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潮落门(22—32)

  二十二

  

  自排教船中出来,沈云川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忍不住抬手松了松衣襟领口,夜风灌进怀里沁冷如水,这样微凉的温度让他整个人一松,头脑益发清醒,清醒理智却又无奈。有些使命同担子,太重,一旦压了上来便要拼却全部力气,也还未必担得起,只能不计一切。沈云川自顾笑了笑,江南真正好,连他这样一个人,都有了心情伤春悲秋。

  “云川,”秋暮语替他系紧披风,抬眼望过来望过来,沈云川竟有些躲闪,这女孩子清冷的面庞水波不兴,只是道,“江上风大,早点睡吧。”说罢边走,沈云川心中一叹,将她拉了回来拥在怀中,半晌才道,“我时常想起那年江上初遇,暮语,你乘一叶扁舟,临风而来,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神仙。”

  人生若只如初见。

  神医大弟子秋暮语,纵然不是神仙也相差无几,却被他硬生生拉下云端,从此南征北战历尽红尘。也曾许诺终有一日,双骑乘风并辔纵马,陪她游历这天下……到如今那一日遥遥无期,却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同别人成婚……怎一个负字了得?

  秋暮语轻轻挣脱了出来,“我倦了。”说着拢了拢被江风吹散的头发,抽身离去,有限温存换得无限辛酸,何苦留恋?

  江上落起潇潇雨,沈之漪油纸伞撑在沈云川头上,“大哥何不让我娶?苏千雪那小丫头哄起来很容易。”沈云川一拳打在沈之漪肩头,“臭小子,学会跟我抢女人了!”沈之漪倒退三步揉着肩头,解释道,“我才没……”沈云川叹了口气,“你当苏仪是傻的?走吧,陪大哥喝一杯。”沈之漪却好像还有心事,低着头有些犹豫,“……我想去看看大姐,我担心……”沈云川凝视他良久,少年低垂的睫毛上挂着几点雨星,摇摇却不坠,沈云川忽然一笑,“去吧。”

  提着酒坛回到主舱,沈云川合上门重重地靠了上去,仰起头便开始灌,一口气喝下大半,全无素日众人面前的优雅,只觉得突然之间同排教结盟的喜悦被不知名的惆怅取代。

  “他这是借酒消愁?”

  “或者是庆贺栽赃成功。”有人说话,话声近在咫尺。

  舱里居然有人,沈云川一惊,却已迟了,戚少商出手迅疾无比,沈云川周身要穴被制住,转瞬变成砧上鱼肉。顾惜朝的眼神有些许嘲弄,“沈先生这样心不在焉,高兴的太早,正是乐极生悲。”

  沈云川嘴巴抿成一条线,看着眼前这两人,心念电转,船上暗卫毫无动静想是已经被解决,老三和暮语不是这二人对手,明哨的守卫就更加不行,机关尚在三尺之外无法触发,外面风急浪大求援也不成,就算可行,刚刚结盟便要求援,倒教苏仪小觑,真是一时疏忽……心念至此,这人立刻挂上微笑,“许久不见,两位别来无恙?”

  

  “托沈先生的福,还没给人杀了。”顾惜朝冷冷答道,勾了张椅子过来把沈云川按了下去,“这笔账要怎么算?”

  “有四大名捕出面,水落石出是早晚的事,以两位的本领,又怎么会给人杀了。”沈云川悠悠答道,这人倒也镇定的快,“一个玩笑而已,两位不必紧张。”

  “好一个玩笑,”顾惜朝挑起眉峰,“屠帮灭派,沈先生的玩笑手笔未免太大。”

  “客气客气,顾公子出手也向来不俗。”沈云川半嘲半讽,戚少商正在点灯,手中烛火轻轻一颤,微风过处烛影摇红,窗外雨声潇潇,所有人都热衷掀这旧创疤。顾惜朝很干脆,一言不发一拳过去,沈云川唇角立刻便见了血,染在他白衣上点点如桃花绽,“嘴巴上的便宜可以继续占,顾某不嫌打的累。”

  沈云川舔去唇边血,“好汉不吃眼前亏,顾公子今夜到底想要什么?”

  沈之漪去追秋暮语,绞尽脑汁搜罗无数笑话,却越说连自己都有点不对味,最后叹了口气,“大姐,我实在没法子了,要不换你逗我笑?”秋暮语背对着沈之漪端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着头发,说道,“老三,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我不难过,真的。陪他喝酒去吧,我真的倦了。”

  沈之漪立在她身后,细细地往发尾上搓着花油,忽然一笑,“这样也好,小弟还可以继续为大姐打理头发,不然大姐变成大嫂,小弟还得避着嫌疑。”秋暮语抽回头发把他撵出去,沈之漪也不再痴缠,看着她房里灯熄了,转身上楼,迎面风来,吹散了满袖的栀子花香。

  船上守卫侍女已经换班休息,四下悄无人声,只有江风啸夜雨潇,沈之漪倚栏看着滔滔江水,一会便开始头昏眼晕,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个晕船怕水的毛病还真是不好治。转身提了酒去找沈云川,主舱里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却是一愣,坐在沈云川对面的竟是顾惜朝。

  以沈公子之聪明,一眼看过来便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即笑了笑,丹凤眼乱眨,“啊哟,真是稀客,好久不见啊,顾惜朝。”

  顾惜朝答道,“是,很久不见,沈公子不告而别,倒让顾某记挂了这许多日子。”

  沈之漪施施然来到跟前,望着顾惜朝微笑,“啊哟,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顾公子远来是客,我去弄些菜来下酒。”顾惜朝捉住他手腕说道,“不必了,沈之漪,别耍花样,戚少商的独门手法你解不开,不如坐下我请你喝一杯。”

  沈之漪背后小动作被他看穿,看了沈云川一眼,慢慢倚着窗边坐下,“说起戚大侠,两位一向焦孟不离,怎么今日却不见?”

  顾惜朝推开窗子望出去,答道,“别急,他很快就到。”

  沈之漪转了转眼珠,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就算戚少商是大侠,心胸宽大的不正常他不恨你,难道你也不恨他?你这么小气的人。”

  顾惜朝看过来,挑了挑眉,沈之漪也挑挑眉,“如果有人自称知音,却在我一败涂地之后连个漂亮的死法都不给我,我一定恨死他。”

  顾惜朝冷笑一声,给他倒了杯酒堵住嘴巴,似乎很不屑这样的挑拨。沈云川一直闭着眼睛试图冲开穴道,这时插言道,“老三,不用白费力气了,你说的我也都试过,没用。”

  “啊哟,我只是不明白么,”沈之漪慢慢呷着杯中酒,一晃一晃想要在顾惜朝脸上看出些什么,“你有龙翔于天之志,我大哥却有逐鹿中原之心,为什么你甘心跟着一个捕快东奔西跑,却不愿意同我们合作,我们才是同一种人,那种大侠,只会拖累你。”

  顾惜朝忽然笑了起来,沈云川有些无奈,“老三。”沈之漪连连答应,“哎哎,好吧好吧,我不说了,顾公子现在是顽石一块,我不浪费唾沫了,我喝酒。”

  我喝酒三个字一说出来,沈之漪突然出手,一甩酒杯打灭烛火,脚下一勾蹬翻沈云川座椅,人却向着顾惜朝扑了过去,顾惜朝一早便已防备着他,在他出手之时脚下也是一蹬,将沈云川连人带椅子踢出数尺,远远离开舱中机关触手,然后才来应付沈之漪。沈之漪原本也不是顾惜朝对手,在船上就更加不是,很快便被顾惜朝捆绑起来扔在了一旁,这人冷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这船上机关所在,以为这样便可逃脱?真是做梦!”

  沈之漪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却突然笑了笑,“嘿,未必便跑不了!”顾惜朝心中一动,飞身抢回沈云川身边,却已晚了,舱中机关启动,沈云川连人带座椅消失在眼前,顾惜朝开门追出去却听见满船护卫已被惊动,咬咬牙退了回来拎起沈之漪来到船头,沈之漪一路啰里啰嗦说道,“嘿,我本来也知道瞒不过你,可是大哥的舱室下面住的便是大姐,这么大动静大姐怎么会听不到?别追了,这大船笨重,根本追不上大姐的小舟!”

  两人站在船头,秋暮语的小舟已在十丈之外,船上护卫忌惮顾惜朝手中擒有沈之漪,都退在两丈之外不敢上前,顾惜朝说道,“都跳下去,不然我杀了他!”看着船上连烧火的厨子也跳了江,沈之漪连连摇头,“啧啧,这么冷的天,还下雨,伤了风可怎么办!”

  “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罢!”顾惜朝抓住沈之漪衣襟扬声说道,“沈云川,你这个兄弟不会水,你说我把他扔下去如何?”

  远远地只看见小舟一晃,沈云川的声音传过来时有些断断续续,“老三!早教你游水不学,现在怎么办?”

  沈之漪懒洋洋答道,“大哥放心,我这么标致的人物,龙王一欢喜怕就招了女婿,游水算什么,腾云布雨也学会了!”

  沈云川扬声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兄弟!”

  “看你们嘴硬到什么时候。”顾惜朝冷哼一声把沈之漪踢下了船,这人手脚被捆住,连挣扎都没有,很快沉了下去。潇潇夜雨中秋暮语的小舟顺风逆水而去,无声无息,毫不迟疑,顾惜朝不由皱起了眉。

  二十三

  “原来也不是人人都会为自己的兄弟舍命。”顾惜朝立在船头自言自语,勾起脚下绳索把沈之漪慢慢拖了上来,松开捆绑按在栏上压尽他腹内积水,过了好一会这人才咳嗽着醒过来,伏在栏杆上半晌才道,“顾惜朝,你真他妈不是人!”

  “呵!”顾惜朝笑笑,双手撑在栏上,问道,“方才看着那船就那么走了,有什么感想?”

  “你要是想听我说难过失望,抱歉,没有,让你失望了。”沈之漪衣衫尽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又连打几个喷嚏,顾惜朝顺手扔了件袍子给他,“真的一点也没有?”

  沈之漪裹着袍子倚着栏杆坐了下来,“我说过,有些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你愿意为他死是一回事,他眼睁睁看着你见死不救又是另一回事,就没有一点心寒?”顾惜朝的微笑有些嘲弄,沈之漪恶狠狠说道,“顾惜朝,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呵!那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想要讨谁喜欢。在这等着吧,铁手很快就来押你进京,沈公子后半辈子,恐怕就要在大牢跟老鼠作伴了。”

  沈之漪正要破口大骂,忽然湿淋淋一条影子窜上船来,说不出是急是怒,“惜朝!你把……”刚说半句,戚少商便看见了缩成一团的沈之漪,立刻一缓,看着顾惜朝脸上似笑非笑神情,竟有些心虚,“刚才远远看见……你踢了他下去,他不会水,我还以为。”

  “所以你就下去捞?难怪这么晚才来,沈云川跑了!”顾惜朝扯了沈之漪身上的袍子下来给戚少商,又惹得沈之漪一连串咒骂,被顾惜朝踢了两脚这才闭嘴。戚少商看了看沈之漪青白的脸色,把袍子又递给了他,自己坐下来运功弄干衣裳,一边说道,“我知道,铁手已经快马到上游拦截,追命也在,他跑不了。”

  “沈云川有什么问题?”顾惜朝问道,小艇上沈之漪不知是睡着还是晕了,静悄悄一动不动,三人慢慢往岸上靠去。

  “沈云川勾结金人已久,暗结江湖势力,贿赂朝廷官员,图谋不轨,随便哪一条罪名都够抓他,再加上这一次栽赃陷害,有问题得很,铁手办事向来稳妥。”

  “这么说,打发程昀走这一趟,还真的去对了,沈云川果然不干净,那就怪不得了。”

  “铁手让我谢谢你,他问你病都好了没有,还说小妖在边关急等你回去,听说你的人他简直看不住。”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眼中有高兴也有点骄傲,“你没杀沈之漪,我很高兴。”

  顾惜朝慢慢划着桨,天色渐亮,已经可以看见雨打在江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人答非所问悠悠说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宣和二年春。

  宋金缔结海上之盟,相约南北两路共同夹击北辽,决心收复燕云十六州。戚少商同顾惜朝带着沈之漪到达京师的时候,正遇上金使进京,满街百姓奔走围看,群情振奋,仿佛胜利已在囊中,燕云十六州收复指日。戚少商也不禁心中欢喜,恨不得立刻交了差事飞去边关,过他那金戈铁马的日子。

  眼看再过两条街就是神侯府,顾惜朝拉住马停了下来,“我不方便过去,前面丰乐楼等你。”戚少商心情甚好,答道,“好,今天好日子,当谋一醉!”顾惜朝笑了笑不答,纵马离去。

  沈之漪一路默不作声跟着戚少商来到神侯府,府前街上人声喧闹,府门外匾额迎着光,金晃晃地,沈公子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忽然一笑,慢吞吞跟了进去。

  丰乐楼最出名便是百宜羹和橙酿蟹,配上眉寿酒,堪称一绝。顾惜朝选了个临窗的座位,点的正是这两道菜,自斟自酌,戚少商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分醉。看到戚大捕头一脸的不豫,顾惜朝半眯着眼睛问道,“坏消息?”

  戚少商不说话,连喝几杯酒下去,还要接着倒,被顾惜朝按住,“到底怎么了?有变故?”“是!……沈云川不知道怎么做了金人副使,我们才刚到神侯府,他就已经等在那了。”戚少商皱着眉说道,显然是受了满肚子的气。

  “然后你便吃了一顿冷嘲热讽?”顾惜朝拍了拍他肩膀,学着沈云川的语气,“多谢戚总捕护送在下兄弟进京?”

  “想必他是到神侯府找麻烦,却意外捡了自己的兄弟回去,早知道把沈之漪淹死算了。”

  戚少商不说话,沈云川说的大概也就是这些意思,也不是第一次,不管是多么十恶不赦的人犯,他辛辛苦苦抓了来,往往朝中哪个重臣一句话,就得放人。纵然诸葛先生砥柱中流,也有不得不迁就的时候,大局,嘿!这样的大局顾全起来还真是有点窝囊。

  戚少商低着头喝闷酒,喝了一会才发现顾惜朝已经半晌没有动静,这人把玩着手上一只酒杯不知在想什么,戚少商忍不住说道,“在想什么?说好了陪我一醉,喝酒!”

  顾惜朝放下杯子倒满了酒,说道,“我只是想到,沈云川他们这一次栽赃陷害,恐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两人酒杯轻轻一碰,戚少商问道。

  “沈云川既然同金人早有勾结,想必早就知道此次两国结盟的事,既然是分路夹击北辽,那么朝廷会派谁出征?现在朝中几员能征惯战的大将,似乎都跟神侯府关系密切,他栽赃了你,必定会牵连神侯府,又选的这种时候,你不觉得很可疑么?”

  戚少商突然醒悟,抓住顾惜朝的手说道,“你是说他意在灭辽一战?”

  顾惜朝慢慢说道,“我猜,我只是猜,盟约中似乎这样说,灭辽之后金人归还我燕云十六州,而朝廷则把从前给辽人的岁币转给金人。如果我是金主,那么此次合力灭辽,我一定希望宋将保守畏战,做个被辽人追着打的靶子在前面牵制,最好还被追打进关来,让我来夺下燕云十六州,这样战事结束的时候,以燕云十六州作饵,区区几十万岁币算什么?朝廷夸下这样的海口,为了顾全面子,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而如果我是沈云川,那我一定会想办法让金人那边也派个草包出来,这样一打起来,几方人马半斤八两,混战个几年,待到民不聊生国力空虚的时候趁虚而起,何愁大业不成?”

  “所以无论沈云川是为金人效力还是为了他自己,这次栽赃,他意在神侯府。难怪诸葛先生会派了无情追命费这么大力气来查一个栽赃案,只怕也是有所察觉。”

  “这位公子说的极是!”忽然有一人插言道,“不介意在下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一直低声交谈,楼中客人川流不息,人声沸沸扬扬,这人竟隔了三张桌子还能听见他二人说话,两人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戒备。来人身形高大,面上斜斜一道伤疤自额角至耳后,却不显狰狞丑恶,只添威严,这人微笑说道,

  “种师道,保靖军节度使,方才听得这位公子高论,条晰理明无不在理,不禁仰慕,急欲结识,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原来是种将军,幸会!”三人见礼后重又坐下,种师道说道,“听两位说话,这位莫非便是九现神龙戚总捕?”

  戚少商答道,“惭愧,正是戚少商。”“那么这位……?”种师道看着顾惜朝,心中似乎有数,顾惜朝举杯致意,“顾惜朝。”

  “呵!果然是……久仰!”种师道爽快笑道,戚顾二人也是一笑,三人酒尽杯干重谈旧话。

  种师道说道,“朝廷决心收复燕云十六州固然是好事,可是主将人选却迟迟难以确定,虽然朝中各方势力倾轧已久,这种时候却是不该,可叹诸葛先生一力独当……”

  “种将军,”种师道心中似乎颇有义愤,说话时便有些大意,戚少商打断道,“逢人但说三分话,此处人多眼杂,我跟惜朝不担朝中事,说说便罢,将军还是慎言得好。”

  戚少商言辞诚恳,顾惜朝但笑不语,种师道也自觉不妥,笑了笑,“一时心急,让两位见笑了。”

  顾惜朝答道,“将军忧心国事,可敬可佩。”

  种师道叹了口气,“急也是白着急,这等军机重事,还轮不到我说话。其实说来两位这次的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栽赃,可是朝中一直有人揪着不放,没有铁证,诸葛先生也没办法翻案。”

  戚少商苦笑道,“就算我想把平乱珏交出来不做四大名捕,神侯府也洗脱不了。”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说道,“还徒增嫌疑。我原本有心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这样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用,抓到手的人犯只能眼睁睁的放了,无情跟追命也一定不太好过。”

  戚少商想起沈云川那个微笑,想起无情向来冷静今天也是铁青着一张脸,忍不住又有些郁闷,种师道轻叹一声“内忧外患”三人遂不提这件事,说了一些兵法征战之事,夜色渐深,种师道起身告辞,“今日幸甚结识两位,很是投机,日后一定多多亲近。”

  送走种师道,两人走在长街上,戚少商说道,“先生建议我暂离京师。”

  “好啊,不如去找找沈云川的麻烦,顺便要回我们的金子。”四月中月色皎皎,春风拂面,酒意微醺,顾惜朝兴致甚好。

  “先生说,沈云川身份敏感,不准我妄动,”戚少商站定了说道,“你也是一样。”

  顾惜朝冷笑,“诸葛神候什么时候也管到我头上来了,他说不妄动我便不妄动?笑话!”

  “我们去边关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属下,还有七略。”戚少商的建议很诱人,顾惜朝看着他,“我不会为你一退再退,这是最后一次。”

  二十四

  

  边城七月,空气中似乎都在流火,稍远一点的地方,房屋树木浮动在烈日下,影影绰绰晃动,天气热的让人眼花,汗水还未落地便已经化作水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人人背上都是一圈套一圈的白花花盐渍。戚少商刚才在场上跟几个兵士较量过,正坐在校场唯一的一棵树底下喝水休息,伸长了腿看顾惜朝,那人骑在马上一动不动,背脊笔直,任骄阳炙风如何酷热,惟有他清清爽爽,举手之间令行禁止,不远处有人吟唱,遥想公瑾当年。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赫连春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接上了下半句,赫连公子向来风采翩翩,如今也热的有些狼狈,却依旧不改戏谑的脾性,“那家伙的寒冰真气真的废了么?怎么不见……”

  “还敢说?”戚少商让了半片树荫给他,忍不住取笑,赫连春水摸摸鼻子,“什么人带什么兵,程昀以前那是多好的孩子,你看现在,唉,唉!”

  戚少商再次笑的东倒西歪,三天前校场上赫连调笑一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话才说完,顾惜朝一冷笑一挑眉一声令下,可怜赫连公子就给人蜂拥而上欺负了个灰头土脸,等打翻那群家伙爬出来的时候,一只眼睛已经乌青,气冲冲跑来找顾惜朝算账,顾公子负手望天立在斜阳里,漫天流霞如火,更衬得两人如天壤云泥,这人漫不经心也不知是对谁说,“乱世当用重典。”他身后程昀吐了吐舌头,“嘴贱必遭黑拳。”赫连公子被当场气个半死,一时传为满营笑谈,连带着他随口骂的那一句狼崽子,也跟着轰传了开来,顾惜朝跟他的狼崽子,正是这边城惹不得的狠角色。

  小妖终究是洒脱人物,顶着黑眼圈任人笑,笑过了还总结,营中的大夫还是不错的,给的这个活血化瘀的药挺管用,他这黑眼圈好的还挺快,下次也给戚少商要几副留着备用。戚少商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小妖拍拍他肩膀答疑解惑,这种人,这种脾气,你跟他走的这么近,难免哪一天会遭毒手,留着好。戚少商啼笑皆非,只能摇头,小妖小妖,果然不能以常理揣度。

  边城的日子过得很快,他跟顾惜朝避到这里已经两月有余,日复一日地操练,平静的几乎枯燥,但是人人心里都明白,大战将至,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备战进行的缓慢而有序,粮草辎重川流运至,各处守军也在集结,边城处处外松内紧,中军大帐里经常灯火彻夜不灭,秋天,就快到了。

  “有线报说,这几天大概会有几支义军到,里面有你跟顾惜朝不太方便见的人。”赫连春水叼着一片草叶懒洋洋说道,毫不在乎自己顶着一只黑眼圈看起来很滑稽。

  戚少商伸了伸腿,“惜朝这次其实有点冤,那黑锅是冲着我来的。”

  “是连云寨跟霹雳堂的人。”赫连春水说完站了起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走了。”

  “……”

  戚少商沉默片刻,抬起头说道,“赫连,谢谢你。”

  赫连春水笑笑,看着顾惜朝,“我是不记仇的,况且这些年我们总算有些情分,但是别人……看好那家伙,他随时都会要人命。”

  “你们的麻烦好像已经够多了。”赫连春水说完,提着枪一摇三晃地去了,闲着的一只手徒劳地扇着风,嘴巴里还在嘀咕,“见鬼了,怎么这么热。”

  小妖这消息便好像是三九天兜头泼下一桶碎冰水,打的人从里到外冷三层,戚少商的好心情顿时飞去了九霄云外,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赫连春水总算很够意思,义军到了之后都驻扎在城外,离顾惜朝的营帐有多远离多远的安排了下去,顾公子跟他的新仇旧恨们,就这样保持王不见王的状态,也算相安无事。

  如果一直这样也好,可是这世上的事却偏偏十之八九不如意,怎么坏怎么来,所谓无巧不成书,狭路总相逢。

  一大早,顾惜朝带着人要出城,穆鸠平护送的粮草要进城,就这么好巧不巧地对峙在了城门口。顾惜朝骑在马上看着穆鸠平,八寨主的眼睛瞪的有铜铃大,一眨不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握枪的手也攥得喀吧响。如果不是程昀提醒,如果不是后面押运的人催促,如果不是赫连春水眼尖及时从城头上赶了下来,大概会是个你死我活的收场。

  城门下人越聚越多,顾惜朝看了小妖一眼,一拉缰绳说道,“走!”马鞭扬起,一行人绝尘而去,穆鸠平看着顾惜朝背影,恨恨地呸了一声,这个人那些仇,他决不忘记,永不原谅!

  两批人马南北背道而去,城门下又恢复了平静,赫连春水立在原地不动,勾起一缕鬓发侧头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总要想个办法,这样可不成,仗还没打,自己人就先乱了起来,算是什么事儿?”

  他还没去找戚少商,戚少商却先来找了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一看就是碰了钉子,果然这人说道,“我去劝老八,你知道他怎么说?”赫连春水做个鬼脸撇撇嘴,“怎么说?”戚少商板着脸说道,“老八居然说,大当家你什么都不用说,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护着顾惜朝,连息城主都被你伤了心,老八也不指望你报仇,大当家大仁大义是大侠,老八不是,我不管什么抗辽什么大义,我只知道兄弟的仇要报,血不能白流,明打打不过,下黑手使绊子,大当家你可管不了我!”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下黑手使绊子,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当家?”对着最后仅存的这个兄弟,又是烈火一样的性子,戚少商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到小妖这里来牢骚几句,可惜不巧,小妖一点也不同情他,“我这个人呢,是非对错是不管的,但是恩怨分明,阵前风说的没错,人不能白死,血不能白流,在顾惜朝这件事上,你确实理亏,我也帮不了你。”

  “你恩怨分明?说什么笑话,他从前那么害你,你还不是一样留他在边关?”戚少商不以为然,只是烦恼到底要怎样调停,赫连春水勾着头发笑,“我跟顾惜朝本来也没什么仇怨,我陷在鱼池子的时候他也不比我好多少,我爹给人害的时候,他也是别人手里的枪,我跟他作对还不是为了红泪?其实说起来我跟你的仇才更多一点,啊?情敌?”

  “呵!那也不见你找我麻烦,还以为赫连小妖转了性,一心为国,不计私仇了。”这个时候想起息红泪,戚少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嘴巴里又苦又涩,很不好受,一旁的赫连春水却笑的跟朵花似的,“那是因为红泪这次是真的不要你了,你都是下堂糟糠明日黄花了,我正乐得大方。”戚少商又是啼笑皆非,什么下堂什么糟糠什么黄花,赫连小妖果然是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等他出主意想办法,他还真是昏了头。

  戚少商原本是要去负荆请罪,赫连春水总算好心拉住了他,摇头说道,“这办法没用,那是血仇,请罪有用才见了鬼!看我的。”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赫连春水的法子竟是大犒三军,这一晚营火烧红了半边天,祝酒声掀翻了营帐顶,美酒牛羊流水般送上来,火头军奔忙不休,边城难得如此热闹。

  “很快就要出征了,大家伙痛快喝一场,顺便有些话挑明了敞开了我要说清楚,北征期间,谁要是因为私仇动手,起内讧,别怪我手里银枪不认人,也别怪军中铁律不容情!丑话说在前头,”赫连春水端着酒碗敬酒,脸上带着笑话里却带着刺,“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他这话用内力送出去,整个校场上无不听的清楚,静了片刻应声轰然而起,赫连春水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说的是谁自然心中有数,想来自己是义军,来参战也是为了抗辽,报私仇也的确不对,道理都清楚明白,可是那一口怨气,却无论如何压不下,尤其是,仇人就在眼前。

  酒喝得尽兴钱赌的开心,校场上开始有人下场子比试武艺,气氛渐渐热闹到了极点,已经开始有人叫嚣赫连春水下场,残山剩水夺命枪,赫连将军震番邦,众人齐声喊,喊声盈天,赫连春水也乐得出风头,连挑一十八名将官之后,有人怂恿戚少商下去打压之。

  戚少商做了一整天夹心肉原本有些郁郁,后来一边喝酒一边也渐渐想通,就连他自己放下那段仇,也都不容易,何况是老八还有霹雳堂,他们跟顾惜朝根本一点情分都没有,这种事情急不得,或许以后日久天长,他们总会明白,不杀顾惜朝,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至于现在,嘿,倒不如先跟小妖痛快打一架!

  手里的酒碗塞给顾惜朝,戚少商笑道,“看我怎么赢他!”顾惜朝接过碗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神情。

  两人站在场上,一个持枪一个执剑,夜风扬起赫连春水长衫,少年将军玉树临风,戚少商袖子高高挽起,更是俊俏儿郎。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对决起来便格外好看,枪影若游龙,剑势如惊鸿,校场之上万人屏息,兵刃交击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衣袂翻飞猎猎有声,顾惜朝仰头喝尽杯中酒,眯着眼睛喃喃说道,“好功夫,好身法。”

  “嘿!承让!”戚少商一击得手,半空中一折身,轻飘飘落下,对着小妖笑道,赫连春水连退三步停下来,瞪着他,“你没有逆水寒,我算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可终归还是不如你。”“你不是江湖人,世家子弟有这样的身手,已经很了不起!”戚少商倒也不是客气,赫连春水眨眨眼睛,“你说的对,至少我痴情胜过你。”戚少商一怔,随即苦笑摇头,是谁说惜朝小气?赫连小妖比他小气十倍不止!

  两人下了校场,重新又有人跳了上去比试,又喝了几碗酒,月亮上了中天。顾惜朝扶着额头,渐渐有些不胜酒力,正要准备回营休息,突然校场上炸雷一般有人大喊,“顾惜朝!出来让老子杀了你,你,你杀了我们连云寨那么多兄弟,我,我决不放过你!”

  穆鸠平似乎喝醉了,摇摇晃晃语无伦次,却执着的要命,揪着场上的人一个个辨认过来,他真的是恨到了骨子里。

  顾惜朝站住不动,戚少商有些不安,“老八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他才迈出一步,却被顾惜朝按住了肩头,这人慢慢抬眼看过来,戚少商竟然心中一凛,顾惜朝说道,“他找的是我。”

  “惜朝!”

  “公子!”

  “姓顾的!”

  戚少商程昀赫连春水,三个人拦在面前犹如一堵墙,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冲过去的一堵墙,顾惜朝挨个看了过去,冷笑说道,“各位就这么看不起我?”

  程昀立刻退下,小妖摇了摇头也让开了路,戚少商站着不动,顾惜朝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自言自语说道,“放心,我不找死。”

  挥挥手退了场上诸人,顾惜朝青衫广袖站到穆鸠平跟前,挑了挑眉,“我就在这里,你想怎么杀?”

  “就这样杀!”穆鸠平一枪刺了过来,却因醉酒不稳,被顾惜朝轻松避过,“虽然顾惜朝的武功废了,但是就凭你阵前风,恐怕还杀不了我。谁要是以为我会引颈就戮,那他真是大错特错!”顾惜朝看着穆鸠平转个身又刺了过来,对着场边程昀说道,“弓!”

  程昀立刻递了弓过来,顾惜朝接过弓抓住穆鸠平刺偏的长枪,对着这个醉的半死的家伙说道,“穆鸠平,好好看清楚了!”

  穆鸠平被他一推退出两步,还在发愣,顾惜朝这一箭已经射了出去,他的准头向来好,鸣镝带着尖锐啸声正中靶心,就在众人刚要为这一箭叫好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何时程昀已经带人列阵挽弓,鸣镝钉在靶心,白色尾羽还在微微颤动,无数支箭已经带着破风之声从顾惜朝身后飞射而出,方才还看得见红心的靶子,转瞬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箭枝覆满,根本看不出原貌……如果这是一个人,那会怎样?如果这个人是我,又会怎样?满场的人心中都在想,如果这支鸣镝射向我,还有几分希望能活?戚少商摇了摇头,赫连春水也摇了摇头,顾惜朝看着穆鸠平,缓缓将箭尖对准了他,“枪击万人敌?”

  “你说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箭准?”

  穆鸠平被刚才这一箭吓的酒半醒,此时被鸣镝指住,他纵然勇猛过人,也不禁有些胆寒。满场寂静,戚少商分开众人冲了上来,将穆鸠平护在身后,三人脸色都是一变,看着戚少商摇头,顾惜朝扬了扬眉,撤弓收箭,说道,“我做过的事,从来不会不认,穆鸠平,你记着,想要报仇,随时来找我,杀人的时候不必那么多废话!”

  “今天我且留你一命,给赫连春水面子!”

  看着顾惜朝扔下弓箭扬长而去,穆鸠平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呆呆地愣在那里,很快就被过去观看靶子的士兵淹没在人群里。戚少商把他拖回去交给连云寨的人,嘱咐他不准闹事不准喝酒,便急匆匆回了营。

  赫连春水捡起顾惜朝扔在地上的弓箭,耸耸肩,摇了摇头,“给我面子,呵!还真是给我面子,这家伙的狼崽子,真他妈随时随地地玩命!”小插曲结束,晚宴仍旧继续,校场上重新又热闹了起来,月色正好,边城一片欢腾。

  营帐里顾惜朝和衣而睡,银色月光照进来,只见他满头乌发散了一榻。这人倒是睡得快,一点也不知道他刚才吓住了多少人,戚少商无奈叹了口气替他脱去靴子,正要拉被子的时候,这人动了动,语声有些迷蒙,“我喝多了,头疼。”戚少商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骂道,“活该!”

  二十五

  秋风乍起,草黄马肥,正是契丹人每年南下的时节,可是今年却不见半点动静。边关风平浪静,唯有赫连春水几乎抓狂,每天提着枪四处走,怒火冲天,见谁都不顺眼,时刻准备打一架,额上仿佛写着黄金大字,暴走状态,生人勿近,闪闪发亮,见者避退。

  他一路提着枪来到校场,程昀远远地看见赫连春水过来,连忙对顾惜朝说道,“公子,赫连将军来了。”

  戚少商半月前奉命回京师,日前派人带信说已经启程回边关,大概十日后到,想来他们的案子已经无碍,总算少了一桩麻烦,顾惜朝心情很是不错,看见赫连春水过来,对程昀说道,“今天就到这里,让他们都散了吧。”程昀领命带着众人散去,顾惜朝迎着赫连春水过来,“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大?”

  “是啊,要不要打一架?”赫连春水没什么好气,把枪往地上一戳,半真半假地挑衅,顾惜朝扬眉,“我现在不跟人打架,不过你要是想死,倒可以赏你一箭。”赫连春水看着他,往背后的树上一靠,“算了,我惹不起你。”

  这人叼着草叶满脸的颓废,顾惜朝瞥了一眼中军大帐,“想不到赫连将军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候,那废物一句话,你就甘心憋在这里?”赫连春水怒,“孙子才喜欢缩在这里当乌龟!”顾惜朝忍笑,唇角轻轻勾起,看他怒罢又叹了口气,“军令如山,我能怎么样。”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再怎样无法无天,这里不是江湖。

  顾惜朝忽然很好心,提议道,“不然我来帮你,如何?”赫连春水立刻连退三步,盯着他,“你别乱来,刘大人虽然只是述古殿学士,但却是太师心服,这个行军参谋手握实权,岂是轻易能动的。”

  顾惜朝嗤笑,“你当我是你?会做这么没脑子的事?你打这个姓刘的主意很久了吧。”

  “嘘,小声点,”赫连春水挨过来低声说道,“想害死我啊……是什么办法?”

  顾惜朝不疾不徐说道,“把契丹人引来攻城,难道刘大人还会龟缩着不出?”

  赫连春水即刻心领神会,两人离开校场一路回营,细细敲定计划,最后相视一笑,赫连春水说道,“程昀他们不能跟你去,我把义军交给你,太师的手再长,也管不到他们头上。”顿了顿,赫连春水补充道,“当然,阵前风还有霹雳堂那些,我会调开。”顾惜朝不置可否,突然问道,“为什么这么急着出战,等金人杀的差不多了再去捡便宜才是上策,难道你竟把海上之盟当了真?”赫连春水呸了一声,“我管什么见鬼的海上之盟,我不过……赫连家没有躲着怕死的男人……我们在辽人面前,也实在窝囊了太久。”

  顾惜朝挑眉不语,将门虎子的骄傲他可以理解却不敢苟同,赫连春水终究不是能屈能伸人才,只是不知道将来有一日,他会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生命,或是万里疆土?

  “来回七百里,需要五天时间,你早作准备罢。”两人在城门处站定分手,顾惜朝带着人马离去,赫连春水跃跃欲试回去安排布置,专等一场厮杀。

  金人气势汹汹横踏草原,早在订盟之前便已破了辽国东京,此时双方各具人马正在上京对峙。顾惜朝心中叹息,东京一役金国三千人马破辽国十万大军,一路便如摧枯拉朽到达上京,到达上京时也不过一万余人,而辽国已经聚集将近二十万骑兵,这样强弱悬殊的对峙竟也一打月余丝毫不显败象,相比之下宋军之孱弱拖沓简直惨不忍睹,也难怪赫连春水自觉无颜见人。

  顾惜朝带出来的这支义军人数只有千余,却个个都是好手,虽然没什么对阵经验,偷袭诱敌却是刚好。暗杀了辽国几名千户,诱出大约两万人来追,顾惜朝带着这千把人且杀且退,装作丢盔卸甲,渐渐诱敌至赫连春水城下。

  自顾惜朝带人走后,赫连春水便照两人商定的办法,派了人每天早出晚归出城晃,敷衍给刘韐的名义是秋防,事实上却是出去一万回来八千,几天下来已经在城外埋伏了万余精兵。这两万辽国骑兵杀至城下的时候,赫连春水看戏一般把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述古殿学士大人弄到了城头上,城下骑射手箭如飞蝗,一支支嗖嗖擦着人头顶脸颊而过,刘大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白着脸昏死了过去。最终连这一场仗到底是怎么胜的都不知道,当然赫连春水也永远不会知道昏死过去的刘大人是怎样把这一仗报给前太师现三路宣抚使童贯童大人的。

  全歼而胜的喜悦还在,泼凉水的人却来的更快,先锋官郭药师将军带常胜军到达边城云内,同来的还有两位都统制大人种师道和杨可世。这几位大人到了之后宣圣上手谕,赫连春水被临时调回京师驻防,即日启程,前日的庆功酒还带着余温,转眼竟是送别。

  赫连春水走时有些担心,顾惜朝却很无所谓,“我只是在这里等戚少商,他一到我们就走,一两天的时间,会有什么岔子?”

  赫连春水想想也是,十日之期还有两日,两天的时间他总不会捅破天吧,只要戚少商回来,就算顾惜朝再麻烦,哪怕真的捅破了天,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赫连上马,顾惜朝略一点头,看着他远去,喃喃说道,“看来这一次,神侯府好像输了一筹。”

  “顾公子,”站在面前微笑的这人是种师道,丰乐楼一别已是半年,种将军对顾惜朝印象依旧深刻,“神侯府也不算全输,至少在下总算跟了来。”

  顾惜朝无意同他深谈,淡淡说道,“那么恭喜种将军了。”种师道却并不在意他冷淡,跟了来,“刚才听公子说要走,难道公子不想趁此机会一试身手?”

  顾惜朝停下来打量他许久,语带嘲讽,“将军以为,童太师连赫连春水都容不下,会给我机会试身手?”

  种师道说道,“将在外……”顾惜朝打断他,“将军慎言。”

  周围一片空旷半个人也无,种师道苦笑,这位顾公子还真是难亲近,只好换个话题,“依公子看,此次灭辽,我们有几分胜算?”

  “大宋军队强干弱枝,能够一以当百的精兵如金戈铁马,都守在京师深宅大院里,边关防御净是老弱病残,精兵不过十分之一,如果倒置过来重用良将,灭辽不过指日之功,现在,我不是算命的,不知道。”

  扔下一句硬梆梆的不知道,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无名之火,走到城头上吹风,看重云流转长风浩荡,心里面却突然有些迷茫,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往哪里去。

  “公子!”程昀在城头上找到顾惜朝的时候已经入夜,听到埙声苍凉,小小年纪如他,也认得顾惜朝脸上这个表情叫做寂寞。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顾惜朝猛然回神,“怎么了?

  程昀说道,“该用晚饭了,公子。”

  两人前后下了城头,却在自己营帐前被人拦住,传令亲兵说是郭将军有请。

  中军大帐里刘大人郭将军还有种杨两位都在,齐刷刷地就有了点兴师问罪的味道,顾惜朝轻笑,这一声轻笑不带任何情绪,可是帐内刘大人却偏偏听出了轻蔑和嘲讽,一张白脸变了几变,干咳一声,郭将军开言。

  顾惜朝有些走神,依稀仿佛听到种种罪名,听得不甚明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想,如果那一年功成名就,他会不会愿意同这种人为伍,同殿为臣忍受这样的嘴脸,还是会一斧劈死他们求个清静?他原先一心一意想要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九重云天之上,难道只是这样?他忽然皱起眉,下意识地去摸斧子,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不用神哭小斧很久了。

  忽然弥散的杀气连刘大人都打了个冷战,顾惜朝伸手要动的时候正好听到郭将军给他定罪,顾惜朝教唆冒进扰乱军心念在诱敌有功着打军棍一百。

  顾惜朝心中冷笑,他当年有所求的时候尚且不会任人责打,到如今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草芥,今时今日的顾惜朝,还有谁,能够折辱?

  中军大帐内外周围都是常胜军的人,郭将军一声令下,顾惜朝便被团团围住,这些人正待拿住他,顾惜朝说道,“且慢!难道郭将军想在这里动私刑?”

  “刚才的罪名顾某都认了,但是在下有个条件,顾某想请郭将军明日一早到校场动刑,命全营将士前来观刑,在下愿领这一百军棍,以明军纪,以振军威。”

  “这也是为了将军好。”

  顾惜朝忽然如此谦逊有礼,显得格外高深莫测,帐前诸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刘大人不阴不阳说道,“本官念你是个读书人,本来想给你留些面子,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读书人?”顾惜朝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看着刘韐温言说道,“这称呼刘大人还是自己留着罢,顾某不敢当,啊,还有,各位千万不要给我留面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顾某跟诸位,没交情。”

  他明明态度斯文微笑可亲,可是刘大人却再次在他脸上看出了不屑嘲讽轻蔑鄙视等等含义,指着他说道,

  “顾惜朝!你、你!”读书人身体不大好,刘大人不知为何脸色青白,按着胸口不住哆嗦,说不出话,看他要走,郭药师一挥手,缓缓说道,“顾公子说的有道理,严刑峻法旨在震慑,理当当众用刑,明日一早校场观刑,顾公子千万不要耍什么花样!”

  顾惜朝摊开双手说道,“顾某一介草民,有什么花样可耍?”

  郭药师笑了笑,“顾公子也不必谦虚,谁人不知顾公子智计无双,为防万一,今晚就委屈顾公子在此留宿了。”

  顾惜朝挑挑眉不置可否,跟着常胜军的人出来的时候,程昀冲上来询问却被常胜军的人挡在人墙外,顾惜朝冲他点了点头,两人眼神一错,程昀抱拳离去。

  夜阑人静,常胜军的人都守在帐外,顾惜朝却似乎有心事,倚在榻上望着帐顶,听着帐外脚步声来来回回,数着刁斗一声声响至天明。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日暖万里无云,天蓝的像海。校场上旌旗迎风,郭将军甚是威严,顾惜朝被带上来,令官宣读完罪名,最后问道,“顾惜朝,你可知罪?”

  顾惜朝看着台上一众人等,忽然一笑,摇头道,“我不认。”

  “顾惜朝!昨天你明明……”刘大人拍案而起,正对上顾惜朝一声冷笑,不由哆嗦了一下,“刘韐,你可知罪!”顾惜朝脸色一沉大声喝道,刘大人一怔,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你串通朝中奸佞陷害赫连春水,逼走主帅巧言诬陷,惑乱军心避不出战,害我朝中栋梁坏我大宋军威,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朝廷早有察觉,特派郭将军前来除你,今日之局便是为你而设,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这番话天马行空信口雌黄,极尽挑拨,铿锵响亮地撂出来,听的所有人晕头转向云里雾里,刘韐同常胜军的人原本便不是一路,此时闻言将信将疑看向郭药师,郭将军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把他拿下!”

  顾惜朝已经退至程昀阵中,接过程昀递来弓箭,笑道,“郭将军不必麻烦,就地正法了如何?”

  话音未落,刘韐已经倒了下去,只见白色箭尾颤动,人已经没了气。

  哗变,云内边城一片混乱。

  顾惜朝乘乱带着程昀以及一众属下出城,走出百余里才停了下来,看身后并无人来追,对跟来的这五六百人说道,“今天各位能跟出来,顾惜朝很承各位的情,我知道你们尚有父母亲人在大宋,是我连累大家,如果有谁想要回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参与哗变按照军法并不致死,但是叛逃,是条绝路。”

  “你们是我一手带出来,我带你们出来,并没有想着要走绝路。我比谁都希望,你们能够有朝一日封万户侯,享千钟粟。”

  “弄成今天这样,我也是被逼。”顾惜朝提着马鞭走到他们中间,“还记得四年前,我初到云内,那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我一个个挑了出来,从那时起你们就跟着我,我把你们当自己的徒弟,凡是我会,只要我能,全都教给你们,你们是最好的战士,身经百战,无往不胜,我为你们骄傲。”

  “顾惜朝的名声不好,我承认,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今天城中哗变是我一手主导,但是你们说,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如果这些重臣不是这么猜忌倾轧,如果那些权贵没有各存私心,我哪里来的机会挑拨?这样的朝廷,我已经,没有兴趣效忠,四年前我可以逼宫谋逆,今天我也不在乎这一反!”

  “你们也可以选,留下跟着我,或者回去!”

  旷野上天地苍茫,几百人聚在一起,从远处看来并不比蝼蚁大多少,没有人吭声,偶有马嘶长鸣,顾惜朝挨个拍着他们肩膀,“我明白,多保重,后会有期!”

  顾惜朝上马,笑了笑,“程昀,带好他们,尽快回去。”

  “公子!”程昀拉住他的马问道,“你要去辽国还是金国?你会跟他们一起来打我们么?”

  顾惜朝看着程昀,又看看这些孩子,“你们以为,我要带着你们投敌?”

  “公子……”程昀有些嗫嚅,顾惜朝轻轻敲着马鞭,眼睛却看向了白云深处,“程昀,天地这么大,处处可容身,我不是个,喜欢看人脸色的人。”顾惜朝说罢,策马扬鞭而去,一骑烟尘渐逝,好像他们曾经朝夕相对的千多个日子,从此风流云散。

  程昀心中忽然一空,呆立片刻,飞身上马追了去,接着有人陆续跟上,队伍渐渐壮大,到最后,没有一人掉队。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将来,而此刻,他们已然选定了将来要走的路,要效忠的人。

  顾惜朝并没有走多远便听到身后纷沓马蹄声渐近,不由拉住了马,再转身已经看见他的正勋营逆风而来,象每一次在战场上那样,全力奔腾前进,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坚定忠诚,到了近前猛地地拉住了马,动作整齐划一,数百匹战马马蹄高高腾起齐齐一声长嘶,马上银甲少年无声下马拜倒在地,不发一言。

  顾惜朝骑在马上看着他们,人不动马不动,沉稳如山岳,他带了三年的这些孩子,果然有些出息,忽然扬眉一笑,“上马!“

  二十六

  

  阴山山脉绵延千里,从云内至狼山顾惜朝足足赶了八天,站在狼山脚下,顾惜朝说道,“咱们眼前的狼山,便是狼居胥山,千年前冠军候封狼居胥,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这几百号人常年征战在外,打桩扎寨这种事情做起来轻车熟路,三五天的时间,他们的山寨已经像模像样地立在了狼山脚下,立起大旗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顾字,他们这也算,正式落草了。

  顾惜朝立在帐前看着那面天青色旗帜,迎着风旗上的顾字跃跃欲飞,忽然觉得很想笑,他曾一心报国,如今却落草为寇,这些年这样一步步走来,最后却生生走到了梦想对面,当真是天大的讽刺。

  “公子,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安营?”入夜的时候程昀送饭过来,没事找事的问,顾惜朝挑了挑眉,“狼山以西是西夏,以南是大宋,往北便是辽境,东面则是宋金辽三国混战的战场,进可攻退可守拦路还可以劫粮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白教你这些年?”程昀咧嘴笑了笑,“公子,刚才李初八说他下山采买的时候碰见了辽国粮队。”

  顾惜朝停下筷子,看程昀笑的傻兮兮的样子,拿筷子点了点,说道,“来,我告诉你,你们明天这样,这样,然后这样……,打的过就全杀了,打不过就抢东西跑,不准恋战,明白么?有一个人死伤我唯你是问!”

  程昀眼睛闪闪发亮,“小菜一碟!”顾惜朝拍了他脑袋一下,“小心为上!”

  这真正是一股悍匪,杀人不眨眼行动迅如风,神出鬼没好像突然就从大漠冒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他们属于何方势力,抢起东西来不分东南西北辽宋金夏,杀起人来能砍一百绝不杀八十,凡是跟他们交过手的人都发誓再也不去招惹。传闻中都说那不是人,那是一群魔鬼!

  这群魔鬼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瀚海风。

  这群魔鬼有一个很好看的首领,他姓顾。

  阴山大漠上只要远远地看见那面天青色旗帜,无不望风而逃,半年下来瀚海风声震漠北,成为这片四国不管区域最大的一股力量,劫掠辽宋来往辎重粮草无数,狠狠地壮大了起来。

  冬天的大漠滴水成冰,行人商旅不出,战事也暂时停了下来,瀚海大寨内却热闹的紧,都是年轻活跳的小伙子,凑到一起便有无数的新鲜花样想出来折腾。这一天才刚刚天亮不久,就有人来到顾惜朝的帐前来来回回转圈子,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顾惜朝被他转的闹得慌,掀起帘子出来认得正是瀚海翼的连六,长平翼大风,瀚海五部各司其职,世人只知瀚海风悍勇,却不知其他四部隐在暗处才更是要命的力量。

  连六负责瀚海翼,来往消息最是准确,半年来从无差错,顾惜朝很是欣赏,“连六,有事?”

  “有事。”连六长了一张很老实的脸,很老实的意思就是说同样的假话由他说出来会比别人可信三分,很老实的脸的意思则是说,连六这个人其实很不老实,非但很不老实,简直是整个瀚海寨除了顾惜朝之外最会骗人的人,风部的程子寿对此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

  顾惜朝一挑眉表示疑问,连六笑了笑,“兄弟们打了个赌,想请公子去做个见证。”

  “赌?什么赌?”顾惜朝从帐内出来,跟连六慢慢往寨前校场去,连六说道,“风部不服被排在五部最末,说要单挑我们四部当老大。”

  “程昀?”顾惜朝问道,连六笑,“我没欺负他。”顾惜朝一脚踹过去,“那傻小子笨得要死,你不挑拨他会抽风干这种事?”

  连六跳了几步躲开,还是笑,“这大冷天的闲着也是闲着,兄弟们热闹热闹也是好事,是吧公子?”

  校场上五部的人都在,很起劲地在搭一个台子,长部头领李初八正在往杆子上挂一面写着五部魁首的大旗,绯红色,绸缎制。顾惜朝有些哭笑不得,就算风部赢了到时候营区挂上这么一面艳丽的旗也一定很够呛,这帮家伙一定是不满风部风头出的太多,合起伙来整人。

  “好了现在人都齐了,规矩就照咱们说好的办,每部出五个人抽签上,只要风部的这五个人能把我们四部都撂倒,咱们就承认风部是老大!”连六站在台子上大声说道,台下轰然响应,夹杂着笑声,顾惜朝也在笑,程昀啊程昀,要我怎么说你好。

  “输了的不准赖账,咱们请公子作证!”

  李初八早已着人搬了桌椅酒菜炭火狐衾过来,顾惜朝的旧病虽然已经无碍,可是他生来便比旁人怕冷一些,手下这些人跟的久了自然也都知道。

  程昀已经抽了签上场跟人比试,余下四部头领都围在顾惜朝身旁,说笑评点,喝酒胡闹,没有人注意到山下的烟花响箭,瀚海风实在是得意太久。

  戚少商带着沈之漪和苏千雪闯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那人还活着,没有伤也没有病,好端端地,在笑,在喝酒,有很多人在他身旁,他看起来很好。

  顾惜朝原本在喝酒,他酒量不好手下的人也都知道,所以没有人劝他。杯中酒尚暖,顾惜朝握在手里浅浅地啜着,有狼山胭脂草的香味。台子上面十个人捉对厮杀的正热闹,台下的一大帮人又跳又叫热气腾腾,一个个恨不得自己爬上去,如此热闹,如此欢快,可是坐在这么多人中间他仍是觉得寂寞,为什么?顾惜朝有些走神,望着手中杯,酒光潋滟。

  惜朝,戚少商在心里面默默念道,忽然一道电光闪过,顾惜朝猛地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戚少商,隔着重重人影站在那里,满身风尘。

  第一个发现有人闯入的竟是台子上的程昀,他大喊一声戚大哥扑了下来,自从上次江边之后,程昀便把戚少商当了自己人,此时重逢分外喜悦。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哨卡居然被人这样轻易闯进来,苏卓脸色大变,呼哨一声带人下了山。校场上其余人等则都惊围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顾惜朝喝止住众人不准动手,命李初八维持寨中秩序,自己则慢慢走了过来。程昀放开了戚少商又去问沈之漪,苏千雪被这么多人吓得躲在沈之漪身后死也不肯出来,校场上一时很热闹。

  戚少商走到顾惜朝跟前,环视一周,笑了笑,“很兴旺,很威风。”

  “他们都是正经骑兵出身,寻常流寇自然比不上。”顾惜朝说道,戚少商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抬杠来的,”说罢张开双臂,“久别重逢,庆祝一下。”

  看着他坦坦荡荡笑脸,丝毫不提这一路寻来辛苦,顾惜朝心底动容,上前一步,两人紧紧抱住,戚少商叹息一声,“我将辽东翻破了天,顾公子,你可真是会躲。”顾惜朝低声嗤笑,“瀚海风的旗子上写着个斗大的顾字,阴山大漠上只有瞎子才看不见,谁敢说我躲?”戚少商双臂一使力,“我就是那个瞎子!”顾惜朝被他勒得透不过气,低声喝道,“闹够了,放开!”

  戚少商松开手两人各退半步,互相看着,戚少商说,“这半年,把我这一辈子都过完了。”

  顾惜朝望着他的眼睛,暖暖微笑,说道,“欢迎回来,大当家。”


  二十七

  

  从旗亭酒肆那天算起,他们已经认识四年七个月又十八天,四年七个月又十八天,足够高粱米酿做好酒,枇杷树枝叶成盖,也足够让一些情愫萌发成长茁壮至刻骨铭心。

  跟戚少商分开的半年整整近六个月的时间里面,顾惜朝觉得自己很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想,寨墙还不够结实,阵形还不够熟练,武器还不够好,马匹还不够用,隐藏的还不够安全,有没有人受伤,御寒的衣物去哪里找,粮草还能支撑多久,要不要培养些大夫等等等等一忙就到深夜……可是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却又怎么都睡不着,有时候看着月色听着风声,一晃就到了黎明,又是一天。

  戚少商也是一样,这将近两百个日夜里面,他不记得有哪一晚能够安睡,有时候就算睡着了也会在梦中惊醒,梦里面顾惜朝满身是血地一次次倒下,他却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无论多么拚命地挣扎去救也是枉然,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死在眼前。每次看着他死的时候,戚少商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次,漫天星陨春去不归,整个世界再无生趣。恨?有时候实在找的心浮气躁无法忍受的时候也会恨,他总是恨恨地想,顾惜朝,你最好给老子活着,你要是敢死,老子去扒你十八代祖坟!

  冬夜沉寂,两人静静地在灯下说话,虽然都是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甚至还有些琐碎的事情,可是却偏偏让人觉得又踏实又安稳,帐内炭火很暖,酒很醇,狐衾很厚,顾惜朝睡着了,难得地安稳。戚少商把他抱上榻去,看着他双目紧闭睫毛阖在眼上,一动也不动,突然想起那些梦,手轻轻地抖了起来,慢慢地去探他鼻息,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这一刻戚少商发觉,原来幸福只是这么简单,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是这个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他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顺着顾惜朝的眉梢眼角慢慢地滑到脸颊,最后停在耳边,拨开他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想起那一日桃源溪畔心神悸动,想起这半年来每次梦见他灰飞烟灭,不由轻叹一声,点了点他鼻尖,这次我不会退回来了,惜朝。

  冬天的天亮得都不会太早,但是顾惜朝却很早就醒来了,一来是习惯,二来则是昨晚睡的好,帐外还是蒙蒙一片黑,顾惜朝楞楞地坐在榻上不知道要做什么,自嘲地摇了摇头,今天真的起的太早了。

  戚少商正睡得沉,顾惜朝低下头去看他,其实戚少商长的很好看,鼻子嘴巴眼睛,有时候还很神气。

  想起他张开双臂笑着说,劫后余生,庆祝一下,久别重逢,庆祝一下,明天要走了,再抱一下吧,每一次的拥抱都那么温暖,正午阳光一般,照到心底。顾惜朝知道自己的心动了,平地起波澜,再也静不下。

  整好衣裳跳下榻来,顾惜朝掀起帐帘出了门去,卷起帘幕轻翻,不知是心动,还是风动。

  李初八不愧周到体贴,将沈之漪和苏千雪招呼的妥妥当当,一大早便请了来大帐用早饭。顾惜朝忙完回来,正遇见沈之漪刚好落座,看了他跟苏千雪一眼,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沈之漪嘴角抽动了下,马马虎虎说道,“私奔喽,我跟小雪私奔,奔着奔着碰见戚大侠,刚好他在找你,就一起奔来了。”

  顾惜朝皱起眉,看了戚少商一眼,连六等人看他们有话要说,也很识趣,各自悄悄退了出去。戚少商看顾惜朝询问,简短答道,“路上捡的。”

  “我不欢迎你。”顾惜朝收回目光,对沈之漪说道,沈之漪懒洋洋地往背后一靠,笑了笑,眉目生春,“我知道,我会走,不过戚大侠曾经答应我照顾小雪。”

  戚少商一怔,忽然想起沈之漪确实有此一托,正不知怎么开口,顾惜朝淡淡说道,“他答应的就是我答应的,瀚海寨还养得起一个小丫头,但是沈公子,我就不留你了。”顾惜朝看着他,栽赃陷害那笔帐还没算,我不动手已经是仁慈。

  “好,爽快!”沈之漪站了起来,对戚顾二人躬身一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之漪走的很快,大帐里一下安静下来,顾惜朝忽然没话找话,“他好像,有点跟从前不一样。”戚少商答道,“好像没以前那么唠叨了。”

  “不是,”顾惜朝摇了摇头,苏千雪突然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我知道。”

  戚少商和顾惜朝一起看向她,苏千雪突然脸一红,迅速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在碗里,小声说道,“沈公子跟大公子闹翻了,所以一直很不高兴。”

  “沈云川?”顾惜朝问道,“嗯,”苏千雪依旧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自从上次从汴梁回去之后,他们就怪怪的,沈公子每天都很闲,大公子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大小姐每次劝大公子,可是大公子根本不听,有时候还连大小姐也一起冷落着,最后沈公子就跟大公子吵翻了。”

  顾惜朝同戚少商对望一眼,还是觉得很奇怪,“苏姑娘,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秋芳说的。”苏千雪咬着下唇答道,“秋芳又是谁?”戚少商忍不住问。

  “秋芳是大小姐的丫环,她说这事府里面知道的都不多,要不是她跟着大小姐这么多年,大概也看不出……”苏千雪还要絮絮往下说,顾惜朝忍不住打断她,“啊,这个,苏姑娘这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息吧。”

  苏千雪正说的高兴,忽然被打断,脸一红揪着衣摆站了起来,正要跟李初八往外走,顾惜朝忽然又想起来,“苏姑娘,你为什么会跟沈之漪在一起?”

  苏千雪一愣,啊了一声,说道,“……嗯,啊,沈公子,我那天看见,沈公子自己一个人躲在花园里面哭,我就去,就去看他,结果他看见我,突然拉着我就走,后来,后来我们就,就这样出来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番话,顾惜朝觉得有些头疼,摇了摇头,苏千雪却继续说道,“秋芳说沈公子不喜欢我是因为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喜欢大公子,可是大公子却要娶我,秋芳说……”

  “李初八!”顾惜朝有些冒汗,大帐外李初八连忙很有眼色地进来带着苏千雪回去休息,顾惜朝不禁长舒一口气,戚少商忍不住想笑。

  “你在鬼笑什么?”顾惜朝踢他一脚,戚少商踢了回来,“我笑你怕一个小丫头。”顾惜朝又踹回去,“她真啰嗦。”戚少商一跳躲了开去,“不知道沈之漪跟沈云川,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说道,“我知道。”

  “哦?”戚少商问,顾惜朝说道,“因为他没死,在湘江上沈云川见死不救,他是决定要牺牲掉沈之漪的,如果他死了,沈云川这辈子都会记着这个兄弟。可是他没死,沈云川不相信沈之漪会一点都不记恨他,他不再信他,就算沈之漪不走,他也不会留他在自己身边。”

  戚少商顿时说不出话,他从不牺牲任何人,更加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兄弟,他想不出沈云川怎么会这么做,他为沈之漪不值,却又没有理由去做些什么。

  顾惜朝拍了拍他肩头,“像你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明白,怕被人负是什么滋味,我能明白沈云川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总有一天会后悔,因为他看错了沈之漪。但是我却没有看错你。”

  戚少商点头,“我也没有看错你。”顾惜朝忽然一笑,神采飞扬起来,“你曾说有朝一日愿做我阵前先锋,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不知戚大当家可愿意?”顾惜朝望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很认真地期待他能够留下。

  戚少商忽然想起自己正事,说道,“来的时候诸葛先生说,你若愿意,六扇门为你敞开,惜朝,你可愿意……?”

  顾惜朝脸色微变,抽回手站了起来,在大帐中慢慢踱了两圈,说道,“从前旧案我且不提,此次杀死童太师亲信刘韐,制造云内城哗变,带正勋营反出大宋,都算是天大的娄子,我想问你,诸葛神候要给我一个什么样光明正大的身份回去,出将入相?”

  “惜朝!”戚少商站了起来,“不得无礼!”

  顾惜朝盯着他挑了挑眉,“你也看到了,瀚海风上下如今已有数千人,就算诸葛先生容得下我,有谁容得下他们?他们当中有我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因为我才会背井离乡背负叛国之名,我怎能为了自己弃他们于不顾?我若这样做,同沈云川有什么分别?更何况,诸葛先生看上我的,或许只是我狠辣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神侯府不方便出手的事情才会交给我,而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不想再做第二次。”

  “大当家,我说过,顾惜朝始终心在云天,就算做过一些卑鄙无耻见不得人的事,也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万仞峰端,回头路,我不会走。”

  “那么你呢,大当家,你要留下么?”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眼神有些深不见底,一时间心中滚涌如潮,喜悦异常,他的顾惜朝,终究有情有义,不曾让他失望。看他在这里受人爱戴,总好过回去被人耻笑,就是他自己,也早已厌倦京师的金子牢笼。

  顾惜朝一直定定地看着戚少商,不知他要作何回答,就在他把戚少商的沉默当成拒绝的时候,戚少商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伸出手,“从今往后,只要不悖家国侠义,戚少商愿做顾公子阵前先锋,刀山火海,任你差遣!”

  顾惜朝看着这只手,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伸手过来,邀请自己加入连云寨,不由说道,“瀚海风是我一手心血,我不会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你,这里仍旧是我说了算,我没有你那么大方,大当家。”

  “你的地方自然是你说了算,这么啰嗦!”戚少商自己抓过顾惜朝右手,举在两人面前,忽然笑道,“从今天起,戚少商就是你的人了,可不要亏待我。”

  顾惜朝脸色变了变,“你不要胡说八道,戚少商。”看他脸色如此精彩,戚少商开怀大笑,伏在顾惜朝肩上肩背抖动,心内融暖,只觉这半年离情别苦顿时烟消云散。

  二十八

  

  刚刚入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瀚海寨中心校场上用原木架起篝火,燃起来火焰有几丈高,足足照亮了大半个狼山。这一晚,正是瀚海风为迎戚少商特地准备的晚宴,举寨同庆。擂台上程昀还在为他的赌约拼命,被早早撂倒的苏卓笑嘻嘻地倚在一旁,怀抱铜板琵琶,高歌大江东去。

  曲终歌罢,有人大声叫好,抢上去敬酒对饮,连六勾着苏卓脖子把琵琶拿过去,胡乱勾捻,李初八摇摇晃晃学苏千雪,捏着兰花指唱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烟柳画桥下水天一色,风帘翠幕里十万人家。苏千雪一曲清歌婉转,有人思乡,有人惆怅,就连擂台上的程昀也不知何时下了场,一双眼睛雾蒙蒙想起了辽东老家。

  歌声中戚少商望着顾惜朝,想起那一次江南烟雨之行,除却一场栽赃陷害,其余时日正是这一生难得的闲适悠游,不禁握住顾惜朝右手,十指相扣,心底渐渐有温柔暗生。似有灵犀,顾惜朝也转过头来,看着戚少商明亮双眼,低头饮尽杯中酒,把酒杯远远一掷,抽手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连六身旁,拿过琵琶当心一划,声若裂帛。

  夜风吹来,扬起他鬓发衣袂,袍袖翻飞,只见手指轻动,曲调骤然一转:

  想那日束发从军,

  想那日霜角辕门,

  想那日挟剑惊风,

  想那日横槊凌云,

  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柳叶衣,惊穿胡阵……!

  一曲南仙侣,扫满场惆怅。歌声曲中戚少商舞剑相和,势动四方,最后不知何人擂起战鼓,狼山上夜风凛冽,火光透天,时光仿佛逆转了千年。

  有人将烟花投入篝火,校场上流光溢彩,苏卓烂醉在杜建飞身旁,眯起眼睛带笑,“戚少商的剑法真好,我要拜他为师,我要一剑霜寒十四州!”杜建飞起身恭祝他早日名成利就,嘴上讥讽却还是忍不住代他四处巡视。

  顾惜朝将琵琶还给苏千雪,风部的人在擂鼓吼大风,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苏千雪受不了这声音震耳欲聋,拉了拉顾惜朝衣袖要他送自己回去,一路恳求自己不要回去江南,也不要回去河间,顾惜朝应下来送了她回房,自己也绕回大帐寻热茶解酒。

  炭火上一炉水正滚,顾惜朝沏了茶连喝两盏,撑在案上晃了晃头,觉得酒稍醒,正待转身出去,却撞入一个人怀中。顾惜朝眯起眼睛打量,戚少商几乎对着他鼻尖,“酒量不好就少喝一点,没人笑话你。”顾惜朝往后退了退,靠住书案,“你怎么也回来了。”简单两句话,却是说不出的亲昵。

  戚少商并不回答,伸手撩开他额前被风吹散乱发,一双眼睛背着光,黑漆漆地意味不明,半点也不含蓄地看过来。顾惜朝被他这样盯着,渐渐失了冷静有些心慌,嘴巴抿成一条线,“不出去喝酒,杵在这里干什么?”

  戚少商伸出双臂抱过来,“突然想跟你单独待一会。”

  外面仍旧人声鼎沸,大帐里却突然静谧的近乎恒久,或许天长地久就是这种滋味吧,把心贴在一起。

  冬天就要过去了。

  过了冬转眼就是开春,狼山的春天虽不怎么锦绣,却也别有一番青葱的味道。

  排教教主千金,沈云川的逃婚妻子,苏千雪苏姑娘也一直在瀚海住了下来,照连六的说法是,这孩子这些年一定是憋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怕说话还这么爱说话的。

  春末夏初四五月,狼上遍开胭脂草,远远看去绯红一片,好似晚霞落了一层又一层。苏千雪和连六挨在屋檐下絮絮叨叨做胭脂,旁边有人走过看见连六都忍不住偷笑,这位苏姑娘虽然娇艳美貌,可是磨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况且做胭脂这种事终究不是大老爷们擅长的,连六满头大汗脸色青红不定,笨手笨脚地听苏千雪指挥,心里面直叫娘,天呐,谁来把这小丫头弄走,老子受不了了!

  阳光正好,顾惜朝搬着厚厚一摞子书出来晒,很不幸刚好经过这两人身边,连六立刻抓住顾惜朝衣摆,楚楚可怜地看过来,“公子,救命。”

  他爪子上染满胭脂草花汁,红彤彤的凄惨狰狞,再加上那副表情,也确实很可怜,顾惜朝有些于心不忍,把手里的书交给他,连六如获大赦,抱着书一溜烟跑走。顾惜朝蹲下来帮苏千雪做胭脂,默不作声地将花汁一层层浸在丝帛上,灵巧而熟练,苏千雪兀自低着头念念有词,连身旁换了人都不知道。

  寨墙外响起马蹄声,远远地有烟尘腾起,一路青旗招展,是戚少商带着瀚海风回来了。这人进了寨门也没下马,一路直冲到大帐前,从马上抱下一个人来钻进帐内,他身后程昀大声呼喝找杜建飞过来。顾惜朝眉头一拧抛下苏千雪往大帐冲去,一定是有人受了重伤,苏千雪看人都往大帐跑,自己也提起裙摆跟过去,挤在程昀身后探头探脑。

  榻上满身是血躺着的是沈之漪,戚少商捏着他腕脉眉头紧皱,对顾惜朝说道,“他刺杀耶律大石,给萧王府追杀。”顾惜朝点点头,转身喝道,“杜建飞呢,怎么还不来!”

  “在这里!”苏卓大声应道,拖着杜建飞飞快地分开风部拥在门口的人挤了过来,把杜建飞往前一推,“秀才,看你的了。”

  杜建飞点头跟顾惜朝和戚少商致意,戚少商让开榻边的位置给他,看他熟练地解开沈之漪衣裳查看伤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一路抱着沈之漪回来的时候,只知道这人受伤严重,连自己的衣袍都被他鲜血染透,可是此时看到他身上狰狞伤口,戚少商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半空中。同顾惜朝对望一眼,顾惜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小杜,他怎么样?”

  杜建飞低着头迅速地处理着沈之漪身上的外伤,答道,“失血很多,外伤太深,好像还有内伤,我没有把握。”

  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沉默着看着沈之漪,李初八把帐内闲杂人等清走,着人送了金疮药白棉布还有大桶的清水进来,很快沈之漪又被包的像只肉粽子。程昀一直站在一旁看他,听到杜建飞的话眼圈一红,那人那双总是含笑的丹凤眼闭成一条线,总是胡言乱语的嘴巴也抿成一条线,失血的脸看起来像是片月白瓷,轻薄易碎。

  安排了程昀和杜建飞在大帐守着沈之漪,顾惜朝同戚少商到寨外巡视,站在山口箭垛上,戚少商沉默不语,顾惜朝问道,“追杀沈之漪的人还有活口么。”戚少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答道,“没有,都杀了。”

  戚少商很明显有心事,顾惜朝看着他,“你在想沈云川是个混蛋。”

  “惜朝,如果沈之漪没事,别再赶他走。”戚少商叹了口气,“我怕他又去找死。”栽赃陷害也不算什么大梁子,戚少商对沈之漪上心已久,实在不忍看他这样流离。

  顾惜朝沉默,戚少商还要再说什么,顾惜朝说道,“好,就让他留下,我还是不信他,我是信你。”

  沈之漪昏睡两天之后醒来,一醒来就看见一颗毛茸茸的头伏在自己身旁,费力地把这颗头戳醒才认出来,“啊哟,子寿,好久不见。”沈之漪的声音虚弱的若有若无,却还是那个轻佻的调调。

  程昀没理,跳起来出去端药来灌他,沈之漪靠在程昀怀里把药闻了闻,闻了又闻,最后皱眉说道,“方子不对。”

  程昀一着急瞪着眼睛要硬灌,沈之漪装死,哼哼唧唧说道,“这药真的不对,又苦又没用,我不喝。”

  程昀看他这个样子,抿了抿嘴,捏着他鼻子把药灌了下去,一甩头走了。

  沈之漪给人扔在榻上连呸很多声,喃喃自语,大姐是神医传人,难道我会弄错方子,程昀你这个笨蛋竟然不信我!

  日子飞快地过去,沈之漪的伤在慢慢地好,瀚海寨在不断地壮大,宋金联合灭辽的仗也在一场一场地打。

  宣和三年秋,金兵攻破辽国上京,辽将耶律余睹降金,沈之漪痊愈,收杜建飞为徒。

  宣和四年正月,完颜杲带金兵攻下高、恩、回纥三城,取中京,下泽州。瀚海寨大贺新年,顾惜朝同人拚酒连醉三天。

  宣和四年四月,完颜宗翰取辽东京。苏千雪采胭脂草染成绛红纱,瀚海寨新换绯色袍服,人人看朱成碧。

  

  宣和四年八月,金主完颜旻率军同辽国主力对峙于大鱼泺,戚少商带瀚海风趁火打劫。

  秋天是个好季节,雁南飞草青黄,不管什么样的猎物都很肥,比如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连六兴奋地咂着嘴,连声说道,“不得了不得了啊公子,耶律延禧这是要拿老本出来拼了,从我们现在的消息看,他至少调动了四十万人马,啧啧,四十万人,败家子,那得吃多少穿多少啊。”

  李初八也笑,“听说这次从咱们这走的这批辎重,大部分是粮草和越冬衣物,咱们刚好合用,快入冬了。”

  程昀在擦刀,苏卓在打瞌睡,顾惜朝瞥了他们一眼忽然点名,“程昀,你有什么话说。”

  “怨军八营在附近,大概三万人。”程昀收刀回鞘,毕恭毕敬答道。苏卓突然醒了跳起来,“怨军八营?公子,让我去!”

  “没你的事,你继续睡。”顾惜朝把苏卓一脚踹开,皱眉道,“戚少商怎么还不回来!”

  “戚大侠去探他们路线,也该回来了。”连六走到帐外张望,刚好沈之漪带着杜建飞和苏千雪来到大帐,掏出长长一张单子给李初八,“这些都要买新的。”李初八惨叫一声恨不得把这单子吃了,苏卓揉着大腿在一旁幸灾乐祸,大帐里正热闹,寨门处有人喊,“瀚海风回营!”

  “惜朝!”戚少商远远地就在喊,苏卓一听真的是戚少商回来了,立刻跑出去告状,程昀又抽出刀来擦,沈之漪似笑非笑地在李初八跟前晃那张单子,李大头领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继续惨叫,苏千雪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啊看,连六又在心里叫娘,心想不知道明天寨中又会传出什么八卦。顾惜朝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戚少商已经掀起帐帘进来了,“惜朝,有人来看你,你猜是谁?”

  顾惜朝想了想,说道,“息城主?”

  戚少商脸色一变,“你就抬杠吧你!……是苏合!”顾惜朝挑了挑眉表示不信,这里距望建草原何止千里,苏合怎么会到这里来。

  戚少商把帐帘高高掀起,拉了一个人进来,“自己看,难道骗你不成?”

  “苏合大哥!”顾惜朝又惊又喜,苏合哈哈一笑,“顾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二十九

  

  苏合大步走过来握住顾惜朝双手,转身对戚少商说道,“你们都不知道,自从上次你们走了以后,高云念叨了整整一年!”顾惜朝牵着苏合在桌旁坐下,戚少商也坐了过来,连六着人奉上茶果点心,侍奉在旁。沈之漪则早已拖着李初八等人不知去了哪里,大帐里只有程昀和苏卓还在擦刀的擦刀,瞌睡的瞌睡。

  “苏大哥怎么会到阴山来?”顾惜朝为苏合倒茶问道,“你们怎么会遇见的?”

  苏合接了茶来猛喝两口,说道,“别提了,辽人这几年年年战败,粮草兵马都折损的厉害,就把手伸到了草原上,征兵纳粮明夺暗抢。而草原又被金人占了,大部分部族无家可归,所以有很大一部分都被招了来。”

  顾惜朝低着头继续为他续上茶水,缓缓问道,“怨军八营?苏大哥是哪一营?”

  苏合咦了一声,对戚少商说道,“顾兄弟果然厉害,戚大侠猜的也真准。”顾惜朝笑笑,苏合说道,“我在第三营,说起来也巧,大鱼泺那边催促御寒冬衣,可是这批东西要从阴山过,为怕瀚海风中途劫走,刚好我们怨军营又在附近,所以就派了三营随行护送。”戚少商接着道,“我今天带人去探路,结果就遇见了苏合。”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你自己亲任斥候?”戚少商忽然发现自己说漏嘴,讪讪说道,“我武功毕竟好些,不怕跑不了。”“回头再跟你算账!”顾惜朝冷冷说道,接着又问苏合,“不知道苏大哥可知道赛罕跟阿穆尔的消息,这些年我年年派人带信过去,可是却从没收到过回音,一直很想回去看看,却不得空。”

  “我年前从镜子海回来的时候,他们二老都还好,高云现在也在镜子海,不如什么时候我捎信让高云帮你探问一下。”苏合答道,顾惜朝微笑道,“这样最好,有劳苏大哥。”

  “只是这批冬衣既然是苏大哥护送,我们就不好动了,原本还想着,呵,真是巧了。”顾惜朝摇着头说道,苏合反倒一挥手笑道,“我刚才漏了那么多消息给顾兄弟,就是想顾兄弟把这批冬衣劫了,顾兄弟要是不动,我反倒白说。”这次连戚少商都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为什么?”

  苏合答道,“辽人军队中我们怨军八营地位最低,甚至连燕云民兵都不如,年年冬衣都是最坏的才给我们,顾兄弟把冬衣劫了去,损失的也不是我怨军营。怨军营大都是蒙古人,我们跟辽人本来也不是一条心,现在辽人跟金人混战,谁也不知道最后谁输谁赢,可是我们的家乡亲人都还在金人手里,大家都没心思给辽人卖命。顾兄弟只要说你什么时候动手,我给你的人放水。反正每年库物司在阴山丢的东西多了,赖也赖不到我怨军营头上。”

  顾惜朝微微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到时还请苏大哥帮忙。”

  三人都是一笑,随即摊开地图苏合给顾惜朝画出此次押运路线行程,又将具体行动步骤时间定好,全数布置完毕时已是黎明。望着外面破晓晨光,顾惜朝说道,“苏大哥一夜未归,会不会有麻烦?”

  苏合抹了把脸揉揉眼睛说道,“没事,怨军营松散,就说喝酒去了,谁也不会管。”

  “这样就好,如果牵连到苏大哥,我宁可不要这批东西。”顾惜朝说道,苏合拍了拍顾惜朝和戚少商,说道,“不过我也该走了,三天后葫芦口,我等着你们。”

  “我们送苏大哥出去。”

  送过苏合回来,戚少商和顾惜朝简单吃了点东西,戚少商说道,“你一夜没睡,先休息会吧。”顾惜朝确实有些精力不支,点头说道,“你也一样,不如就在这大帐先凑合凑合。”两人胡乱睡了一会,醒来时已经过午,戚少商仍旧去教苏卓剑法,程昀来报,说沈之漪有事要找顾惜朝,一个早上已经来了七八趟。

  顾惜朝让程昀去叫沈之漪过来,程昀却来说沈之漪在后山白线河边等,顾惜朝想了想,也便去了白线河。

  沈之漪果然等在河边,正挽起裤腿在河里摸螃蟹,苏千雪拎着只竹篓子在岸上又跳又叫,一会指这里,一会指那里,沈之漪好脾气地任她瞎指挥,在河里东奔西跑溅起一片水花,两人笑成一片。

  看见顾惜朝过来,沈之漪上岸把靴子穿好,哄了苏千雪回去找李初八烧螃蟹,微笑着走到顾惜朝身旁,“我有事跟你说。”

  顾惜朝看着他,问道,“不会是道别吧?”

  沈之漪笑了笑,叹了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就是道别,我要走了。”

  “去哪里?”顾惜朝问道,沈之漪一挑眉毛,“啊哟,顾公子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我来了,真是受宠若惊。”

  “当年是戚少商和程昀要你留下,如今你要走,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顾惜朝淡淡说道,“我没那么多力气关心你。”

  想起程昀,沈之漪垂下眼睛有些不舍,过了一会说道,“我大哥到了大鱼泺。”

  “到了今天你还是愿意为他去死?”顾惜朝挑起一边眉毛,这一次就连他也动容,放弃这样的兄弟,沈云川是个傻子!

  沈之漪看他惊讶的样子,忽然轻佻地笑了笑,“你可是说过没力气关心我的,别这么紧张,我会以为你喜欢上我了。”

  “滚!”顾惜朝脸色一变,伸手一指,“现在就滚,越远越好!”

  沈之漪笑笑,“好,我这就滚,”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低声说道,“这几年,多谢你。”

  “代我跟程昀道别,还有杜建飞,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看着他越走越远,顾惜朝忽然心头火起,“沈之漪!你站住!”

  沈之漪似是没想到顾惜朝会叫他,回过头来满脸疑惑,“这么快舍不得我了?”

  “给我滚过来!”顾惜朝咬着牙说道,“不然我让你下不了狼山!”

  沈之漪乖乖地跑了回来,“哟哟哟,脾气还是这么大,我看这天底下,也就戚少商能容你这么多年。”

  顾惜朝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直截了当说道,“帮我做一件事,算是还这两年人情。”

  沈之漪摇头拒绝,“这两年我教了杜建飞一身医术,他现在顶个国手,我不觉得我欠你人情。我大哥现在要面对辽国七十万骑兵,我要去帮他。”

  “七十万?”顾惜朝记得连六说过明明是四十万,他相信连六不会错,但如果真是七十万,那只能说明沈之漪另有渠道,“你从哪里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沈之漪仍然拒绝回答,“没别的事我走了。”

  “你不想听听我要你做什么么?这件事对沈云川也有利,你听我的主意,比你现在这样贸然回去要好得多。大战之前你突然冒出来,我不觉得沈云川会有多感动,说不定还会怀疑你是敌人的探子!”顾惜朝悠悠说道,沈之漪越走越慢,最后冲了回来,恨恨说道,“顾惜朝,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

  顾惜朝笑了笑,并不介意他神情可憎,“这几年我没怎么约束过你的行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搭上辽国内廷这条线的,但是我现在要你利用这条线,去离间耶律淳和萧德恭。”

  耶律淳和萧德恭是此战辽国正副元帅,如果离间了他们,大战之前将帅不和,对金国还有大宋都极为有利,沈之漪眼睛一亮,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辽国内廷有眼线。”

  顾惜朝挑了挑眉,这个七十万的消息果然是从内廷传出来的,想不到沈之漪竟有如此手段,当下也不回答,只是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要把这两个消息分别传到耶律淳和萧德恭那里,不仅要传到,还要让他们相信,你能做到么?”

  “先说是什么消息,万一你要是让我说他们三天后会当众裸奔,难道我去找死么?”沈之漪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你去跟耶律淳说,怨军八营要反,再去告诉萧德恭说,怨军营的人要劫蒺藜山驻军冬衣。就这两件,三天内务必传到这两人耳朵里。然后还有一个地点,第三天的时候,隐隐约约透给他们,阴山葫芦口。”顾惜朝说完,看着沈之漪,“都记住了?”

  “你在玩什么?”沈之漪有些起疑,顾惜朝笑了笑,“玩花样。”

  “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去的。”沈之漪突然严肃了起来,“我不想给你当枪使,有这条命我不如去死给我大哥看。”

  顾惜朝叹了口气解释道,“怨军八营是耶律淳的人,而他又一向不信任这些人,萧德恭的主力驻扎在蒺藜山。别告诉我你还不明白。”

  沈之漪点了点头,“我能做到,但是三天后葫芦口这场戏,你能演好?”

  “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好,就此告辞,但愿后会有期。”

  看着沈之漪远走,顾惜朝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白线河,着手布置三天后那场戏,既然有人要牺牲,总要把戏唱的精彩些,才对得起这样的好演员。

  三十

  葫芦口一战的玄机,除了连六之外顾惜朝谁也没有告诉,告诉连六是因为要他去照看苏合不要枉死,提醒戚少商及时回撤。

  那一晚,顾惜朝单人匹马立于高崖之上,远远地观看葫芦口偷袭战况。葫芦口位于阴山同贺兰山交界,两大山脉纵横相逼于此,壁立百丈浑然天险。辽国的辎重粮队缓缓而来绵延达数里,葫芦口也刚好两头窄中间阔有数里之长。顾惜朝看他们如老鼠顺序进了竹筒,不由轻笑,夜风初起带着潮湿寒意,吹起他貂裘大氅鬓发猎猎,呼吸之间已有白雾呼出,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当粮队全部进入之后,号角声猛地响起,瀚海风大旗突立,漫山遍野喊杀声震天,只见两支骑兵一前一后好似墨色尖刀,将粮队用火把穿成的长河搅的支离破碎,远远看去如天上星海,点点火焰美丽杂乱,顾惜朝满意地微笑,将大氅拉紧,继续等待下一个角色登场。

  果然怨军八营八来其三,除去苏合那一支随车护送之外,远远地跟在粮队后面还有大约六千余人,看见粮队出事,纷纷亮起火把全速驰援。可惜瀚海风倏忽来去诡秘如风,等这批人马赶到之时,已经回撤至十数里之外,黑衣骑士黑色骏马,早已在夜色掩映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势在上风处燃起,所有随车押运护送兵甲都在全力灭火,完好的那一部分粮草冬衣都被分开放置,整个葫芦口一片狼藉,怨军八营万余人马蜂拥在此,七手八脚,很是有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看着蒺藜山方向有火光渐渐靠近,顾惜朝低头笑了笑,提起缰绳纵马回营,只要有一个人想要推诿塞责,怨军八营就再也洗刷不掉。剩下的事情他已不需要操心,有时候人为了保全自己,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顾惜朝消失在了黑夜当中。

  顺着白线河一路逆流而上,半夜的时候飘起了雪,顾惜朝一手牵马,另一手掌心向天接着纷纷落雪,丝丝凉意融化在手心里,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瑞雪丰年,明年的胭脂草一定更加艳丽。

  一个人影挡在从白线河回大帐的路上,顾惜朝牵着马慢慢走过去,戚少商冷冷问道,“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葫芦口那里,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头发衣服上都是雪,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顾惜朝停下来呵了呵双手,说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戚少商将他双手抓过来暖着,态度依旧生硬,“别把我当傻子骗,原先计划明明是我做先锋搅乱粮队阵势,一击即退,后面交给程昀接应,同苏合里应外合劫取这批冬衣,是不是?”

  顾惜朝答道,“是。”

  “好,那我问你,今天晚上,程昀去了哪里?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葫芦口最后演变成怨军营同萧德恭混战,你在干什么?”

  顾惜朝一挑眉,“咦?程昀没有去么?我去观战的时候,明明一切顺利。”

  戚少商一怒甩开他双手,走了两步回身指着顾惜朝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绕了个圈子,很不巧在燕嘴翼碰见了程昀带着人在那里磨时间,他有你的手令今晚在燕嘴翼待命不出,惜朝,你骗我!”

  “啊,露馅了。”顾惜朝继续呵着双手倚在马背后,雪势渐渐大了起来,他仰头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脸上和颈子里,沁凉沁凉。不能说,不能说呵,顾惜朝闭上眼,怎么能告诉戚少商,这是在用沈之漪的命演一出离间计?当然,不能说!

  顾惜朝睁开眼,拍了拍身上落雪,说道,“暂时不能告诉你,大当家,你若信我,就不要再问。”

  戚少商盯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顾惜朝坦然望回去,毫不躲闪。末了,戚少商终是屈服,望着顾惜朝双眼,“别骗我,惜朝,别骗我。”

  大雪纷飞,隔着重重飞雪望出去,顾惜朝说道,“大当家,我也想问你,从葫芦口回营,要怎样兜圈子,才能兜到燕嘴翼?”

  戚少商不答,顾惜朝说道,“是你不信我在先,今天,呵!真是可笑!”顾惜朝说罢,牵起马往回走,戚少商停了一会追过来,拦在他前面,忍了很久说道,“好,今天的事情你我都有错,你不该瞒我,我不该不信你,就这样一笔勾销,我等着你告诉我真相。”

  雪很快积起来,四下一片茫茫,戚少商的眼睛很诚恳,顾惜朝问道,“大当家,你如今,还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我手里么?”

  戚少商牵起他右手往回走,“当然。”

  “好,但是我还是不能说,你慢慢等吧。”

  有人气绝。

  大约十日之后,连六带回了沈之漪的一点消息,顾惜朝将那纸片揉碎搅烂烧为灰烬,再也不提这个人。

  耶律淳同萧德恭果然大生嫌隙,怨军八营被远远地调离了大鱼泺战场,不能说不是个好消息。

  顾惜朝站在地图前盘算,瀚海风这五千余人,散在辽国七十万骑兵中会是什么样子,搅进大鱼泺战场又会是什么样子,大概连草芥都不如吧,是时候想想退路了,顾惜朝望着地图上山川河流,指尖一一划过,不知在作何决断。

  忽然帐外传来通报,有人拜山。

  前面那场雪下得大化得也快,到如今进山的路上也还是一片泥泞,踩着这肮脏泥泞拜山来的,是顾惜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两个人,赫连春水和息红泪。

  两人都是白色狐衾重裘,佳人风华绝代,公子仪态翩翩。接引进了大帐之后,四人相对,颇有些尴尬,顾惜朝看着这三人突然之间僵住的样子,自顾倒茶轻啜置身事外,有些事他本来也不在其中,乐得看戏。

  息红泪解下身上狐裘,走到顾惜朝身旁坐下,说道,“劳驾顾公子,这一路上来,我渴了。”

  顾惜朝心中暗赞,这女子当真非凡,两人将茶叶泉水一一品评一番之后,大帐里已经缓和了下来。

  戚少商有些郁闷,为什么赫连春水同息红泪都跟顾惜朝这么客气熟络,他记得当年明明……

  “这次来拜山,实是有事相求顾公子……和……戚大侠。”这句话说来显然是思虑良久,息红泪看着顾惜朝,又毫不避讳地看向了戚少商,一双妙目光彩流转,虽是求人,神态中并不见丝毫卑怯,息红泪仍旧骄傲如许。

  戚少商看着息红泪长睫美目清冷红颜,心中百味杂陈,说道,“红泪,无论什么事你尽管说,赴汤蹈火,戚少商绝不犹豫。”

  息红泪看他一眼,又握了握身旁赫连春水几乎要挥出去的手,看向顾惜朝,说道,“顾公子意下如何?”

  顾惜朝停了一会,缓缓问道,“息城主是想救息红玉一个人出来,还是连萧隆绪以及两位小王爷一起?”

  息红泪咬了咬唇,说道,“到现在我连小玉的面都没有见到……我们根本混不进西京城去。”

  赫连春水说道,“顾惜朝,辽国西京现在戒备森严,你有办法能进去么?只要能进城,剩下的事我就够了。”

  顾惜朝看他一眼,“辽国五京被破其三,局势原本就很紧张,西京又是皇城所在,大鱼泺战场仅在三百里外,这种时候哪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现在的西京城无异铜墙铁壁。”

  息红泪顿时失望,戚少商猛地站了起来,“我出去转转。”

  顾惜朝心中暗骂,戚少商你等着!却还是温言说道,“息城主也不必急躁,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有缝隙可寻,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给你进城之法。”

  息红泪心中生出希望,眼睛骤然一亮,说道,“多谢顾公子。”

  顾惜朝说了声不客气,想起从前种种恩怨,想起很多旧事,不知为何忽然对息红泪格外关照。

  或许只是因为,当年各自心中之人,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如果能让这女子眼中悲伤稍减,也算弥补一点遗憾。

  那一年狱中曾说,你失红泪我失……晚晴,不曾想后来一语成谶……

  顾惜朝的手有些抖,那个名字始终藏在心底,连念出来都有些撕心裂肺,撕心裂肺,说了声抱歉少陪,顾惜朝也冲出了大帐。

  三十一

  从大帐里出来,外面的空气清新冷冽,望着重重叠叠远山,山上积雪覆盖,仿佛白头相依,直至地老天荒。而自己,不过六七年时间,却已经天翻地覆数次,人生,真是莫测。顾惜朝拂了拂衣袖,并没有太多的沉溺于悲伤,不需要,晚晴也不会喜欢。

  晚晴,我知道你在白云深处一定一切安好,你看,我也很好。你墓前杨柳年年枯荣新绿,杜鹃开了又谢,我并没有时常去看望,因为有人比我更妥贴稳当。

  晚晴,我此生注定辜负你情深义重,我并没有想要将你忘记,我只是,不喜欢时时晾晒伤口,我仍旧会,不择手段活下去,你或许又会不喜欢,但是从一开始,你认识的顾惜朝,就是这个样子,从未变过。

  晚晴,我想跟你说再见。

  忽然有微风拂过,流云飞散,顾惜朝温柔地笑了笑,再见了,晚晴。

  武器库建在白线河边,为三天后打算,顾惜朝来检点武器盔甲,瀚海风鼎盛三年,也该消失了。

  大门敞开的时候,戚少商并未想到进来的会是顾惜朝,他喜欢武器库里的味道,偶尔会过来小坐,但是从未在这里碰见过他,他总是喜欢在大帐里看书或者弈棋,不然就发呆。

  顾惜朝并没有意识到武器库中还有旁人,低着头认真地对照名册配置武器盔甲,他们将有一场血战。

  顾惜朝低着头心无旁骛的样子,很迷人,戚少商忽然轻巧地自房梁跃下,伸手蒙住他双眼,顾惜朝立刻僵住,随即又放松了下来,“戚少商,你找死!”手肘向后捣去,却被戚少商抓住,感受到他睫毛在自己手心颤动,戚少商的心也一起痒了起来,双手自背后揽在他腰间,下颌靠在他肩上,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嗯。”顾惜朝的手未停,仍旧比照着名册寻找合适配备,“……惜朝?”戚少商将全身重量放在顾惜朝身上,跟着他在武器架子前慢慢移动,“干什么?”顾惜朝随口问道,又在名册上记下一笔。戚少商看着他沉静侧脸,捣乱一般轻吻在他耳边颈项,果然很快顾惜朝的脸就红到了耳根,将纸笔一扔回手一肘捣在戚少商胸口,“你捣什么乱!”

  戚少商揉了揉胸口,这人从来不惜力气,有十分绝不用八分,胸口很疼,看着他瞪着眼睛的样子,戚少商飞扑过来,武器架子呼啦啦倒了一片,两人碰倒无数刀枪剑戟盔甲护具,竟然毫发无伤。这样倒在武器丛中,手边一截枪眼前半支箭,一抬头有刀锋闪着寒光,一动腿又被剑刃划破裤脚,两人面对着谁也不敢动。

  顾惜朝有些愠怒,咬牙看着戚少商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连睫毛都要互相戳到的时候,这人说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告诉我那天葫芦口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么我们就在这里……办事。”

  顾惜朝的脸腾地一下好似着了火,“你找死!”

  顾公子的骂人话向来贫乏到令人发指,同他纠缠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戚大当家一点都不傻,果然他很快就扛不住,“你住手!”

  “我说!”

  顾惜朝将前因后果全都说了出来,戚少商并未生气,只是看着他眼睛说道,“惜朝,我从十四岁闯江湖,江湖上,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有,我也不是干净的一清二白,以后这种事不要瞒我,我跟你一起扛。”

  顾惜朝抿了抿嘴,“连六已经在尽量打探沈之漪下落,我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败露。”戚少商抚上他额发,说道,“惜朝,你是人,不是神,没有人真能算无遗漏。”

  “我知道,该死,你还不起来!”顾惜朝被他压的手脚发麻,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两人小心翼翼从武器库出来的时候,顾惜朝轻描淡写撂下一句,“麻烦戚大侠把所有东西规整好,三天后我要用!”

  正勋营原本就是赫连春水属下,所以天黑后戚少商和顾惜朝回来的时候,看见赫连正跟程昀等人打得火热,没有半点意外,就连苏千雪也依偎在息红泪身旁,问长问短。到处都看起来很协调,顾惜朝却突然有些伤感,三天,三天后瀚海风将不复存在,他突然有些舍不得。

  只是既然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巧赶到了一起,不如索性玩的大一些!晚饭后戚少商留在大帐招呼赫连春水和息红泪,顾惜朝则将瀚海五部程昀等人招到了书房。

  李初八所率长部受命即刻启程,将这些年瀚海风所有财物送至漠北甜水井,在那里扎营等待接应。杜建飞所率平部只有十数人,负责分发配置行军散以备战,连六将这些年所有截获西京地图送来,并受命联系沈云川,顾惜朝一面安排他去,一面冷笑,“告诉他沈之漪都为他做了什么,告诉他沈之漪现在在等死,告诉他三日后有人去劫西京大牢,告诉他会有人在西京城外等他,告诉他,若是不来,永远别想得到绮翼碎的解药!”

  连六躬身领命,苏卓早已坐不住,顾惜朝取出西京地图说道,“程昀,带风部和苏卓一半的人马到西京城外十里的淳安亭等我,带上十套备用盔甲武器,等我响箭烟花讯号,到时候来西京城接应。”

  “苏卓,你去把我们现在所有的炸药找来,带上两百人,我们去西京放烟花!”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动作,苏卓兴奋的摩拳擦掌,李初八跟在顾惜朝身旁敲定一些细节,杜建飞已经带了人去干活,等到人都散了,程昀忽然问道,“公子,你要怎么进城?”

  顾惜朝看了连六一眼,“从胭脂河潜进去,直通辽国皇宫宫墙,那里守卫最薄弱。”

  程昀不再说话,连六叹了口气,“这是沈公子最后带出来的消息,

  顾惜朝按了按连六肩膀,“不想辜负他,就赶紧干活去!要是去的及时,说不定还能捡他一条命回来。“

  想了想已经没有什么好安排的,顾惜朝挥手让他们都散了,自己去大帐找戚少商和赫连春水三人。

  顾惜朝将自己的计划对三人大致讲过,息红泪低头半晌不语,赫连春水有些感动,搂了搂顾惜朝肩膀,“我当初真没白把这些人给你,顾惜朝,你果然有两下子!”戚少商提着小妖领子把他扔开,自己坐到顾惜朝身旁,说道,“惜朝,苏卓的人是不是太多?”

  顾惜朝答道,“不多,西京城内至少有五万守军,到时候就算再混乱,我们想要开城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赫连春水说道,“我也带了三百死士,只要炸药同时引爆城中一乱,有这五百人,破个城门还是没问题的。”

  顾惜朝低头想了一会,“五百人有些太显眼,都从胭脂河潜进去恐怕不可能。这样,分两批,你们武功好先进去,我记得城西有个角门,隐在白矾楼后面,是当年被捉来建白矾楼的汉人工匠所建,应该没有人知道……大当家,我把图纸给你,这五百人交给我,三更时你到城西开门接我。”

  戚少商点头,息红泪忽然说道,“我带了双飞翼,还有天机弩,十架双飞翼,一百天机弩,并毁诺城所有高手共一百一十三人。”

  “双飞翼……?!”顾惜朝站了起来,想了一会说道,“息城主,这十架双飞翼能否交由我来处置?”

  “当然,毁诺城所有人但听顾公子号令!”息红泪抱拳说道,顾惜朝还了一礼,对戚少商说道,“大当家,三日后沈云川若来,将双飞翼交给他,让他去引开辽人注意,你们还是从胭脂河潜进去。”

  “至于其余毁诺城高手,息城主可带三五人一同由胭脂河进城,其余的带天机弩听从程昀调遣,如何?”

  息红泪点头答应,顾惜朝看赫连春水已经哈欠连连,说道,“今日就先这样,两位远来劳顿,请先休息,如果计划有变,我会再行告知。”

  三日后傍晚,所有人都已经按照计划去了西京方向,三年来一直都很热闹的瀚海大寨一片空荡,顾惜朝跟苏卓留在最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说道,“点火!”

  火光冲天而起,升起滚滚浓烟,瀚海寨在火光中异常瑰丽,狼居胥山烽烟再起!顾惜朝带着苏卓部属跟三百赫连死士一路北上,迎向前方不可知的未来,冲向那个盘踞了百万雄兵的巨大战场,再也没有回头一望。

  想那日束发从军,

  想那日霜角辕门,

  想那日挟剑惊风,

  想那日横槊凌云。

  三十二

  入夜,宵禁,西京城内一片寂静,明晃晃月光撒了一地,暗夜无风,却有重云远远压至。

  半个时辰前沈云川如约而至,只看了双飞翼一眼便当机决断,遣了属下另作安排,自己则带着仅剩三人跟着戚少商等人由胭脂河泅水潜入西京。

  几人换过衣裳伏在河岸边计算守卫巡视时间,来往二十人一队,两刻一换班。赫连春水手下死士长于暗杀,沈云川带来的三人也精于此道,悄无声息将其中一队二十人杀死抛尸之后,几人分道,赫连春水跟息红泪带人去了太子府,沈云川则去了西京大牢,戚少商去城西接应顾惜朝。

  几路人马飞檐走壁来去无声,城内还是只有来往夜巡辽兵甲声霍霍,军靴踩在地上有些杂乱。戚少商心中暗想,辽人果然败象已露,他曾见过金兵将领一声令下,数千骑兵同时上马,整齐划一宛若一人,进退之间士气严整,毫无疑问一以当百。

  白矾楼高达数十丈,目标极为明显,戚少商直奔而去,一路惊起飞鸟无数,扑棱棱对着月亮飞去,仿佛也知道杀戮之夜即将开始。

  白矾楼角门机关极为精巧,如果不是事先弄到了图纸,戚少商根本看不出这面墙有什么古怪。角门开启,顾惜朝早已等候很久,一身黑色劲装,月光下长身而立俊美挺拔,同戚少商相视一笑,便各自带人前往事前约定地点埋放炸药。

  三更将过,西京城内隐约弥漫起血腥气,越来越浓,却依旧没有任何异常声响,夜巡的辽兵开始不安,大批士兵流水一般渗入西京城角角落落,同遇到的苏卓手下和赫连死士无声厮杀,着了魔一般竟然没有鸣金示警,在这暗夜深巷清冷月光之下,鲜血渗透至每一寸土地,而西京城的大部分人,都还在安稳沉睡,不知大祸将至。

  顾惜朝静静立在城门下,戚少商远远掠来,比个手势示意一切顺利,两人等了没有多久,赫连春水和息红泪也带着息红玉母子三人前来汇合,息红玉眼眶红肿,两个孩子还在熟睡,几人都没有说话。忽然城北传来巨响,接着有浓烟火光冲天而起,顾惜朝眉头一皱,知道是沈云川那里出了岔子。

  很快城中次第亮起灯光,顾惜朝当机立断燃起响箭烟花,绚烂烟花在天空炸开那一瞬,整个西京城如同除夕来临,所有炸药同时引燃,火光照亮半边天空,整个大地都在震颤,炸起砖石飞落如雨,不知有多少人在睡梦中被夺去性命!

  赫连春水和戚少商都看向顾惜朝,戚少商询问,是否前去支援沈云川,顾惜朝摇头,苏卓带的人已经赶至城门下,赫连死士也从另外一个方向到达,如果不趁乱打开城门,他们绝不是城中守军对手。

  西京重华门在西京四门中驻军最多守卫最严,也离大鱼泺战场最近,饶是戚少商等人武功卓绝,苏卓部属训练有素,赫连死士悍勇无畏,他们却也渐渐陷入了苦战。待到城头一声低沉号角响起,顾惜朝额头冒出薄汗,知道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将会被赶来的辽军蚕食殆尽。

  犹豫片刻,顾惜朝招来了苏卓,“去把城门炸开!”顾惜朝眯着眼睛看向城下厮杀的众人,苏卓领命,牙齿一咬身先士卒,将炸药缚在身上带人冲向了城门,顾惜朝伸了伸手却没有拦他,只是刹那间眼中有热泪迸出,仰头生将泪水咽下,爆炸声已然响起,冲天烟尘中重华门塌了半边,城下守军被压死无数,眼前豁然出现一道缺口。

  顾不得心中绞痛,命戚少商和赫连春水带人断后,顾惜朝同息红泪带着人冲了出去,一路且杀且退,城中辽军迅速集结,渐渐杀至。

  晨曦当中息红泪脸色苍白长发飞舞,神情却坚定顽强,息红玉也打起精神,姐妹二人于混战中如两生花并蒂,美丽不可方物。

  顾惜朝手挽强弓立于众人之后,屡屡救人杀人于千钧一发,囊中羽箭射完,顾惜朝借息红泪弯刀冲入阵前,辽军已渐渐成合围之势逼来。

  战团越来越小,息红泪远远看见赫连春水撑着银枪倒地,惊呼一声扑了过去,身后露出空挡,顾惜朝不惜身受一箭咬牙填上,息红玉看他一眼,果断拔出他背后羽箭同他背靠而立,合力御敌。

  辽人骑兵铁蹄踏来,顾惜朝带来的人马已经死伤大半,程昀还未赶到,所有人都在死战,血肉染红了大漠黄沙。

  转机正在此时出现,十架双飞翼自西北方向掠来,高空中箭如飞蝗,辽人骑兵无可躲避,顿时死伤一片。戚少商等人暂松一口气,带着战团缓缓向西北方移动,远远传来马蹄声,程昀到了。

  天机弩射程极远劲力又大,辽人骑兵在双飞翼和天机弩夹攻之下暂时退避,程昀趁机接了顾惜朝等人退往西北方大青山。

  赫连春水受伤颇重,杜建飞带人一阵忙乱,众人无不带伤,顾惜朝脸色惨白,戚少商心中暗暗后怕。正修整间,沈云川单人一骑于万千辽兵中冲杀出来,刚刚奔至阵前,坐下马匹便倒地不起,沈云川怀抱一人高高掠起,仗着轻功高妙飞快掠入阵中。

  沈之漪被沈云川裹在一袭黑色狐裘当中,闭着眼睛不知生死。将沈之漪交给杜建飞,沈云川也脱力不支颓然倒地,有人递上干粮酒水,他也毫不客气就地大口吞咽,再也没有半分往日优雅。吃喝完毕前来找顾惜朝借马,顾惜朝将马借给他说道,“看在你今天来了的份上,我告诉你实话,根本没有绮翼碎这种东西,你也不用再惦记什么解药了。”

  沈云川抱着沈之漪上马,看了顾惜朝一眼,说道,“三年前你们从武陵出来的时候,老三就告诉了我,绮翼碎是假的。”

  说罢沈云川纵马自大青山背后转向西南而去,一直盘旋在辽军上方的十架双飞翼也在此时携着炸药落入辽军阵中,顾惜朝等人又得片刻喘息时间。

  天机弩箭枝用尽,辽军渐渐逼了上来,顾惜朝接过程昀递来盔甲,瀚海风在号角声中集结。

  息红泪同赫连春水共乘一骑,其余伤病人等都有人共骑扶持,顾惜朝同戚少商手握弯刀立马阵前,只说了两个字,“跟上!”

  瀚海风如风般掠出,刹那间战意高昂。

  息红泪在心中叹息,这样两个人,一般的轻裘薄甲,一般的纵马飞扬,一般的褪去少年青葱而越显英俊夺目的面庞,一般的自信坚定散出光芒的双眸眉宇,晨光当中再也无人可以比拟,再也无人可以比肩。

  昨夜重云终于压了下来,适时地飞起凌乱雪沫,凑趣一般要为这沙场添几分壮烈气氛。

  瀚海骑兵起跑之后不断加速,弯刀映着晨光刀锋雪亮,劈开迎面朔风带着杀气直冲敌阵。迎面辽军也集结冲来,两军人马的呼吸在空气中形成白色雾气,马蹄踏在黄沙之上卷起沙尘,飞舞落雪之中只见万马奔腾,隆隆马蹄声使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两军正面冲撞,挥刀冲杀而来,刀锋起处血光飞溅,到处都是血脉贲张的热度,到处都是热血甜腥的气息,到处都是厮杀怒吼的声音,到处都是兵刃交击的震响,这是铁与血的杀戮世界,这是生与死的华彩乐章,每个人都陷在其中,除了砍杀再无信念。

  两军交错之后分头奔出,一个漂亮的急停之后,瀚海风后队变前队再次加速相撞而来,刀锋高高扬起,战马疾奔如飞,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填上来,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欲望,长虹一般贯穿敌阵,没有战鼓声回荡,只有喊杀声震天,男儿热血如歌,嘹亮于旷野黄沙之上。

  再次交错变队,再次提速冲杀,全速奔驰中顾惜朝举刀令下,“分阵!”同从前无数次厮杀演练过的一样,疾速奔驰之中瀚海风突然一分为二,戚少商同顾惜朝各带一支,所有士兵拉紧缰绳倾斜在马背上陡然急转,自侧面横穿敌阵,在茫茫大漠上画出两道漂亮弧线,早已凌乱的辽军战阵立刻被切割粉碎,没有了集结冲击的力量,被分散开来的辽军只有被屠杀的命运,有些人甚至只是被掠起的疾风卷入万马蹄下,生生踩踏致死。

  高空飞雪静静落下,杀戮在继续。

  骨肉破碎浸透黄沙,溅起的血雾将半空飞雪染红,几番冲杀之后瀚海风倏然撤离,徒留辽军残败兵将于大青山下,胆寒战栗地看着这支鬼魅一般的骑兵远去,仿佛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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