回地跑着探路,两条长辫甩来甩去,笑容甜蜜飞扬。嘴巴里哼着一支小调,曲调古朴,哼唱一会还不忘招呼后面三人快走,一会喊喊这个,一会叫叫那个,穿来穿去,就像是六月草原上的云雀,愉快,美丽,生命蓬勃而旺盛。

  戚少商拉着马缓缓地跟在苏和高云后面,忽然说道,“我才发现,原来高云很像一个人。”

  “息红玉。”顾惜朝正仰头观察身侧陡峭壁立山峰,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戚少商说的是谁。

  “你也觉得像?”从中午开始顾惜朝便一直一言不发沉默到现在,难得这个话题还算愉快,戚少商并不打算就这样一路闷下去。

  “我觉得——”顾惜朝收回目光看向高云,心中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他深藏心底碰也不敢碰的伤,慢慢答道,“我觉得这里地势很适合伏击,若要打一场以少胜多的仗,倒是个好地方。”

  他答非所问,戚少商虽然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个话题更加有趣,这才发现此处悬崖壁立黄沙直逼到山脚。马蹄下陷深达尺许,四人均都下马徐行,前方山势突兀急转,如果在这里埋伏一支奇兵,的确可将千军万马逼入死地。戚少商忍不住又佩服又得意,佩服顾惜朝见解,得意自己眼光,说道,“惜朝,倘若有一日你来领兵,我愿做你阵前先锋,一定非常痛快!”

  “好啊大当家,我可不会客气!”顾惜朝有口无心,随口答道,戚少商却当了真,“那我们说好了,”他牵着马停了下来,目光灼灼望着顾惜朝,“击掌为誓!

  顾惜朝看他认真,挑了挑眉,“如果有心何必立誓,如果无意那么什么样的誓言终究都是要毁的。”

  “这世上毁诺之人,大多是立誓之人。”

  “我从不保证什么。”

  戚少商一只手伸在半空中,很是尴尬凄凉,最后握成拳打在顾惜朝肩上,“你在消遣我。”

  顾惜朝揉着肩说道,“你这个把柄天下人人都可说得,我为什么说不得?”

  戚少商哑口无言,垂头丧气继续走路,偏偏此时高云唱起歌来,顾惜朝莫名地心情大好,一路微笑。

  高云正且歌且笑得意忘形,却突然尖叫一声,三人急望过去,只见高云大半个身子已经陷入了黄沙,她身旁的乌云踏雪也倾了下去!

  “流沙!”三人齐声惊呼,沙漠之中最最危险便是风暴和流沙,风暴过处万物凋敝,流沙诡秘莫测,陷者绝难生还。

  苏合救人心切当先冲了过去,后面两人阻拦不及眼见他也跟着陷了下去,戚少商纵身要动,顾惜朝按住他手臂沉声说道,“别妄动听我说,马上有绳索,系住逆水寒,往前七丈崖壁离流沙最近,你尽全力把逆水寒钉进去,以之着力,乌云踏雪已经救不回,那是你唯一的落脚点,先救苏合,高云能救则救,别逞大侠意气,流沙不长眼。”

  “当舍则舍!”

  顾惜朝这段话说来极快,戚少商心领神会,不待说完已经将逆水寒持在手中,回道,“我一个都不舍!”

  “你别靠近!”

  看着戚少商身形奔出迅疾如电,逆水寒钉入崖壁声若金石,踏在乌云踏雪背上伸出手去毫不迟疑,一手拽住苏合腰带,另一手却是去拉高云!顾惜朝眼神一黯,乌云踏雪陷在沙中无法持久,他用牙齿咬住绳索如何能撑住三人重量?这种大侠……顾惜朝牙关一咬,罢了,他这一趟北上终归是亏的,生则同生,要死,也一起罢!大不了他也做一次这种蠢材大侠!

  顾惜朝解下苏合马上弓箭,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系住箭尾,抬手一箭射向苏合肩井,剪枝洞穿苏合衣裳,顾惜朝大声喝令,“戚少商,松手!苏合,抓紧绳索!”

  戚少商手中吃紧脚下下陷愈深,眼看苏合被顾惜朝骑马拉出,略松一口气放开苏合,一手挽住绳索,拉住高云提气纵跃而出,脚落实地之后再回望,乌云踏雪已经不见踪影,只见流沙缓缓而动,仿佛餍足巨口。

  苏合伏在地上咳喘几声,挣扎起身来看高云,高云惊魂未定紧紧抓住戚少商衣襟,看见苏合才肯放手,声音颤抖,“哥哥……”

  苏合抱住妹子紧紧搂在怀中,方才死生一瞬,此时三人都有再世为人之感。戚少商拍拍苏合肩头踏步离开,顾惜朝伏在白马上肩头起伏,戚少商解下他腰间绳索,顾惜朝这才长舒一口气,咬牙说道,“勒死我了。”

  戚少商将他扶下马来,顾惜朝倚着白马定了定神,看见三人俱都无恙,自嘲一笑,“原来做大侠是这种滋味,也不怎么美妙,下次我还是袖手旁观的好。”

  戚少商看他良久,忽然张开双臂拥抱过来,“劫后余生,庆祝一下。”

  顾惜朝肩头一动,终于忍不住笑,回抱了一下,“你不太适合说笑话,戚少商。”

  戚少商也是一笑,松开双臂,两人分头整理地上混乱绳索,戚少商去把逆水寒拔了下来。苏合原本在安抚高云,忽然听到风声有异,神色一变,再凝神细听片刻,大惊失色道,“戚大侠,顾兄弟,我们,我们只怕又碰上狼群了!”

  苏合此言一出,戚少商心一沉,还未说话,顾惜朝竟大笑起来,“好,真是好!流沙在前迷城在后,绝壁包夹狼群围堵,真是一条活路也不留,正是真正的绝杀之阵,难道老天终于要开眼了么?可是想要我死却没那么容易!”

  “我就不信,找不出一条生路!”

  他眼中突然光芒大盛,戚少商也是豪气一笑,“不错,就这么平平安安出去了反倒没意思,就杀一条血路出来,看这魔鬼城星宿海困不困得住我!”

  顾惜朝双眉一扬,“入地是死,上天是生,我们上山!”

  流沙对面已隐隐传来狼嗥,四人分乘两骑向飞驼山退守,行至半山时狼群已经接近山脚,前锋狼群陷入流沙挣扎不息,前赴后继,四野顿时一片狼声咆哮,令人胆寒。

  大队狼群有的踩踏同伴自流沙越过,有的绕过流沙远远汇集而来,渐渐逼近山腰,前方绝壁横立,顾惜朝同戚少商商议弃马上崖,命苏合断后拦截,戚少商带着绳索上崖探路,高云守在崖下传递声息。

  苏合箭法精绝,百步之内无一落空,狼群疲饿,闻见血腥狂性大发,转瞬间几具狼尸已变成白骨。看见狼群如此凶猛,苏合也忍不住有些战栗,几枝连珠箭射出,箭囊已空,狼群来势却只是稍稍被阻,苏合抽出弯刀准备拼命,却看见顾惜朝牵着马迎了过去,手中剑光一闪,马颈鲜血长喷,空气中顿时血腥味道弥漫,狼群益发狂躁上涌,顾惜朝却将身侧白马踢下山腰,一路鲜血遍洒,狼群循着血腥味蜂拥而去,顾惜朝又依样将苏合坐骑斩杀引开狼群,手持长剑背风而立,山中疾风自背后勾勒出他峭拔身形,仿佛有杀气逆风而上。苏合心中猛一激灵,握紧了弯刀守住另一侧拦截狼群,心中却对顾惜朝生出莫名惧意,不敢回望。

  狼群扑住马尸撕咬,眼见良驹变尸骸,苏合目中泪光隐现,手中弯刀却益发决绝,他刀法并不高明,却胜在简单有效。顾惜朝虽然武功已失招式却在,凭靠逆水寒锋利,脚下亦倒下数具狼尸。

  两人且挡且退,高云紧张地望着戚少商挂在崖壁之上攀爬,崖上结了冰,不时有碎石冰屑掉落,戚少商几次摔落下来重又攀登上去,高云心悬于喉,掩住嘴巴一会看看前方浴血的苏合跟顾惜朝,一会看看险象环生的戚少商,最后忍不住闭上眼睛乞求萨满真神保佑,保佑他们能够逃出险境。

  戚少商奋力翻上断崖,眼见崖下顾惜朝跟苏合已经支撑不住,迅速将绳索缚在一块突出岩石上,飞身跃下崖去。

  高云被戚少商托手一送攀上丈许,戚少商截下苏合弯刀推手把苏合送至崖边,“快,这里我来挡着!”

  苏合略一迟疑转身抓住绳索向崖上攀去,最后回望一眼只看见戚少商挡在顾惜朝身前,原本撕向顾惜朝喉咙的那只狼一口咬在了戚少商肩背,被戚少商大力甩脱摔死在地。顾惜朝脱力不支被戚少商负在背上,戚少商手中弯刀横掷出去连穿两狼,从顾惜朝手中拿过逆水寒又斩杀数狼,狼群畏他勇猛,退后数尺,顾惜朝自他怀中摸出火折子晃燃,看准山腰枯草掷了出去,火势腾起,群狼四散,戚少商低声道,“抓紧了,我们上崖。”

  他肩上血流不止,染透重衣,顾惜朝一手揽住他颈项,另一手自崖壁取过积雪按住他伤口止住流血,两人顺崖壁狼狈攀爬,崖下群狼跑跳追击嗥叫不息,耳边风声呼啸,顾惜朝却觉得这一刻宁静到时间止息,心底沉静如水,无比安然。

  七

  攀至崖上四人均都倒地不起,除却高云,三人身上都溅满血迹,山上寒冷风大,顾惜朝有些瑟缩,戚少商心中不忍却无法可施,反手封住他穴道,顾惜朝沉沉睡去。

  将顾惜朝托给高云照顾,戚少商跟苏合在崖上寻找避风过夜之处,胡乱收拢了些柴草燃起篝火,戚少商又到崖下斩了狼尸上来,三人化了些雪水解渴烤了狼肉来吃,戚少商眼睛盯着顾惜朝蜷成一团沉睡,高云却盯着戚少商肩背上伤处渗出血水,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戚大哥,你的伤口让我来处理一下吧,被狼咬过的地方很容易溃烂。”

  戚少商这才觉得肩伤疼痛,连忙解开衣裳让高云清理伤口,高云解下腰间酒壶倒了些酒水给戚少商擦洗伤口,戚少商闻到熟悉的青稞酒香,说道,“高云,你这酒还有多少?”

  高云低头答道,“只剩这半壶了,本来马上还有,现在什么都没啦。”

  “……这酒能不能送给我?”烈酒杀到伤口,疼痛也似乎长了脚,直钻入心,戚少商倒抽一口冷气,问的有些迟疑。

  看戚少商欲言又止讨酒的样子,高云抿嘴一笑,“给你就给你,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真是酒鬼!”

  戚少商伸手来讨,高云却拿着不给,“伤口还没洗干净,要酒不要命了么?”

  戚少商抬眉笑道,“处理伤口还不容易,看我的!”说罢自篝火中捡起一段烧红木柴,咬了咬牙按在肩上,高云来抢已经不及,只闻一阵皮肉烧焦味道,他肩上伤处已然漆黑,戚少商咬牙说道,“从前在战场上没有大夫,伤了就只能这样处理,你别看这法子粗鲁,却很有效,不但止血,还能防止破伤风。”

  高云咬住下唇皱着眉给他把伤口包好,戚少商看她脸色不好,玩笑道,“好像比刚才烤狼肉还香呐!”

  高云把酒壶塞给他,生气道,“就着酒吃你自己吧!”

  戚少商抬了抬肩膀晃晃,又闻闻酒香,龇牙咧嘴道,“我舍不得喝,这酒现在可比什么都珍贵。”

  “那你要来干嘛?”高云瞪着他,问道。

  戚少商叹了口气,望着顾惜朝,“他内伤未愈又受了风寒,我真怕,唉,真怕什么时候他就撑不住了。”

  高云来回看了看顾惜朝又看了看戚少商,垂着眼睛说道,“你跟顾大哥感情真好,他病着都不忘来救你,你也拼了命的救他,真是,真是好朋友。”

  戚少商被高云这话逗得笑,望着篝火却又有些出神,“……好朋友,嗯,好朋友。”

  苏合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剥洗狼皮,此时插话道,“做朋友就是要生死与共,戚大侠且不说,我更佩服顾兄弟,看着斯文却很有义气,动起手来也利落的怕人。”

  戚少商温好了酒,答道,“我初见他的时候也想不出他会是这么一个人。”

  苏合把洗净的狼皮递给戚少商,“给顾兄弟取暖。”高云好奇追问,“怎样一个人?”

  戚少商接过狼皮摸着,摇摇头,“说不清楚,”皱了皱眉,仍旧是那句,“说不清楚。”

  高云失笑,“哥哥,你看戚大哥多会引人发笑,连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人都说不清楚。”

  苏合微微笑着拨着篝火,篝火对面顾惜朝蜷在戚少商袍子里动也不动地沉睡,脸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卷曲长发露在外面,偶尔随夜风动上一两下。

  这一路走来戚少商乐观不拘任侠豪爽,两人甚是投契,顾惜朝的坚忍决断学识机变也让人心折。苏合并不知道汉人中有个词叫做人中龙凤,却见过草原上最好的猎鹰海东青,傲视苍穹俯瞰大地,自由自在万物披靡,便是这样的风采。虽然从未见过海东青比翼,可是苏合却能明白,在那样高远的天空上,海东青一定是寂寞的罢。

  而这两人的寂寞,却几乎是写在脸上,不需多细心都能看得出。苏合记起在草原上第一次见到戚少商,那么爽朗痛快的一个人,却被苏合看见他背人处的寂寥微笑。至于顾惜朝,那种寂寥就更加明显,他待人再是客气有礼,也让人觉得永远都无法靠近。

  直到这两人碰到一起,苏合才知道,有一种默契相知,是刻在骨子里的,不需要多说一个字。苏合看着戚少商解开顾惜朝穴道,拍醒了他喂酒,不禁微笑。

  几口热酒灌下去,顾惜朝精神稍好,接过酒壶自己把酒喝完,悬崖下仍然有狼声传来,四人围住火堆都不吭声,顾惜朝用枯枝在地山划着,眉头紧锁。高云打了个哈欠,苏合拍拍高云去了避风处休息,戚少商热了狼肉递给顾惜朝,这一连串动作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顾惜朝突然苦笑道,“你们都不必怕吵了我,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脱困。”

  戚少商把苏合给他剥的狼皮披在背上,答道,“脱困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惜朝,别太逼着自己。”

  顾惜朝将双手拢在火上取暖,眯起眼睛说道,“我怎么能不急,……我还不想死!”

  “你怎么会死,大不了我背你出去,咱们翻山!”戚少商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一双眼睛总是充满希望,感染的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乐观,顾惜朝挑了挑眉,“……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我有办法!”戚少商靠在他身旁,看着顾惜朝围在狼皮后面的侧脸,沉静俊美,忽然想起在望建草原那一夜,竟然有些失神,嘴角泛起微笑。

  顾惜朝等了一会却不见戚少商说他的办法,侧过脸来却看见他脸上微笑,皱眉道,“你在鬼笑什么?”

  “呵!”戚少商回过神来,突然神秘地说道,“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如何赌?”顾惜朝挑眉问道,

  戚少商眨眨眼睛,“赌你右边眼睛有多少根睫毛。”

  这个赌法新奇的有些无聊,顾惜朝神色平静,问道,“赌注?”

  “赌注是,你若输了,就跟我走。”戚少商说得极是痛快,显然是想了很久,此时说来没有半分犹豫。

  “我若赢了呢?”顾惜朝耐心问道,

  “赢了我就跟你走,很公平。”戚少商表情严肃,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公平。

  顾惜朝摸了摸自己右边眼睛,“你有把握赢?”

  戚少商点头笑,“我数过,那天后来我再没睡着。”

  “现在呢?”顾惜朝摊开手心给他看,“猜我拔掉了几根?”

  “喂!这算作弊吧!”戚少商捉过他手掌要数,顾惜朝抽回手拍拍袍子,“你这个赌局开局就是圈套,直白的可笑,我若是上当的话,你才应该担心自己是不是上了当,大当家。”

  戚少商看着他火光映照下睫毛根根分明,微笑道,“一共一百一十七根,阖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很好看。”

  顾惜朝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戚大当家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迟钝,有时候大智若愚有时候却如此不知所谓,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顾惜朝站立起来,“趁着现在我还没有倒下,跟你去探探路,飞驼山的地势,翻山出去恐怕不易。”

  “我自己去。”戚少商转了转肩膀也站了起来,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山顶上风疾雪漫,顾惜朝如何受得了。

  他这话说来自觉理所应当,顾惜朝盯着他看了一会,戚少商摸摸鼻子不知道哪里不对,正待要问,顾惜朝却道,“走吧,我不冷。”

  八

  随着弦月慢慢升至中天,山下群狼齐声嗥叫,高云被狼嗥吵醒,央着苏合唱歌来听。戚少商听不懂他蒙语歌词,却觉得这调子听来很有味道,幽远苍凉,同顾惜朝走出很远也还在凝神听着,“这歌谣阿穆尔也经常哼唱,你若知道歌词,一定更觉得有意思。”顾惜朝看他听的认真,便把歌词译出来给他听。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伺狼?人皆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顾惜朝嗓音清亮,这歌词又译得精妙,他这样曼声道来戚少商竟有些出神,将最后一句翻覆默念几遍,只觉这短短歌谣竟道尽世间无数道理,情态炎凉。

  “人皆怜羊,狼心独怆?嘿,这恐怕只是世人臆测,你看山下群狼,他们何曾求过任何人伺喂怜悯?想要便去夺来,不过拼上一条性命,真要到饿死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自伤独怆?”

  顾惜朝唇角仍是带着熟悉的讥诮微笑,可是此时戚少商看来却同从前很不一样,因为他忽然发觉,他不知道的顾惜朝远比他知道的顾惜朝更多,三年前那数日相处虽然换得知音二字,可是顾惜朝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又是如何长大学得这一身本领?戚少商突然有些好奇,究竟顾惜朝是如何成为今天的顾惜朝,他突然很想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好奇是多么危险的信号,当一个人开始想要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时候,那么这个人恐怕就再也不会从他的生命中抹去,甚至分离,甚至死亡。

  戚少商说道,“草原上的羊和狼都能一眼看的明白,是怜是恨都是人心在作怪,可是人却没办法分得这么清楚,并非好人就没有一点私心,坏人就没有一丝善念,人心永远最难捉摸。”

  ……人心永远最难捉摸!顾惜朝点头赞同,漫说旁人,有的时候人连自己都难以捉摸明白,遑论他人?

  “你看我是狼是羊?”顾惜朝停下来问道,挑起的眉梢有些许挑衅,戚少商摸摸鼻子,“顾公子当然是狼,那还用说。”接着又问,“你看我呢?”

  顾惜朝看他一眼,彼时弦月如钩,满天繁星或远或近,墨色天幕下戚少商迎风而立,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随随便便地笑着,却让人无法忽视,不敢小觑,顾惜朝扬了扬眉,“我看,你恐怕也不是羊,”

  “那是狼?”戚少商追问,顾惜朝有些为难,“勉强,算是吧。”

  戚少商皱眉道,“什么叫做勉强算是?”

  顾惜朝很认真地答道,“因为你既没有羊的软弱,也没有狼的冷血,其实……你比较象我从前放羊时的猎犬。”

  “我是狗?!”戚少商险些跳了起来,攥起拳头挥过去,却停在顾惜朝鼻尖,忽然道,“你占我便宜!”

  顾惜朝不解,“怎么说?”

  “我说你是狼,你说我是狗,这还不够么?狼是狗祖宗,你是我祖宗?!”戚少商瞪着眼睛的神情较真的可爱,顾惜朝先是低声笑,后来忍不住大声笑,直笑得弯下腰去,断断续续答道,“……既然……既然大当家……如此执着,我就……姑且……当你祖宗……好了……”

  戚少商被自己说出的话套住,有些懊恼,可是看顾惜朝笑得开怀,心底某处也跟着柔软起来,再也气不起来。

  顾惜朝终于收住笑站起,看着戚少商仍是有些忍俊不禁,两人继续向前探路,山顶之上果然风疾雪漫,两人衣袂鬓发飞扬,转眼间已落了一层薄雪。从此处望向山下,淡淡星辉下苍茫大漠壮阔如海,连天都显得分外低,风雪卷起星子,好像一伸手便可摘下。

  再往前去仍是断崖,两人未带绳索无法继续探路,站了一会准备回转,戚少商突然说道,“喂,等一下!”

  “怎么?”顾惜朝停下来慢慢回身,两人之间隔着细细风雪,声音有些不甚清楚,戚少商指指自己脚下,“卡住了。”

  “卡住?”顾惜朝抬眉问道,以戚少商的身手会被卡住?莫不是戚大当家想雪祖宗之耻?

  戚少商原本只是一说,卡的并不深,脚一挪动却真的卡在了岩石罅隙里面拔不出来,顾惜朝看他不像是说笑,正要过来帮忙却突然停住了,“你这次追的犯人是什么身份?”

  戚少商脚踝被卡得生疼,双手扶住慢慢往外拔,一边说道,“梁王府的窃贼,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居然要惊动六扇门,这些王公贵族一个个混吃等死没什么用处,大惊小怪起来倒是很厉害。”

  “梁王府?会是偷了什么东西要动用六扇门?又为什么偏要躲到大漠来?”顾惜朝既像是在问戚少商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猜你这一路直追过来并没有绕弯路,那窃贼似乎是直奔魔鬼城来的,嗯?”

  “你说对了!”戚少商终于拔出脚来舒了口气,拽出靴子蹬上,“怎么猜到的?”

  “脚印,”顾惜朝下巴扬起对着断崖边一处残雪点了点,“不是你的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我还猜这位窃贼兄根本不是在逃亡,他有目的而来。”

  “这种鬼地方……”戚少商顺着脚印探出身子望去,“你说他走脱了么?”

  顾惜朝摇摇头,“看积雪这脚印还是新的,或许只是圈套。”

  戚少商在崖边踩了踩,解下逆水寒递给顾惜朝,“我下去看看,帮我掠阵。”

  顾惜朝没有接剑,只道,“一起下去,”看戚少商有些迟疑,又道,“这人能逃过你一路追捕,武功必定不错,能从魔鬼城脱困,说明有些手段,再看雪上脚印,至少轻功远胜你我,你一个人下去未必对付得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把握,不如一起。”

  这番道理浅显明白,戚少商却突然脸色大变,“高云跟苏合还在那边!”

  “不妨事,”顾惜朝挑了挑眉,“除掉了你我他们必然困死,我若是敌人就一定不会去动这两人,打草惊蛇且白费力气。”

  戚少商恍然答道,“呵!我思虑不周,还是你缜密些。”

  “你若不事事以人为先,也就不是戚少商了,”顾惜朝这句话声音极低,说罢看着戚少商,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意味深长,“请吧戚大侠!”

  戚少商点点头,“跳崖我很有经验。”

  崖壁之上挂满厚厚冰层,戚少商每下一步都在冰层上凿出落脚点,等顾惜朝踩实之后才下第二步,两人走得极慢。

  “现在如果崖上有人,随便扔块石头下来都能解决咱俩。”戚少商一手定住自己,另一手托着顾惜朝的脚踩牢,就这样一步一步向下探了大约七八丈,戚少商忽然道,“咦?别动,我脚下空了!”

  戚少商抓住顾惜朝脚踝探出身子往下望,“下面好像是个山洞,我去看看,你在这等我。”说罢戚少商翻身跃下,扳住洞顶跳了进去,正要四处看看有无危险,往怀中一摸才记起自己火折子早已用来退了狼群,此时摸黑看不清楚,顾惜朝已然等的急了,“下面是什么情况?”

  戚少商答道,“不知道,我看不清楚,你下来吧,我说跳你就跳,我拉你进来!”

  顾惜朝应着他喊声跳下,戚少商盯着他身影,落到洞口时伸手卷住,两人翻滚几下消除下落力道,顾惜朝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晃燃,火光渐渐明亮,两人这才发现断崖下居然别有洞天,黝黑小径斧凿成梯,直往山腹延伸不见尽头,隧道颇高抬手够不到顶,这处工程当极其亮气派。

  “大手笔!”戚少商赞叹,他也曾走过石隧暗道,却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堂皇,相比之下鱼池子简直像个鸟笼子。

  隧道深处吹来的风潮湿温暖,顾惜朝深吸一口,说道,“温泉的味道。”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传来人声接上,“正是温泉。”嗓音清朗圆润,只听声音便觉此人必定清贵不凡,

  “什么人?!”戚少商喝问,微弱火光下一袭白影现身出来,从容优雅,对着戚少商和顾惜朝长身一揖,“在下河间沈云川,见过戚总捕,见过顾公子,两位千里来追,一路辛苦劳顿,此处偏远无以相待,略备薄酒,还请赏光一叙。”

  “有酒喝?”戚少商挑了挑眉,这人突然冒出来就好像是一直等在这里,说话文绉绉的又不像是江湖人,难道是那个贼?同顾惜朝对望一眼,顾惜朝也是一挑眉,整整衣袖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沈先生请!”

  沈云川微微一笑当先引路,顾惜朝捉住戚少商手掌轻描四字,静观其变。

  九

  

  沈云川当先引路,转身两步自袖中取出鸽蛋大一颗夜明珠子托在掌心照明,边走说道,“人人都觉得珠宝必定是越大越好,可是象这颗珠子,却因为太过出色而只能用来照明,因为没有人衬得住,珠宝与主人若是不能相得益彰反倒抢了主人光彩,不若弃之。”

  这颗珠子托在他掌心光华流转,幽幽光芒清冷如月辉,却将三人周围十步之地照亮,纵使外行也能看出不凡,即便不是价值连城,恐怕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是沈云川却就这样随随便便拿来用做灯烛,他这样的气派反倒让戚少商有些起疑,这人真的是那个贼?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贼?看他这样轻贱财物的态度,会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冒险去偷?

  沈云川言笑从容风度翩翩,戚少商有些不得其解。

  顾惜朝吹熄手中火折子,答道,“未必这颗珠子便稀罕飞上谁家金雀或是嵌在何人冠带,天生万物,难道只为人而生?也太自大。”

  “顾公子高见,”沈云川微笑,“只是不知道,如果顾公子就是这颗珠子,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被绝世美人觅得互相辉映,还是被在下这等凡人用做灯烛?”

  “沈先生过谦了,先生若是凡人,只怕当今之世再无不凡之人,只是,”顾惜朝顿了顿,“顾某从来都不是一颗珠子,先生的问题,顾某无法回答。”

  沈云川轻轻笑了笑,“在下失言,顾公子惊才绝艳,怎好与这等俗物相比?说到不凡,顾公子与戚总捕才是人中龙凤。”沈云川言罢竟将双掌一合,这颗罕世明珠瞬间化作齑粉,石隧中也陷入一片黑暗,只听得他清朗声音说道,“在下方才失言失礼,稍后定当自罚三杯,此处道路不便,还请两位稍候,在下家臣片刻即来。”

  石隧幽深,黑暗空荡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顾惜朝在戚少商手心划个崔字,戚少商反手写了个不字,两人心头都是一沉,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听到沈云川的脚步声,这人不但轻功在追命之上,方才露的那一手掌力也不弱,并且山腹之中还有援手!顾惜朝继续在戚少商手心划个杀字,隔了片刻,戚少商仍旧回个不字。

  顾惜朝明白戚少商不屑偷袭暗算,他不怨戚少商迂腐坚持,只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若是过了这条线,那么这个人也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戚少商是大侠,他本当如此,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神哭小斧在手,戚少商的坚持,并不等于就是他的坚持,为达目的,他并不介意用什么手段。

  听得石隧深处传来脚步声渐近,顾惜朝轻叹一声,先机已失,他们接下来只能看沈云川如何做戏。

  举灯而来竟然是位宫装少女,长裙高髻,身姿娉婷,沈云川略一侧身,说道,“两位请。”

  虽然早就猜到石隧尽处必定别有洞天,可是真正看见这个几乎将飞驼山掏空了的大殿的时候,那种震撼仍旧无法言表,大殿之上火把猎猎,四处通明,正中摆着一桌酒宴,沈云川引着两人来到座前,满满斟了三杯酒,笑道,“在下先自罚三杯,”饮罢又道,“此处简慢,招待不周,他日两位若到中原,在下必定倒履相迎倾情以待。”

  沈云川将酒菜一一试过以示安全,旁边宫装少女才来给戚顾二人斟酒布菜,戚少商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眼前,沈先生这么有诚意,我们也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话沈先生不妨直说。”

  沈云川挥挥手退了那少女,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边饮边说,两位不要客气,丰乐楼的眉寿酒虽不是绝顶佳酿,倒也可以喝得。”

  京师丰乐楼所酿眉寿和旨二酒名满天下,每年所产上品皆为入宫进贡之酒,在这样荒远大漠以眉寿酒待客,还这么大的口气……顾惜朝说道,“河间府号称京南第一府,门阀世家也有不少,可是却没有听说过哪一家姓沈。”

  沈云川一怔,似是没有料到顾惜朝会问得这么直接,自嘲一笑,答道,“在下祖上颇有些声名,后辈却偏偏不肖,隐姓埋名也属无奈,旧时王谢风流,如今却漂泊江湖,姓陈姓沈,姓张姓李,有什么分别?”

  他面上微笑微苦而寂寥,叹息道,“在下也不愿做败家子,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人能说了算的,好在沈云川这三个字在河间一带也算有名,两位他日有暇不妨再聚,今天在下却是有事相求于顾公子。”

  顾惜朝眉峰微动,“请讲。”

  看戚顾二人一直酒水未动着意防备,沈云川笑笑,自顾斟酒喝了,说道,“此事待要详细说来恐怕一日一夜也不够,两位一路疲累,在下便只拣紧要处来说。”

  沈云川将酒杯放下缓缓说道,“两位莫嫌在下啰嗦,此事还要从六百年前说起,柔然丑奴可汗被弑,其弟郁久闾阿那環即位,即位十天便被其族兄击败投归了北魏,当时正是北魏正光年间,北魏帝将阿那環安置于燕然馆封朔方郡公。这段旧事顾公子想必知道。”

  顾惜朝答道,“当时有歌谣传于洛阳,说的便是阿那環王子,‘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这位朔方郡公应该便是后来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柔然中兴之主。”

  “不错,正是这位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今日之事同这位可汗关系甚大,在下要说的事情有三,头一件便是北魏正光四年,也就是阿那環的兄长婆罗门死后第二年,阿那環在柔玄、怀荒二镇之间聚兵30万,扣留北魏使臣,驱掠魏边大量财物退还漠北。”

  “第二件则是北魏孝昌元年,北魏发六镇之乱,北魏帝无奈向阿那環借兵讨伐,当此之际阿那環率兵乘机抢掠,扩充实力,占据长城以北漠南地区,并在这一年称汗。后来几十年间北魏灭亡,东西魏分裂,柔然复兴,阿那環周旋于高欢宇文泰之间同东西魏俱都交好,任用大批中原士子,改官易制学习中原文化。柔然人原本逐水草而居并无城廓,却在天监年间修建木未城于漠北,这便是第三件事。”

  “这前后几十年间敕连头兵豆伐可汗聚敛了大量的财物,可是在他兵败之后这些财物却不知所踪……”

  他话讲到此处已经十分明了,顾惜朝一挑眉,“莫非……?”

  沈云川一笑,“正是,两位有所不知,飞驼山以南的星宿海,正是当年木未城旧址,而我们所在的这个山洞,则是柔然萨满教神殿,也是阿那環藏宝之处,山北的魔鬼城也不是什么迷阵,而是萨满巫师的祭天之阵。”

  “至于在下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是在下的家事,不便相告,希望两位也不要追问。”

  沈云川说完之后微一点头,看顾惜朝如何作答。

  “两件事,”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答道,“第一件,沈先生是否便是梁王府要缉拿的人?第二件,到底要我们帮什么忙?”

  沈云川点头道,“也是也不是,因为到梁王府盗取归藏阵阵法机关的人并不是在下,而是在下家臣,至于要顾公子帮的忙,便是请顾公子帮助在下破解归藏之阵。”

  “当年阿那環手下任用中原奇人异士颇多,他的藏宝处设有归藏之阵守护,在下无法破解,还望公子相助。”

  沈云川话说至此也算交代明白,顾惜朝却冷冷一笑,说道,“这个忙顾某不想帮!”

  沈云川有些吃惊,“难道顾公子不想知道,事成之后在下将以何物相报?”

  顾惜朝摇摇头站了起来,“三个理由,”

  “第一,阁下武功既高又有家臣援手,而我们两人现在却是山穷水尽,这样不公平的交易我不做,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的利益。”

  “第二,阁下不该将戚少商引入魔鬼城意图困死,更不该这样鬼鬼祟祟把我们引来,因为我不喜欢他死在别人手里,更加讨厌被人算计。”

  “至于第三,戚少商,你来说,”顾惜朝走到戚少商身边站定,戚少商缓缓开口,“第三,阁下不该下毒企图迫使我们同你合作,因为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受人威胁!”

  这两人拒绝的毫不客气,沈云川却不怒反笑,“两位果然坦白,在下也不妨直言,两位说的都对,在下原本便是我行我素之人,若不是归藏之阵真的无法破解,在下倒也乐得看两位以及两位的朋友如何困死。戚总捕武功高强,顾公子才智过人,同两位打交道在下也没什么把握,自然也想万无一失,用毒虽然下作,在下却也不在乎,只是奇怪两位居然毫发无损,倒让在下少了张底牌。”

  顾惜朝冷笑道,“既然都是彼此利用,我们如何解毒,也不必告诉阁下!”

  “利用,说得好,”沈云川仍旧从容微笑,“在下手中有脱困之法,顾公子却有破阵之能,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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