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八月雪(1—15)

  第一章

  政和四年秋,八月朔。

  距离上京四十里外的官道上,慢吞吞晃着一批人马,车马护卫随从,加起来百十号人,顶着劈头盖脸刮过来的北风,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看着都觉得活受罪。

  才不过八月光景,正是江南赏菊品蟹尝桂子的好时节,可是雁门关外却在飞雪,大雪如飞棉扯絮,洋洋洒洒跟着北风抛下来,泄愤似的毫不犹豫。前路渐渐被风雪盖住,这一路人马走的越发慢,倘若有个急性子在旁,非得生生急死不可。

  出来的时候托赫连春水的福,给弄了三尺火蚕棉,小妖一直吹嘘他是照着太平广记里面说的找的,只要一两就能裁件衣裳,穿上之后就算是凌冬,也能暖如三春。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也有可能是让小妖给吹晕了,这么大风雪,戚少商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冷。

  这一趟随同使团前来为天祚帝贺寿,戚少商一直不怎么舒服,也有可能是心里头火大,一路上郁郁寡欢跟谁也不多话。虽然心里窝囊,不过差事归差事,这一路过来除了途径幽州的时候耽搁了两天,倒也一直顺利。马上就要到上京,到了上京剩下就是那两位使节大人的事,他吃不好睡不好绷了这一个多月,实在是累了。

  这么想着,心里难免就有点松,看他长出一口气,一直并在一旁的陈俊卿笑道,“难得见戚大人不板着脸,这一路吓得属下战战兢兢,还当咱们使团随时都会被鬼吃了。”

  陈俊卿乃前朝吏部陈大人幼子,十七岁便进了殿前司,几年下来人缘颇好,入秋才新提了都检点,头一趟差事便是协同戚少商护卫出辽使团。他这样说倒也不算夸大,这一个多月戚少商一张脸板的跟石头差不多,知道的明白他是去贺寿,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去吊丧。

  戚少商看他一眼,说道,“此次六扇门跟殿前司联手负责使团护卫,一天不回到大宋境里,你我就要担一天的责任,小心为上。”看他说的一板一眼老气横秋,陈俊卿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真说起来他也不比陈俊卿大多少,九现神龙名头虽响,那也是因为他年少成名,两人年纪相当,陈俊卿原本有心亲近,可是戚少商一直都是一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样子,倒教他有些没趣,只是想不通,这位戚大人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么多心事。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车队前头正使林灵素林大人的马车停了下来,陈俊卿上前查看,转回头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壶酒,对着戚少商笑道,“林大人说外面风冷雪大,赏酒。”

  戚少商摇了摇头,暗暗腹诽,什么东西,还剩这十里八里的路不赶快进城,这当口赏的什么酒,敢情他在车里有火盆不冷,外面这些兄弟就差这一壶酒关照了。

  车队停了下来,林灵素裹着件狐裘袍子下了马车,直奔着左前方悬崖下就去了,戚少商拎着剑跟了上去,不远不近,还当他是要方便,谁知道这人擎着两枝白梅又转了回来,连声说道,“遥知不是雪,遥知不是雪啊,雅,真雅!”

  原来这林大人竟是嗅到这白梅清香所以叫停了车队,还借口什么赏酒,戚少商噌地一下子就怒了,雅!雅你十八代祖宗的头!

  林灵素文人清高,对这种武夫的情绪自然是不计较的,径自擎了梅花去找副使汤思退品鉴,却忘了汤大人是枢密院的人本也是武将,跟他们鸿胪寺根本不是一码事。倒是陈俊卿跟这两人有说有笑丝毫也不抱怨,隔着帘子守着火盆看飞雪赏梅花,雅到极处。

  待到戚少商打着马已经是第三次从车前过,车前的堆雪也被他坐骑踏的狼藉一片,车队才又慢吞吞启程。陈俊卿好心劝告戚少商,林大人虽然迂腐了些,人还是不坏的。

  戚少商心道关我屁事,这他妈的都关我屁事,我怎么好好的就从连云寨落到了六扇门,我怎么好好的就从捕快落到了来看人撒尿攀花?

  我不就是……错信了一个人,错杀了一个人么!戚少商无语对苍天,我怎么就落到了这样地步?他问苍天,苍天也无言,只是下雪。

  真真是八月飞雪滚似棉,戚大侠一口怨气埋心间。

  人若不顺,怎样都会倒霉,才走了没有半里路,车队竟然卡在了桥中间,车轱辘卡在石缝里,转眼间又被雪冻住,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浇上去的热水还没化开冰,反倒把车冻的更死。一行人正围在那跟车轱辘死磕,忽然天降横祸!

  这一路过来都没事,偏偏要进城了碰见刺客,刺客们从天而降,看样子是在桥下等了很久,大概是对这支车队的前进速度颇有意见,跳上来都带着怨气。可是等看清了眼前情势,怨气迅速地变为迷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才一冒头就被包围了?谁让他们好死不死的正落在那个轱辘前?折腾轱辘的也瞪着这帮白衣人,双双无语凝咽。

  正两厢迷惘间,陈俊卿飞起一脚把林灵素踹进了车里,汤思退也顺手拔了身边不知是谁的刀,白衣刺客很快就有人见了血,血溅在白衣上雪地上,血红雪白,甚雅。

  使团原本不过一百八十人,除去文官随侍仅有护卫百人,可是桥下白衣刺客却有四五十人之多,个个武功不弱,明摆着就是要团灭来的。

  尽管戚少商武功高强,尽管逆水寒锋利无比,尽管六扇门和殿前司的护卫们拼死抵抗,使团还是很快被灭了一半。戚少商额头有些冒汗,这些人有备而来专挑轻功高手缠住他,他杀到哪这些人跟到哪,根本腾不出手救人。眼见陈俊卿身子一晃血溅车轱辘,汤思退带人护住了林灵素马车死守,局势越来越不妙,戚少商在心里骂娘,这些蛮夷哪里来的,连句人话都不会说,难道老子今天会栽在这里?

  通常美人落难都会遇见英雄,那么英雄落难会遇见什么?

  戚少商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飞来转去带着啸声的家伙,原来英雄落难会遇见仇人,这不是顾惜朝的神哭小斧?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四五个白衣刺客抢了上来,饶是他武功再高,也是腹背受敌难以照应,他正准备拼着背上硬挨一勾也要杀了眼前两人,忽然斜刺里穿来一把剑替他格开了背后银勾,把那刺客引了过去。戚少商忙中偷眼,只看见那一双凌厉眉目,便再也不肯回头。

  援军是鸿胪寺在辽国国信所的人,主事朱缅带人清了现场,使团伤亡惨重。陈俊卿磕晕在林灵素车前,汤思退也挂了彩,随侍基本一个不剩,护卫被灭了大半,一百八十人的使团,检点下来只剩七十余人,林大人早已被吓的昏死在马车里。

  场面不可谓不惨烈,戚少商却提不起半点心思关注这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桥下还在骨碌碌转的一颗人头,一路滑过冰雪绽开无数红梅,端的是艳丽雅致。那人一斧过去回眸一望的那一眼,也一样潋滟的让人心寒,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戚少商手心有些出汗,冷汗。

  “小顾!”桥那端有人招呼,那人在身边一具尸体上擦了擦斧头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上马进了城。

  他根本不会在乎救的是什么人,杀的是什么人,身边又是什么人,戚少商心想。

  

  第二章

  使团进上京后原本应该安顿到丰林驿馆,但是鉴于前面出的岔子,朱缅还是将众人弄进了国信所。国信所跟丰林驿馆都在十字街,左右不过二里地,逛啊逛的也就到了。

  国信所副主事时俊人如其名,既通时务又生的俊俏,手脚极为麻利,前后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将这残兵败将七十余人安排的妥妥当当。连朱缅都有些佩服,平时住着百来人都有点挪不开的国信所,竟然还能再塞进来这么多人。直到晚上要就寝了朱大人才变了脸色,敢情时大人是把所有的房间都挪了出来给使团用,他跟国信所大小官员都给迁到了后十字街的小兵营。

  勉强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朱大人就急吼吼地就把使团一众人等撵回了丰林驿馆,台面上的理由是辽宫派来抚慰的人马已经在路上,国信所简陋不适合接待贵人。真正的原因则是小兵营的跳蚤已经弄的朱大人生不如死了,他有洁癖。

  林大人勉强拖着身子打起精神应付走了梁王殿下,又一头扎回了房去榻上躺着挺尸,看着那模样比另一张榻上重伤的陈俊卿还能再弱点。

  也算是一朝被蛇咬,虽然梁王殿下口口声声一定会找出凶手,但是大家心里谁都知道,刺客死的一干二净,抓凶手那就是没影的事。为了保证几位大人安全,也为了集中起来医治方便,戚少商命人打通了东厢两间卧房,搬来数张床榻,架起老大火盆,就这么把林灵素几人给弄到了一起。

  饵这么大,钓鱼也方便吧。汤思退进房的时候对戚少商小声说道,还眨了眨眼。戚少商面无表情,按住汤大人受伤左肩轻轻捏了捏,汤大人放心,有戚某在,保证各位大人安全。汤思退被他捏的龇牙咧嘴,连退两步埋怨自己嘴贱招打,顺便去了陈俊卿床前安慰。两人一口一声进之兄陈贤弟,不知道的颇以为兄友弟恭场面感人。

  戚少商背对着这几位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剑戳门口青砖,不一会就戳出几个字来,打眼一看居然是顾惜朝三个字,心里一堵一伸腿拿脚抹掉,继续戳,再戳出来竟然还是这三个字,正要继续伸腿踩掉,忽然听到背后陈俊卿和汤思退也在说这人。

  他大敞着门吹风,门里几位病人惹他不起,只好躲在屏风后面烤火,烤着烤着说着说着,就忘了外面还有个大活人在。

  真是不听不知道,原来顾惜朝在上京竟然这么有名气,那个国信所的顾姓少年,传说连刑部都要时常来请的断案高手,传说是萧郡主的意中人,传说梁王殿下把他当座上宾,传说是耶律一族最出色的少年俊杰大石林牙的好朋友,号称上京城最神秘的人物,没几个人见过,却是人人都听过。就是这些流传坊间的蜚短流长,汤思退和陈俊卿两人竟聊的兴致勃勃,好像连伤病都轻了几分,最后林大人也不甘寂寞掺和进来,话题歪着歪着就歪到了几年前的那桩事情上去。

  戚少商依旧坐在门槛上不说话,这两年他早已习惯了被人说,当名人就要付出代价。

  顾姓少年,他戳着青砖上的那个顾字,如果没有记错,顾惜朝今年应该是二十三岁,比自己小两岁,无论如何也不是少年了。可是想起那天见到时的样子,清瘦冷漠,裹在一身黑衣里面,可不正是少年模样,看着那眉眼竟好像比三年前还要小了几岁,单看形貌,任谁也想不出这俊美少年就是当年翻江倒海的顾惜朝,心狠手辣强硬果断,杀人放火眼都不眨。

  想到这里,戚少商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找他,这些辽人刻意接近绝不是好事,他不能,戚少商暗想,顾惜朝这把双刃剑,不能总是被握在歹人手里。

  他急匆匆离去翻起衣袂声,惊到了屏风后闲聊的几位,三人齐齐收了声,林灵素跟陈俊卿各自躺回榻上装死,汤思退心有不甘绕了出来,出来时戚少商已经走远,挺直的背脊看起来好像有千斤万斤的重担也压不垮,真真栋梁样板。

  院子里也有梅花含苞,汤大人迈出门槛正要折几枝回来插,一低头却看见了门口青砖上那几个字,漫不经心抹掉其中一个,汤思退看着剩下俩,惜朝,惜朝,真是好名字。

  戚少商出门两步来到国信所,刚打定了主意要把那双刃剑夺过来,斗志正高,却不想吃了闭门羹。看着眼前冷冰冰大铁门,戚少商踹了一脚没踹开,倒退两步一翻身上了墙。

  国信所每月初三日都要封院内整,来往国书保存传递岂是小事?百年来从未出过意外,今日却有这不速客踹门在前上墙在后,他那一脚踹的惊天动地,秘书监一众文人哪里见过这等功夫,一时墙上墙下互相瞪着,戚少商只一双眼睛势单力薄,生生被这许多目光看的脸红,尴尬地打招呼道,“我找顾惜朝。”

  “小顾不在!”一把脆生生的嗓子挤在人堆里答道,戚少商僵在墙上巴不得有人解围,当下也不再追问顾惜朝下落,倒翻出去还传来一声巨响,墙下众人一哄而散,纷纷议论不过如此而已而已。

  戚少商倒翻下墙时惨遭暗算,腿弯一僵便直直摔了下来,落在十字街上好大一声响,国信所的墙并不太高,他连缓冲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实打实地摔了这一下,再爬起来脚就有点瘸。

  大门那头有人匆匆下马迎了过来,一连声说道,“抱歉抱歉,误会误会,兄台你没事吧?”

  戚少商恶狠狠正要一拳招呼过去,却一眼看见了这人身后冷冰冰站着的顾惜朝,满腔怒火一下子消了一半,顺手指着他说道,“顾,那谁,我找你。”

  马上下来这人衣饰华贵容貌不凡,看着倒有点像是小妖的兄弟,看他不着痕迹让开了一点身子,三人站成个三角,这人说道,“我叫耶律大石,敢问兄台贵姓?找小顾什么事?”

  这人一副要找顾惜朝先问我的架势,戚少商突然很是不爽,再一看他身上从头到脚都是辽国贵族打扮,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伸手一拉扯着顾惜朝上了房,撂下一句,“我要找顾惜朝,还轮不到谁来管!”

  耶律大石公子字重德,便是人称大石林牙的那一位,整个上京的人都知道,辽国皇族年轻一辈里面,数他最为出色,连梁王耶律雅里也不及他,虽然不是今上嫡出,但是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看着戚少商拖着顾惜朝消失在一片屋檐之后,重德公子挑挑眉上马回了翰林院,过去的事终归是过去的事,他不信小顾会有什么事瞒着他,去就去吧,耶律重德并不是一个没有器量的人。

  他的手比自己的要凉一些,掌心一样生着薄茧,手指很修长,关节处见了骨,他真瘦。一边在屋顶上疾奔,戚少商在心里想。

  两人漫无目的在房顶上跑高跑低,光天化日的,一路引起惊叫无数,叫的人心慌,戚少商一打眼看见前面有处林子,也顾不得是谁家地盘,拉着顾惜朝便落了下来。

  顾惜朝一路无话,无论是上房还是上树就那么静静跟着,这林子颇为幽静,戚少商牵着他又往深处走了一段才说,“顾惜朝,跟辽国的人别走那么近。”

  顾惜朝看他一眼,幽幽的林子里面,只有这一双眼睛亮若星辰,戚少商扯着他手臂挨到近前,逼视过去,“要是让我知道你跟辽人勾结,做出什么危害大宋的事,我一定杀了你,顾惜朝。”

  两人四目相对戚少商眼睛在冒火,可是这火却灭在了顾惜朝眼睛里,他根本不在乎,手腕一翻一推一拍,戚少商肩上中了一掌,退了两步,顾惜朝拔剑写了几个字在地上,一转身跃上房顶飞快地走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不知是不屑,还是不想,或是不能。

  戚少商按着肩头来看他写了什么,看清楚了不由又怒又笑,“我跟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管,戚少商。”

  轮不到我来管?戚少商摇摇头蹲在地上接着写了下去,“我不管谁管?”

  

  第三章

  写完这几个字,戚少商站起来退了几步,左看右看,觉得放在一起还不赖。正准备离开这林子出去,忽然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声还夹杂着吆喝,戚少商听不懂契丹话,但是也能料到是不好了。正要翻身上树直接跃出去,却发现四周退路已经被契丹高手封住,想要从这林子里直接出去,恐怕就要杀伤一两条人命,他随使团来此,无意惹这种官司,只好被逼了出来。

  林子外面一大帮人围着一个少女,神情戒备,看戚少商走了出来,纷纷亮出兵刃。少女旁边一个中年人冲着戚少商唧唧歪歪不知道喊些什么,戚少商左右张望了一下觉得东边矮墙还不错,双手一抱拳掠过众人头顶跃了出去。刚到矮墙还没站稳,就听到背后有破风之声,一条长鞭直击后心而来,戚少商听到风声随手扯住这长鞭,回身一看正是那少女,说了句抱歉正要走人,那少女说道,“你是谁?为什么闯我公主府?”

  戚少商没想到这少女竟会讲汉话,更没想到他随便进来的林子竟然是公主府,正在想要怎么回答,却发现中了人家的计,前前后后被围了个结结实实。戚少商唾弃了一句真阴险,对着那少女大声说道,“你生的真好看!”

  那少女听得懂他的话,笑了笑,貂锦狐裘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明媚的如五月春光,手腕一翻收回鞭子答道,“你生的也很好看!”

  戚少商原本想着趁她害羞便跑,没成想这异族少女如此直爽,反倒是他自己尴尬了一下,索性直说,“我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现在我要走了,让这些人别追我,他们打不过。”

  这少女居然点了点头,“你们都下来,让他走。”

  戚少商感激地笑了笑,正要走,少女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戚少商头也不回飞快窜了出去,“下次再告诉你!”跃出十几丈听到身后传来那少女声音,“我叫萧晚媚。”

  戚少商很快消失不见,身旁有人来报,低声说了几句,这位大辽金辇公主便提着鞭子来到了刚才戚少商出来的林子,看见了地上那两行字,挑了挑眉,“这鬼画符我可看不懂,你们去叫重德哥哥来。”

  公主府距离翰林院并不远,耶律大石很快赶来,看着林子里这两行字,一眼便认出右边那行,峭拔飞扬再熟悉不过,正是顾惜朝的字,至于左边,我不管谁管?耶律大石笑了笑,回身说道,“晚媚,想不想钓鱼?”

  接下来的十来天过的十分无趣,天祚帝寿辰还在一个半月之后,林大人进宫递交了国书上呈了礼物便再也无事,除了偶尔跟辽国官员应酬一下,便整日窝在丰林驿馆养病,养受惊的病。开头那阵子还热闹,陆陆续续有人来探,可是刺客始终捉不到,总是件丢面子的事,所以林大人这个病便称的有点不妙,隐隐指责辽方办事不力似的,渐渐登门的人就少了。

  正使都不出去应酬,汤思退跟陈俊卿就更没有理由乱跑,这几人老老实实待着,倒是让戚少商捡个便宜。他那天回来之后有些后怕,万一当时那公主不依不饶,这祸事可就大了,所以也就忍了忍没有去找顾惜朝。

  忍了没有两天,他还是去了国信所。直到戚少商走得远了,驿馆诸人才松了口气,看着他背影说起某某也算少年俊杰可惜竟然如此这般等等云云,真是日子过的太闲,闲的无聊迟早要生事端。

  这一次国信所门大开,戚少商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假装看不见一路上秘书监众人侧目,找到后院正遇见时俊,问了才知道顾惜朝竟然不在,再一问原来是一大早便被承旨府的人请了去。请他去的这位翰林院承旨正是耶律大石,那天在国信所外暗算他的那人,笑里藏刀一看便有所图,戚少商忽然觉得不妙。

  他跟国信所的人一直混到入夜,顾惜朝也还没有回来,外面化雪正冷,寒风扑打着敲在门窗上,风声都带着瑟缩之意,戚少商忽然担心,这么冷的天,他又似乎很怕冷。

  他正心不在焉,那天在墙下答话的那把好嗓子掀起门上厚重毡帘进来说,“戚大人,小顾回来了,你还找他么?”

  “阮笙,小顾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时俊拍打着阮笙脑袋教训道,阮笙揉着头强辩,“大家不都这么叫?东山嘉木,玄衣小顾,难道我说错了?”时俊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死孩子不学好,再让我听到非打死你!”两人一番打花拳绣腿软弱无力,这位时大人也是个没上没下放浪的主,戚少商摇了摇头也不拉架,任他们打成一团径自出了门去找顾惜朝。

  顾惜朝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满脚泥泞,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回来,这样狼狈。脱了大氅换了靴子点起火盆,盆里的炭刚燃,火苗带着微烟,熏得人眼睛难受。他刚站起来揉眼睛,戚少商闯了进来,看着这满屋子的烟要死不活的火,伸手把顾惜朝拖到了一边,把火盆搬到屋外,随便拨弄了两三下,炭火便旺了起来。打开门窗把房里的烟都散出去,戚少商把火盆又搬了进来,烘了一会房里渐暖,顾惜朝端着烛台到了书案边上看书,权当房里没有戚少商这个人。烛光加上火光摇摇晃晃,戚少商被他晾在一旁不理不睬,不由怒从心中起,双手撑在书案上说道,“我大老远来找你好歹让我坐一坐吧,顾公子,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顾惜朝终于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满是讥诮,丰林驿馆到国信所,两里路也好说是大老远的来看,不请自来也好说自己是客?

  戚少商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只是被他烛火映照下的眉目惊艳了一下,喃喃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顾惜朝抿了抿嘴,踢了张椅子过去算是招待他坐,扔了本书过去算是给他看,待客之道,很好,很周到,戚少商捏着书便好似捏着这个人,一捏便是一夜。

  后来他时常去,夜夜去,待遇也没怎么好过,当然也不会更差,最后戚少商终于想通,他得自救。再后来便有时候带着酒来,有时候带着琴来,给他酒他便喝,给他琴他便弹,喝醉了他便睡,有时候一起睡,虽然他一直都冷冰冰不肯搭理自己,戚少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他已经越来越少跟那些辽国人一起出去,戚少商觉得这是好兆头。

  这一天他正要照旧往国信所去,汤思退在东厢廊下喊住了他,说道,“今早梁王府派人送帖子来,说明天去钓鱼,请林大人去,俊卿伤势还没好,只能劳烦戚大人陪着走一趟。”

  戚少商还以为自己听错,接过帖子看了才发现居然真的是钓鱼,这种天气滴水成冰,到哪里去钓鱼?戚少商不由问了出来,汤思退也是摇头,北地风俗,他也不知。

  由于第二天要出行,留守的出门的,所有护卫都要重新安排,这一天戚少商便没有去国信所。

  第二天才蒙蒙亮,戚少商便随同林灵素车驾出了丰林驿馆,带了二十个护卫,连溜带滑出了城,到北城门的时候,梁王府的人已经先到了。城门下居然很热闹,戚少商一眼便看见了耶律大石,这人从头到脚一身白,连马都白的亮眼,立在乌鸦鸦的一群人里面格外出挑。耶律大石也看见了戚少商,拱手笑了笑,戚少商对林灵素说道,“林大人,那边耶律大人在跟你打招呼。”林灵素被他诳了去跟耶律大石应酬,戚少商有些无聊地靠在马边,连梁王都已经到了,这些人还在等谁?

  “撒鸾子,撒鸾子,快,快,帮我拉住马,我的马惊了!”一骑惊马从城里直冲过来,马上红衣少女不断呼喊,梁王眉头一皱,能这样子叫他小字的自然是晚媚那个丫头,这丫头哪天不闯祸简直是奇事。

  这惊马来势迅猛众人纷纷退避,梁王府几个好手上马拦截围追,却迟迟无法援手。眼看越跑越远,戚少商侠义心肠作祟,上了马便去追,耶律大石也赶了上来,两人对望一眼,分头包抄拦截。萧晚媚的马不知是受了什么惊,跑得毫无章法一路癫狂,旁人根本无法靠近,戚少商同耶律大石一左一右赶了上来,同萧晚媚并行,耶律大石打了个手势,戚少商一点头,两人同时自马上跃起,耶律大石在萧晚媚马背上一点,拦腰抄起她翻滚下马,戚少商紧接着换乘到这疯马上,极力拉住缰绳减速,跑了一段才发现,原来是萧晚媚镫上马刺刺入了马腹,这马受痛不住才会发癫,将那马刺拔了出来,戚少商骑马返回。

  城下萧晚媚已经跟耶律大石返了回来,衣裳头发乱七八糟,梁王让她回去再换,她却回道,“难道我这样子便不好看了?”梁王张了张嘴索性由她去,萧晚媚却又看见了戚少商,“哎?怎么是你?”

  戚少商挑了挑眉,“可不就是我,公主殿下。”萧晚媚扬着下巴说道,“上次我问你名字,你说下次再说,现在可以说了,你是谁?”

  “戚少商,”戚少商下马答道,把疯马还给她,“畜生也是会疼的,以后别扎那么狠。”

  萧晚媚接过马看他一眼,神色狡黠,意味深长,“原来你就是戚少商。”戚少商正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有名,萧晚媚却又在问耶律大石,“重德哥哥,小顾呢?他今天来不来?”

  耶律大石答道,“我请了,不知道他来不来。”

  萧晚媚回身张望,梁王那边却在招呼,可以启程了。车马缓缓排成一线向着城北黑水而去,萧晚媚央着耶律大石去找顾惜朝来,耶律大石扛不住她撒娇耍赖,无奈又回了城,戚少商一路冷眼看着,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打马来到萧晚媚身旁。

  “戚少商,”萧晚媚眯着眼睛笑,一身火红衣袍,晨曦下笑的像只小狐狸,“你是不是认识小顾?”

  戚少商点头,萧晚媚一双秋水瞳仁顿时亮了一亮,又问,“那你认识小顾的时候,他也是哑巴的么?”

  戚少商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险些从马上落了下来。

  

  第四章

  梁王下帖子那一夜,戚少商难得没有来骚扰,倒教顾惜朝一场空等,习惯的力量真是可怕。院子里响起初更的梆子,顾惜朝正打算睡下,却有人轻轻敲他窗棂,顾惜朝走到窗前,来人按住窗子说道,“公子不必开窗,小人说两句话便走。”

  顾惜朝停住不动,这人说道,“公子可还记得汴水之滨一棺之谊?小人今夜前来乃是受主上之命,有一事相求,小人知道公子此刻言语不便,倘若公子还顾念旧情愿帮主上这个忙,就请公子敲三下窗棂,小人才好说话。”

  顾惜朝敲了窗棂三下,这人自窗子缝隙递了一封书信进来,说道,“主上曾言此事极为隐秘且关系重大,还望公子看过之后妥善销毁,小人告退。”

  这人轻功极好,来去无声,顾惜朝将书信打开匆匆看过,沉思半晌,就手将信扔在了火盆里,化作一缕青烟。

  这一晚他思虑良久,东窗渐白孤灯才灭。

  耶律大石返到国信所的时候,顾惜朝才刚起,两人相熟已久,耶律大石也不多余客套,自己招呼了茶点权当早饭,一边等着顾惜朝洗漱,看他脸色苍白困顿的模样,不由问道,“又熬夜了?”

  顾惜朝浓黑两道眉几乎入鬓,微微抬了抬,算是回答。两人一路快马,追上来的时候车队还未到河边,但是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黑水河上搭起高高一片营帐。

  河面上分头簇拥着几百人在凿冰窟,梁王府总管早已事先过来准备,才将各路人等都安置下去,立刻便有下人给各帐呈了早饭上来。营帐搭建在河面上,底下垫了数尺厚的原木,帐里又铺了厚厚的波斯毯,火盆也已经架起来,暖如三春。

  使团这边分到三顶营帐,林灵素和戚少商各住一顶,又各留了两个人伺候,剩下十六人住一顶,还算宽敞。使团左边是萧晚媚公主府的营帐,公主府带的下人随从又多,萧晚媚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少,便有点不大够住,好在耶律大石那边没什么人,便让了一顶出来给公主府,也算安顿了下来。右前方是秦王耶律定,后方是许王耶律宁,这兄弟二人素来亲近,就是出来游玩也不忘结伴一起。梁王的大帐距离各人都稍远一些,也更气派,此时已经用过早饭正站在帐口跟耶律余睹说话,耶律将军受命负责此次警卫。

  既是出来玩,也就没什么规矩,各人都闲散得很,戚少商一边盯着林灵素在自己十丈之内,一边在找顾惜朝的身影,很是执着。

  很快冰窟便都凿好,各帐的人就近选了地方架起风屏置好了钓竿开始垂钓,林灵素才刚坐下,就有宰相那边的下人来请,李处温远远对着林大人微笑,林灵素便带了随行两个人去了隔帐李相那边。戚少商独自守着偌大一个冰窟出神,冰下水流暗涌,偶尔击打着冰壁发出响声,河里的鱼都很久没有透气,甚是好钓,一会功夫周围几架钓竿便都在摇晃,戚少商自顾愣着,却是不理。

  身旁有人帮他收了钓竿,他出帐没带木桶过来,这人便把鱼都扔到了他脚下,拍打起冷水碎冰溅了他满身满脸,戚少商抹一把脸正要发火,才发现是顾惜朝站在眼前,只看他重新装饵下竿,微微侧着的脸异常平静。

  戚少商两步过来抓住他,说道,“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顾惜朝看他一眼,朝西一指,两人自冰面上岸,将热闹远远隔在脑后。

  残雪踩在脚下,一时沙沙响,一时咯吱咯吱响,戚少商一路不断问他嗓子为什么会坏了这几年都在做什么,语气当中殷殷关切,顾惜朝看着他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又有些愠怒。这个人总是这样,喜好厌恶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全然坦荡,也不管别人是否受得起他那十二分的好意。

  那年旗亭酒肆的时候,他已经生受的十分勉强,何况今天?

  问到末了,戚少商牵着他来到一片平整雪地,解下剑交给他,说道,“我知道你不能说,写给我看。”

  顾惜朝接过剑,拔出来锵然有声,微薄日影下剑如秋水,随手挥了两下,正是一招似模似样的一意孤行,收招还剑,雪地上也出现了一行字,戚少商看着他,一字字念道,“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当年那书生青衫磊落风神难表,一心报国胸有大志,确确然是将心向明月,奈何终究卷入了一场肮脏血腥的阴谋,再也洗刷不清索性一路到底。戚少商看着这几个字生出无限悲辛,那场阴谋中流血的是他跟他的兄弟,动手的却是这个心有明月之人!

  他逃他杀他饶他放,一场纠缠刻骨铭心。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只说道,“我也杀错过人,我知道想要罢手却不能是什么滋味。

  顾惜朝忽然笑了笑,连空气都骤然生动起来,戚少商一怔,已经被他拉过右手,“我不悔,也不罢休!”

  这几个字描在掌心酥酥痒痒却让他遍体生寒,戚少商脸色一变,“顾惜朝,你不要冥顽不灵!”

  顾惜朝嘴角噙着笑,眼神有些讥诮,河那边乱声适时响起,人群蜂拥成一团。戚少商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有使团随侍飞奔过来大喊,“戚大人,不好了,林大人落水了!”戚少商头皮猛地一麻,恶狠狠对着顾惜朝,“你干的好事!”

  顾惜朝挑挑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跟在他身边去了河岸看热闹。

  林灵素落水只是一场意外,但是这场意外的后果便是大宋的贺寿使团正使死在了辽国,事情可大可小,权看双方后面是否说得拢。善后固然要紧,眼前这一场垂钓也是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有人焦头烂额,有人叹气扫兴。

  戚少商带着使团众人跟梁王府的精兵先行护送林灵素尸身回城,河岸边的车马起驾却又是第二天的事了。

  一路上听着萧晚媚抱怨扫兴,顾惜朝只是不动声色,从昨晚起耶律大石的脸色就有些不好,这几人也是各怀心思。

  到了国信所门口,耶律大石看着顾惜朝,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惜朝,这几年我待你如何?”

  顾惜朝比道,“亲如手足。”

  耶律大石看他良久,顾惜朝毫不躲闪。

  最后好似下定决心,耶律大石道,“你知道便好。”

  隔街萧晚媚已经等的不耐,从车里探出身子挥手,耶律大石过去弯腰在她车窗前说了几句话,两人顺街离开,顾惜朝看着他们背影,忽然有些恍惚。

  接下来的几天丰林驿馆和国信所很是忙了一阵,戚少商护卫不利更是焦头烂额,再来国信所找顾惜朝,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

  他这样一大早找来正是前所未有,顾惜朝前夜熬夜未起,懒洋洋任他闯了进来。

  “我问你,你杀林灵素到底是为了什么?”戚少商掀起帐子压着声音问道,一把阳光斜刺进来,顾惜朝眯了眯眼,戚少商背着光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他无法判断到底出了什么事,索性抿着嘴不动,当然也不会答。

  “我已经查过,你跟林灵素无冤无仇,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杀他,是谁指使?”

  阳光很刺眼,顾惜朝索性埋头进了被子里,不做理会。

  “你给我起来!”戚少商上前把他拽了出来,顾惜朝这才看清,原来他竟这样悲愤,不知道是为了谁。

  “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你今天要是说不出道理来,我就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杀人还需要什么道理么,顾惜朝看着戚少商,他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格格不入。

  第五章

  “这是干什么,戚大人!”忽然房门大敞,里外诸人都是一怔,汤思退跟阮笙站在门口,看见戚少商拽着顾惜朝衣襟,厉声质问带着杀气。阮笙惊叫道,“小顾,小顾你没事吧。”说着跑过来把戚少商死命推开,“这里是上京,六扇门还管不到咱们国信所吧?”

  “在下来寻戚大人,刚才敲门却没有人应,所以进来看看。”汤思退过来走到戚少商身边,使了个眼色一瞪,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那人从从容容起身更衣洗漱,对阮笙比划了一下,很快有人进来奉茶。

  汤思退来寻人却撞破这两人口角,神情有些尴尬,对着戚少商小声说道,“驿馆有事,回去再说。”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我还会再来。”阮笙不放心,跟着出门去送戚少商,汤思退也起身告辞,临到门口说道,“这次的事多谢顾公子援手,主上说上京城风雨将至,不可久留,公子宜早作打算。”

  顾惜朝不动声色,比道,“多谢。”

  他纤长手指缠绕在清晨光影中,这一个手势比来竟有些炫目,汤思退一时恍惚,“公子保重,小人告退。”

  顾惜朝立在门外目送他离去,玄衣逆光,细细金边勾勒出无比风神。

  “戚大人莽撞了。”汤思退追上戚少商,忍不住出言责备。戚少商顿了一下,说道,“那天若不是他把我引开,林大人不会出事。”“这也算得证据?”汤思退笑道,“恐怕是戚大人自己有心结,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如果是别人我信是巧合,但是顾惜朝……我实在太了解他。汤大人,我一定会找到证据,顾惜朝跟这件事绝对脱不了关系。”

  “刚才辽国刑部已经着人送了定案,是意外。明日一早梁王会代天祚帝到驿馆来吊唁,致歉的国书也已经发往大宋,此事宜就此了结。”

  “白白一条性命!”戚少商一时血气上涌,“一国使节枉死,就值区区两个字意外?!我大宋颜面何存?”

  “意外,那是谁也奈何不了的事情,戚大人不必如此愤怒。”汤思退悠悠答道,看着戚少商,“顾惜朝跟梁王交情匪浅,耶律重德也是辽庭举足轻重人物,在下劝戚大人不要妄动,我们这一路来颇不太平,不要另生事端。”

  戚少商忽然停了下来,“有一件事,还望汤大人如实相告。”

  “戚大人请说。”清晨的十字街上颇为冷清,两人一路走来竟没有半个行人。

  两人立在长街中央,戚少商低声说道,“我来之前神候曾交给我一道密令,要我襄助汤大人带一个人回去,我想知道那人是谁,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汤大人宁愿去找顾惜朝,却不把实情告诉我。”

  汤思退眼角一跳,凝神听了片刻确定左近无人,这才说道,“将军曾经交代,戚大人是神候门下,将来前途无量,能不动,便不动。”

  “那难道顾惜朝就可以随意牺牲?”戚少商压着声音却藏不住愤怒,说话几乎是在嘶吼。

  “顾公子与将军有旧,这个忙也是他自己愿帮。”汤思退泰然自若答道,忽然又问,“既然戚大侠已经猜到其中原委,为什么今早还会去国信所?”

  “如果不是汤大人出现在国信所,如果刚才汤大人不是持这种态度,我也不会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戚少商冷冷答道。

  对他的冷淡汤思退丝毫不以为意。答道,“这件事在下本来也没有打算瞒着戚大人,等辽帝诞辰一过,还有千里艰险要靠戚大人一路护送。”

  “那人是谁?”

  “马植。”汤思退答道,“在幽州的时候他便已经藏在了在下车驾中,上次的刺客寻的也是他。”

  “马植官居光禄卿,他若反了等于将幽蓟诸州拱手送人,难怪。”戚少商怔怔地看着眼前一道斜光,光中有微尘乱舞,他忽然想起顾惜朝,在这遍地荆棘中到底是如何生存?

  “那么林大人……”戚少商仍旧有些耿耿,汤思退答道,“辽人盯的很紧,上次那批刺客全军覆灭还不死心,黑水河垂钓那天也派了人到驿馆来,幸亏我们藏的隐秘,不然当时怕是就要坏事。照当前来看想要把马植弄出去,没有比用棺材更好的办法。”

  “况且鸿胪寺里,相国府的人……很多,死上一个两个,对我们不是坏事。”如此清冽阳光皑皑白雪,汤思退谈笑间杀伐决断,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林大人竟是……蔡相的人!”戚少商大吃一惊,汤思退拍了拍戚少商肩膀,“不光是他,我最摸不透的还是陈俊卿,戚兄,咱们这个使团比你想的要复杂,没有一个人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包括国信所,里面更是遍布眼线,对了,那个阮笙是你的同门师弟,下次去你可别跟他打起来。”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戚少商觉得眼前长街顿时变做无边泥沼,上京城里人人暗藏心思。

  汤思退忽然一笑,“政治。”

  “最黑暗最肮脏。”

  “你我都可以说是为了大宋为了家国,说起来也都冠冕堂皇,但是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干净。”

  戚少商沉默片刻,说道,“林灵素一死,蔡相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相国府向来主和,大概不会乐意看见马植投靠大宋。”

  “应该没那么快,但是也要小心,不瞒戚兄,我现在实在是步步惊心。”自戚少商认识汤思退以来,这人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改色,此时见他苦笑,倒也难得。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驿馆,戚少商说道,“汤大人如此坦诚,戚少商定当竭力相助。”

  汤思退点头,“我带你去见马植。”

  大辽天庆四年九月初十,梁王耶律雅里代天祚帝于丰林驿馆吊大宋出辽使臣林灵素,宣读天祚帝诏书,言两国素来交好对此不幸深感哀痛云云,设灵堂于丰林驿,停尸七天百官吊唁,七日后火化装匣待使团返回之日增派禁军扶灵返宋。可见辽国对此事颇为重视,戚少商和汤思退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沉,深知辽人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

  使团三番两次出事,辽方借口护卫使团安全在丰林驿周围驻守了两个营的禁军,戚少商时时忧虑,汤思退却言不算坏事,至少这样辽人不会再轻举妄动,只要他们自己不漏了破绽,那么辽人再要动手就要等他们贺寿结束离开上京之后。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反倒出奇地清闲平静。

  戚少商依旧常常往国信所去,他不提那日之事,顾惜朝自然也不会提。他似乎已经知道戚少商已经知道了内情,而戚少商也确信顾惜朝已经知道他知道,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打着哑谜,一日日默契起来。

  有时候戚少商也会想,他到底为什么天天来看他,来看这个沾满了血腥游走在最黑暗阴谋中的仇人,他甚至再也没有劝过他改邪归正悔或不悔,或许只是因为他现在终于知道,在这场政治和权力的角力中,只有胜败,没有善恶。他每次来只是喜欢看着他,听着他的呼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样遥远寒冷的塞外,昏黄烛火下那个安静的身影,能让他自在,能让他安睡,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信任。

  这天顾惜朝仍旧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戚少商已经伏在案前睡着了,房子里面炭火生的很暖,甚至还热着一壶酒。顾惜朝脱下大氅看着戚少商,下个月十二辽帝大寿,还有一个月使团就要返回大宋,这样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戚少商睡梦中忽然惊醒,看见顾惜朝,指了指炭火边热酒,说道,“自己弄着喝吧,我先睡了。”说罢伸了个懒腰往床上去,他已经很习惯很自觉地把这里当了自己的窝。

  两人武功相当,顾惜朝听见异动的时候,戚少商也同样听见了,回头同顾惜朝对望一眼,戚少商一翻身跃上房梁,隐在了角梁后面。他才刚藏好,那脚步声就近了,“是我,我是晚媚,我很闷我想喝酒,小顾你陪我。”

  萧晚媚没精打采地拍着门,顾惜朝开了门发现她满身是雪,鼻尖通红,已经不知道在外面游荡了多久。

  第六章

  雪夜温酒,红袖添香,原本是再旖旎不过的风光,可是顾惜朝跟萧晚媚却相对无言。看着萧晚媚一杯接一杯地把酒当水灌,顾惜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陪着她喝。

  “小顾,这一杯你要恭喜我,”萧晚媚举起酒杯,眯着眼递到顾惜朝跟前,素手红衣指若春葱,美得让人无法拒绝,“我要嫁人了。”

  顾惜朝接过酒仰头喝了下去,萧晚媚忽然笑了起来,“重德哥哥他们早就知道,全都不告诉我,一直今天诏书下了我才知道他们要把我嫁给完颜宗望,那个女真蛮子他凭什么,我跟父王吵,他们却要把我关起来,小顾,你说他们是不是太小瞧我?”

  顾惜朝静静看着她,萧晚媚勾起一只手指在他眼前晃,微醉的双眼眯成弯弯两道月牙,“他们真的是小瞧我,我们皇室子女,生而为了江山生,死而为了社稷死,历代公主哪个不是为了皇权嫁,就是皇子战死沙场也有好多个,奉先殿里供着的,都是我的血脉宗亲。父王把我关在奉先殿思过,其实我早就想的很明白,这些年我们大辽看着风光,其实已经远远不如从前,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只是生气他们为什么不直说,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不识大体么……晚媚平时虽然放纵,也只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世间好物不坚牢,所以才快活一日是一日。”

  “小顾,我就是想发牢骚,我就是想跑出来让他们急,谁让他们让我不高兴。”萧晚媚趴在桌上转着酒杯,皱起的小小鼻尖娇憨明丽,“小顾,还是你最好,每次都听我说,什么都不骂我,他们都觉得我是惹祸精。”

  顾惜朝仍旧不作表示,萧晚媚看着他沉静面庞,眼神渐渐哀伤,“小顾,我知道你恨我们,你别恨好么,重德哥哥他对你真的很好。我知道撒鸾子不给你雪玄机的解药,你一直记恨着,可是他也是为了爰妃娘娘,你不知道容貌对后宫女子来说有多重要……”

  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细响,顾惜朝眼神一扫看见戚少商正在看他,比了个手势要萧晚媚不要再说,却被萧晚媚抓住双手枕在颌下,萧晚媚靠在他身上半醉半醒,“那年我们去木叶山寻雪玄机,原本只是为了好玩,我是真的没想到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我当是打猎去的,结果……他们都以为你整天冷冰冰的是因为雪玄机,可是我知道根本不是,那年在木叶山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过一段伤心事,一定很伤心。”

  “你找雪玄机,也一定是为了你的心上人吧,她一定是个美人,所以你要为她保住容貌,我那时候就很喜欢你,”萧晚媚抬起头看着他,“你让我知道,这世上的男人,除了勾心斗角权势阴谋,还有人会这么情深义重。”

  顾惜朝抿了抿嘴,抽出手倒酒,闭上眼睛仰头喝了下去,萧晚媚抓住他手腕,“小顾你别嫌我,我真的没什么别的心思,重德哥哥他护着你,我也帮了很多忙,可是撒鸾子把解药藏的很严,我们都找不到。把你送到国信所是重德哥哥的主意,他说你越是引人注意,撒鸾子就越不能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乖乖把血给他,他就会按时给你解药,我知道你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可是你真的不要再跟撒鸾子对着干了,你这阵子做的事,重德哥哥很为难。”

  “我知道那天那个南人使臣是你做的手脚,他们都没有看见,可是我看见了,我连重德哥哥都没说,可是我真的担心你。”

  “我今天跑了出来,父王一定很生气,我可能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小顾,你,你要好好的。”萧晚媚握住顾惜朝一只手,神色楚楚,顾惜朝抽回手比道,“你该回去了。”

  萧晚媚摇头,“让我再待一会好么?”顾惜朝继续比道,“回去。”萧晚媚抿了抿嘴索性坐在了地上波斯毯上,把头靠在顾惜朝膝头,“你这里安安静静,我真的很想一直待下去,可是天就快亮了,我要走了,你现在别撵我。”

  顾惜朝终是没有把她推开,扬起的一只手落在了她头发上,萧晚媚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这么温柔,我真羡慕你的心上人。”说罢阖上了眼睛,又道,“虽然你从来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说,那个南人看起来很好,如果他能帮你拿到解药,离开上京吧,撒鸾子,他是个坏蛋。”

  萧晚媚很快沉沉睡去,顾惜朝将她抱到床上,戚少商自房梁跃下,直勾勾盯着顾惜朝,顾惜朝说道,“离开这里,以后跟你解释。”戚少商方才已经惊讶过,此时颇为平静,说道,“我今晚再来。”

  两人趁夜离开,萧晚媚懒洋洋翻个身睁开眼,狡狐一般笑了笑。

  金辇公主私自出逃毕竟不是小事,顾惜朝连夜叫醒了时俊找婢女去伺候,自己则去了承旨府找耶律大石。耶律大石看他这个时候来很是吃了一惊,得知原委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晚媚,真是一时半刻也不让人消停。”他派了人去宫里报信,又着人去国信所接萧晚媚,却没有让顾惜朝就此离开,拉着他说道,“上次跟你说的事现在有了一点眉目,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刑部的人看到他二人这个时候出现,些微有些吃惊,耶律大石淡淡吩咐下去要见死牢那个犯人,便有狱卒引着二人到了囚室。

  囚室里面正在审问一个人,远远就听见鞭子响,却没听到呼痛求饶声,看来是条好汉。两人进来后看见这人吊在架子上,赤裸的上身已经被鞭痕血迹盖住看不见原貌,“从宋使的反应来看,马植一定是藏在使团里面,可是我们终究不能放手去找,真是麻烦。”两人进来后立刻有人送上椅子,耶律大石就手坐下,招呼了顾惜朝也坐,继续说道,“这人是上次带回来的,当时没死透救了这些日子才救过来,偏生嘴硬什么都问不出,小顾你也是汉人,你来问问看。”

  顾惜朝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一团,已经奄奄一息却不掩目中光华,这人认出耶律大石,嘶声说道,“辽狗,有种杀了老子,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顾惜朝轻轻比了个手势,“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看不懂,却骂道,“操!弄个哑巴来消遣老子么!老子是没用,不然弄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旁边辽人仅有一个通译听得懂他说的什么,脸色一变,耶律大石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顾惜朝,顾惜朝神色平静,比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这人看着他纤长秀美一双手,忽然哈哈大笑,“你这双手,倒让老子想起江南,刚才这辽狗说你是个汉人,你要真是个汉人就给老子个痛快,老子谢你!”

  顾惜朝看着他眼睛,杂乱血丝中有恨有怒却没有半丝屈服,慢慢走到身边炭火旁,拿起通红一条铁钎擎在手中,这人看他过来,连血带肉呸了一声,“走狗,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老子要说半个不字,老子就不是汉家男儿!”

  顾惜朝在他面前站了片刻,忽然扬起手将铁钎自左胸贯入他身体,既快且准穿心透出,只听滋啦一声响,囚室众人都是一惊,这犯人已经没了气息。

  耶律大石冲过来查看,“惜朝,你,你怎么杀了他!”

  顾惜朝回过头冷眼看着他,比道,“这人根本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马植就算藏在使团也不是他能知道的。你带我来,不过就是想看我杀个宋人,好让你放心。”

  耶律大石被他看穿,不免有些讪讪,两人离开时也没有再说半句。

  第七章

  耶律大石和顾惜朝离开后很久,囚室里那通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同周围的人对望一眼,各自都有些惊魂未定,不知是谁喃喃说道,“东山嘉木,玄衣小顾。雷霆一怒,无君无父。”这是两年前便在上京城流传的一支童谣,平时众人都只记得前面两句,方才见他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这才想起这被人遗忘的后面半句,这俊秀沉默的少年一怒之下果然暴烈,想那无君无父的传言,怕也不是空穴来风。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将那犯人拖出去葬了,只望今日之事就此了结。

  与之同时,辽宫深处也有人在念这两句童谣,“雷霆一怒,无君无父。”细细的笑声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调侃,“撒鸾子,这说的是你吧,我记得那次你可被顾惜朝修理的很精彩。”耶律雅里瞪她一眼喝道,“闭嘴!”萧晚媚拍了拍胸口假装害怕,“我要是闭嘴,你可就听不到你想听的消息了!”

  耶律雅里跟耶律大石一样生着一双狭长凤眼,笑起来时很迷人,眯起来的时候就有些凶恶,萧晚媚眨了眨眼睛说道,“顾惜朝原来不是哑巴,他跟宋使里面那个姓戚的,很不简单。”

  耶律雅里长眉一轩,“这事重德知道么?”萧晚媚摇头道,“重德哥哥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也起疑了。”

  耶律雅里有些得意,“很好,这几年为了那个宋人他处处跟我为难,我倒要看看他一片痴心有什么好下场!”

  萧晚媚拉住他袖子说道,“撒鸾子,我警告你,我帮你也是为了大辽,你要是利用这件事对重德哥哥不利,我饶不了你!”

  “重德哥哥跟顾惜朝私交是好,但是顾惜朝跟宋人勾结那也是他的事,跟重德哥哥没有任何关系,重德哥哥决不会做出对大辽不利的事,你少打他的主意。”

  “你倒是向着他!”耶律雅里不忿道,萧晚媚扯住了他,软软说道,“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又一直好胜,我在中间也难受得很。撒鸾子,你别跟重德哥哥为难,这天下将来早晚是你的,重德哥哥他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你们这样闹,算是什么?”

  “谁跟他闹了,”耶律雅里有些气短,“他要不是……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他!”

  萧晚媚噗嗤一笑,“原来你还在别扭这件事,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度,算了啦,这几年顾惜朝吃的苦头也够多了,你就把解药给了重德哥哥吧,反正爰妃那里你也已经用不上,不如卖个人情,你们也好和解。”

  耶律雅里不动,萧晚媚撒娇道,“面子重要还是兄弟重要?”

  “你,你就是个妖精!”耶律雅里恨恨说道,扬起袖子用力一甩,一只瓷瓶落入萧晚媚掌心,“给你,拿去给重德,让他看好他那个好朋友,我看,他们翻脸的日子也快了!”

  萧晚媚嘻嘻笑道,“他们翻脸你们不是正好和解,这么生气做什么?”

  “快走快走,看见你就烦!”

  戚少商原本说晚上再去国信所问个明白,却不想顾惜朝大天白日的来了丰林驿馆,汤思退不在,戚少商跟陈俊卿守在灵堂接待吊唁的辽国官员。他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灵堂里除了使团的人没有外人。白幡黑幕灵堂一片哀凄,顾惜朝从容走来上了三炷香,戚少商心里有些怪异,人是他害死的,他拜起来竟还这么坦然,这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顾惜朝进来后陈俊卿便一直对着他看,那年逼宫之时他已经在殿前司任职,只是当天辽太子大婚他被暂时借调相国寺,所以便没有见识到那一场厮杀。后来听走运没死的同僚说起,那一战当真天地失色风云滚涌,就是皇城瑞气也压不住的风采,只可惜那么好的人才却是个反贼。后来陈俊卿便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纵是反了也有人觉得可惜,后来认得了戚少商,这位神龙捕头虽然总是板着脸,但是偶尔一笑那是真能迷死人。他当时就同汤思退玩笑说,倘若他是个女孩子,一定哭着喊着也要嫁给戚大人,汤思退也笑,你若是见过那顾惜朝,怕是就不好选了。

  所以这位顾公子,他是真的久仰大名,此时亲眼见他从容举止冰雪姿容,不禁倒抽一口气,这个难题大概真的会难为死那些姑娘家。

  “难怪人说东山嘉木玄衣小顾,顾世兄当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小弟平生仅见。”陈俊卿端着茶恭维,却不想这话落地如石破天惊,实在是太熟悉的台词,于是戚少商当场喷了,一边擦着衣裳一边说道,“是是是,英雄所见略同。”

  边上小婢噗嗤一笑,花厅里顿时轻松起来。

  顾惜朝找了个机会告诉戚少商,上次汤思退所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人,已经处理妥当什么都没说,汤大人可以就此放心,说完就回了国信所。戚少商职责在身不能走开,看着他离去背影笔直挺拔,夕阳斜晖中孤寂而骄傲,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句老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瞬间兵败如山倒,赔了个干干净净。

  是夜他带着满腹疑问而来,却被顾惜朝三言两语打发,之后仍是跟从前一样,两人各找自在,唯一不同便是,从那天开始,每天下午顾惜朝都会到国信所来待上片刻,有时喝茶,有时下棋,有时听陈俊卿闲话,有时也会跟戚少商切磋几招剑法,却难得跟汤思退碰上。辽帝寿诞将至,林大人又出了意外,他这个副使忙得很。

  等戚少商一天公务完结,两人有时会结伴在上京城逛逛,有时会出城逛逛,有时也会找个小酒肆喝喝酒,有时便直接去了国信所蹭饭,日子长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包括丰林驿的那两个禁军营。只有耶律重德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却总是对着顾惜朝欲言又止,被梁王府的探子看了去,每次都换来梁王一整天的好心情。

  日子很快进了十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雪却不见再下。这一天丰林驿外禁军营的人忽然发现一件怪事,明明下午的时候顾惜朝已经跟戚少商出了城,为什么掌灯时分从国信所又出来一个小顾?

  当夜,耶律大石在承旨府见了顾惜朝,毫无疑问偷梁换柱被弄出去的那人就是马植,说不上是因为愤怒还是失望,耶律大石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失态,承旨府大厅被毁的面目全非,侍卫下人全都畏缩不敢上前,只有静静立在那的那个人影从头到尾水波不兴。

  “把马植交给我,惜朝,就算他们出了上京,从这里到雁门关千里路途重重关口,他们逃不出去,你别傻了,”耶律大石站在顾惜朝跟前,破碎的门窗外并无月光,闪闪烁烁繁星漫天,十月才刚开头,“我这里有雪玄机的解药,是你一直都在找的,我不想要挟你,但是,把马植交给我,惜朝。”

  淡淡星光照在他侧脸上,丰颊如玉,顾惜朝看了他一眼,拔剑割袍,比道,“青山绿水,恩断义绝。”

  耶律大石顿时哽住,将近一千个日子,他一片赤诚却换不来半点回应,这天之骄子恼羞成怒,“没有解药,你根本熬不过十五,我就不信……”

  顾惜朝拂袖离去全然不理,耶律大石追上两步说道,“你别忘了,你妻子的冰棺还在木叶山!”

  他渐远身影略一迟疑却并未停下,顿了顿继续扬长而去。


  第八章

嘴硬死不低头的下场就是活受罪。

耶律雅里每月初五送解药算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从那年他不惜玉石俱焚把耶律雅里几乎弄死之后,就再也没试过雪玄机毒发是什么滋味,时隔两年后再这么重新尝一次,似乎比记忆中还要难熬。

青山绿水,恩断义绝,耶律重德也算他半个知音,割袍断义无论如何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雪玄机能保人容颜永驻却是剧毒,只能采傀儡之血方能无害,那年他失手被擒,若不是耶律重德一句让他来,这世上便早就没有顾惜朝这个人。可是这一点菲薄恩义永远也及不上他所承受过的那些,绝望的日子。

要忍受多少非人痛苦才成就后来冷若冰霜的玄衣小顾?
    
日子一天一天往十五走,弦月渐渐满,顾惜朝固然生不如死,戚少商也很不好过。每夜运功为他强压下寒毒,两人才得休息片刻,七八天下来,都要被这寒毒生生熬死。其间耶律大石也有过反悔,顾惜朝却只是冷笑,“我给天地磕过头,为权势折过腰,因晚晴跪过人,人都以为顾惜朝好轻贱,这次我却偏不想低头。”

他这话带着宁死的倔强说出来,戚少商内力骤然散乱,两人几乎走火入魔。待到调好内息谁也不敢妄动,戚少商抵在他背心双手顿了顿,将那不讨好的冤家安置好,没关系,你不低头,我低。

架了大大的火盆在他床前,戚少商推窗出去,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总归聊胜于无。顾惜朝看着自己因毒发几近透明的指尖,觉得有些卑鄙,“我就是仗着你放不下。”

辽帝寿诞还有两天,到处都在忙的四脚飞。因为是整寿,所以天祚帝将会在寿诞那一日到木叶山祭神,到那日举国同庆百官随扈,使团自然也要同往。这阵子汤思退跑遍各个衙门就是在办这件事,难得日子快到了终于闲上半晌,却又有人来报说承旨府那里通知领帖子。汤大人原本想着这么芝麻大一点事,随便派个人过去就好,却不料戚少商执意要领这差事,汤思退看他一眼,心里面暗叹一声冤孽,摇摇头也便让他去了。

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黄金焉能比命贵?

戚少商一句也没提是怎么要来的解药,顾惜朝服下药后也未多说一个谢字,可是眼底却分明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那晚夜深酒醉烛影摇红,也不知是谁先吻住了谁,一夜悱恻再醒来已经天大亮。阳光晴好如琉璃,透过一重轩窗一重纱帐,照到人时已经暧昧不分明。

顾惜朝散乱长发卷曲着同戚少商的纠缠在一起,所谓结发。那人倦极的睡脸带着惊人的天真,戚少商手指缠绕在他发间,额头靠了过去,便纵有千仇万恨若鸿谷幽冥,也无法抹杀这一刻我爱你,这世上有太多事无法以对错论,比如爱上一个人。
    
他蓦然睁开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到让人觉得罪恶,皱起眉峰看了戚少商一会,嘟囔一声,“这么早。”便又埋头继续睡。

戚少商闭上眼睛很认命,裹紧了被子又补一觉。

丰林驿里面陈俊卿和汤思退正在说起返程的事,如果经济州过蒲州走蒲津桥会很稳妥却要多绕十来天,他们已经出来小半年,连半大小子都在想家何况汤大人有家有室。两人正在研究不知道浚州至滑州的天成桥现在修的怎样,如果走这条路大家便都可以早回家。

“天成桥还没有修好。”顾惜朝也有一把好嗓子,但是这把好嗓子却着实吓了陈俊卿一跳,“顾,顾世兄?”

青衫广袖的风采又胜过玄衣肃杀的模样,可是戚少商站在旁边仍旧没有丝毫逊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生一代一双人,”陈俊卿对汤大人笑道,“这两位生来便是姑娘家的克星,幸亏我不是女孩子,不必烦恼。”

四人和乐融融,转眼间已是辽帝寿诞。

天地霜白碧空如洗,黄沙铺道净水泼街,数十里黄帷笼出皇家气概,金辇玉辂旗箩伞盖,浩浩荡荡望着木叶山行去。

使团受邀出席祭典定员只有十二人,国信所两位主事带着阮笙硬占了三席,汤大人便有些不好安排,戚少商索性让出自己位置,同顾惜朝冬游木叶山。

前山一众熙熙攘攘冠服焚状供牲祭典忙的纷纷扰扰,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也在踏雪疾行。木叶山神忘峰,那年顾惜朝带着晚晴的尸身疯疯癫癫不知要往何处去,汴水之滨宗泽将军于心不忍,送冰馆一具保傅姑娘尸身无恙。他为了妻子容颜常驻,携棺千里来到神忘峰,从那后……一路隐忍沉寂,但隐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终将爆发在最后那一刻。

神忘峰腰滴水溶洞中,晚晴的冰馆已经与洞中万年不化霜雪结成一片,凝在剔透冰层中静美如生,顾惜朝望着自己的妻子,晚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我也不会,你本就从天上来,皎洁不染尘埃,这一天一地霜雪无瑕,正是你最好归宿,我今日与你永诀。

木叶山十二峰常年冰雪覆盖,映在湛蓝天空下如亭亭女子,两人在山间安排妥当,远远退到安全处挽开背后强弓,利箭带着火光迎向山腰,山腰已埋了火药。轰然巨响中漫天雪舞,炫目如白日烟花。

一场雪崩埋葬山下数万禁军,带队的是梁王。主峰半腰天子华盖下,天祚帝亦危在旦夕。戚少商趁混乱中带走马植,耶律大石带执金吾赶到后山时顾惜朝已经等候多时,他弓箭遥指主峰,说道,“让你的人退后。”三年来第一次听到顾惜朝说话,这把声音证明他们之间从无信任,耶律大石一时心如死灰。

两人遥遥相对,一句为什么问出来也带着苦涩,顾惜朝飞扬的眉眼冷漠无情,“重德公子高高在上天生荣宠,屈身结交让人感动,可是顾惜朝这一生,最不能忍的便是施舍。”

耶律大石不由惨笑,他的出身地位从未教过他什么叫做公平和平等,他有十分真心,却输给了从来都不懂的东西。

“把剩下的解药给我。”顾惜朝的声音甚是清朗,听在他耳中却如刀锋,“放在你脚边地上,然后下山。”

原来他只为解药……耶律大石依言将解药交给顾惜朝,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他现在终于知道人有时候真的会不想说话,哀莫大于心死。

耶律大石落寞离去,“慢着!”顾惜朝喝住他背影,缓缓说道,“耶律大人,您让戚少商怎么拿的解药,就请耶律大人怎么依样下山。

他一步一跪往山下去直至拖出两道血迹,皑皑雪色中分外触目,顾惜朝回手一箭射向主峰,火光亮处最后的烟花也燃放,积雪源源倾泻而下掩盖一切生机,耶律大石晕倒在雪地上。

顾惜朝抛掉弓箭扬长而去,从今后,天地宽。

第九章

一场雪崩使得上京城乱成一锅粥,救人的造谣的收尸的满街跑,神山震怒的说法传的沸沸扬扬,真相被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再也没有露出半丝风声。火太大水太滚难免会溢出来,夹杂着几粒米也很正常,如此混乱正是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上京紧邻潢河黑水,潢河通往东面龙化州,黑水则在城北。宽阔的河面上冰封如盖,一架雪橇正跑的欢畅。

易容成个痨病鬼的马大人在车厢里中气十足地跟阮笙讲围猎,这位前大辽光禄卿被藏在雪山里啃了半个月冷食,结果落下个病根说起吃来就两眼放光熠熠生辉,“小兄弟你不知道,秋天大青山的獐子简直肥的冒油,打了一洗剖就地捡些菌子煮,鲜嫩肥美让人想起来都食指动,什么叫天下美味,就是吃的人连天下都不想要的美味。”

阮笙听的直吸溜,来了辽国四年每天关在国信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闺里的秘书郎,从没见识过塞外的好风光。这一趟跟着戚师兄连夜跑出来啃了两天干粮,使得他年纪轻轻就深刻领会到什么叫做嘴巴里能淡出鸟来。

两人在车厢里越说越是饥火难耐,拿出干粮怎么看都寡淡,阮笙冷不丁掀帘子喊要加荤菜,一眼看见戚师兄正附在小顾耳边不知道说什么,他清清楚楚看见说完还亲了一下,心里一抖,顺嘴就说出来,“我什么都没看见。”这孩子也是被时俊天天打骂认错认习惯了,可怜见的嘴比脑子快。

戚少商不紧不慢回头笑,“阮笙,想吃肉?”

阮笙连忙点头半边脸还掩在帘子后头,戚师兄武功高强惹了他跟惹了时副主事绝对不可同日而语,阮郎久经风雨很识时务。

戚少商嘿嘿笑,“想吃?不给你!”

“你你你,恶人!”阮姓少年一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桃花色的指尖戳过来不疼不痒反倒惹得戚少商哈哈大笑,可怜孩子一甩头钻进车厢继续啃干粮。

人都道他们夹带着暴徒反贼是要往南跑,从上京往雁门关一路数十道关口已经接到八百里加急报,凡是年貌相类可疑男子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天子之怒往往如此,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所以往东走的这条路上便稀松得很,他们一路说笑竟也连过五州眼看就要到了长白山。长白山下是女真人的地方,这些年很是兴旺。

这一天四人到了渌州府,阮笙终于如愿以偿吃上了肉,不小心吃的太饱半夜睡不着,出来遛弯的时候撞到小顾,庭院里面暗香浮动月黄昏,顾惜朝拿着几枚铜钱在卜卦,阮笙托着脸看着这几枚铜钱扔来扔去花样不断,忍不住问,“小顾,你算的啥?”

顾惜朝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道,“卦象说你意外得财。”

阮笙看着钱喃喃说道,“这样算我也会。”

戚少商夜探州府顺了一封加急报回来,渌州府要锁关。

顾惜朝顺手烧了这封信说道,“汤大人他们怕是不好了。”

由于祭台在山阳,所以除了山下禁军外其余人等伤亡比估计的要小,就是跟禁军一起被埋了的梁王也缓了两天活了过来。辽帝震怒,耶律大石被革去官爵囚于上京大牢,耶律雅里领命捉拿顾惜朝碎尸万段。

萧晚媚带御医到大牢给耶律大石看腿,不过十来天的功夫这人已经瘦的脱了形,哪里还有半分大石林牙的风采。萧晚媚帮他把散乱的头发绑好,看着他憔悴消沉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把抓过他衣襟骂道,“再没见过比你没出息的,耶律重德,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一刀砍死你!”

耶律大石看着萧晚媚,怔怔地似乎不认得她是谁,忽然开口,“那年惜朝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你,你魔怔了!”萧晚媚劈手一掌攉在他脸上,把边上正在医腿的御医也带了个趔趄,他伏在冰凉石板上黑发散了一地,这石牢中不知沉淀过多少人血肉,这黯淡的石缝中是否也有过你的血,你的恨?难怪你不原谅,惜朝。

萧晚媚泪流满面,扶起他抱在怀中,“重德哥哥,你别这样。”

感觉到泪水濡湿了自己的头发脸颊,耶律大石终于惊醒,缓缓将萧晚媚抱住,无比温柔,“晚媚,去告诉撒鸾子,顾惜朝决不会走雁门关。”

使团走的时候很低调,喜事变丧事满城素白,他们也是扶灵而归,城门守军放的很痛快。

一路不敢赶得太狠,走了七八天才到到仪坤州,汤思退吩咐暂且休息了一天,下一站是中京大定府。又走了两天这日正是正午,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想起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场雪,那时候林大人还活蹦乱跳地会赏花,陈俊卿忽然有点哀凄。

正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道峡谷中,前方风雪中隐隐现出一批人马,陈俊卿顿时警觉,喝道来者何人!

耶律雅里扬了扬手,身畔骑兵呈合围之势散开,梁王殿下说道,“我要开棺!”

汤思退凛然答道,“殿下可知惊扰亡灵乃是不敬?!”

“开棺!”梁王一向以铁血著称,何况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将小小宋使看在眼里。

契丹人生来嗜血且不擅掩饰,汤思退同陈俊卿小声说道,“这蛮夷起了杀念,俊卿,你逃吧。”陈俊卿握紧手中剑说道,“汤大人,你走。”

一时间寒光乍起鲜血横飞,骑兵同步兵的差距等于杀戮,随行护卫拼死抵抗也只争取到片刻喘息,无论是进是退都是死路。汤思退看了一眼身旁战死将士,年轻的脸上尽是不屈热血,眼中含着热泪发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血债血偿!两人仗着轻功从山谷一壁攀上山去,耶律雅里率人去追,林灵素的棺椁被劈的稀烂,骨灰随风扬走,山谷中一片死寂。

陈俊卿毕竟年轻经验浅,受的伤不怎么重却忘记了止血,缩在山洞一角有些虚弱。汤思退给他弄了些干净的雪来压住伤口,两人跑出颇远,耶律雅里一时还找不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愁苦,剩下的近千里路要怎样回去。

恍恍惚惚睡了一觉,陈俊卿精神稍好,“汤大人,我有个主意。”

汤思退从洞口回望他,问道,“是什么主意?”

“汤大人身手甚好,如果一个人走一定能回大宋,我受了伤只能拖累你,不如让我去把辽人引开。”

汤思退有些惊疑,陈俊卿继续说道,“我知道汤大人一直都不怎么信任我,因为殿前司是太师的势力,太师府跟蔡相一路,将军府却跟神候同盟,双方争斗多年,算起来也算是敌对。”

汤思退挑了挑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陈俊卿咳嗽一阵,摇头道,“从前大家勾心斗角,那是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但是现在,汤大人,在辽人面前,你跟我,我们都是大宋子民,都是汉家男儿,无论是谁回去都是为了大宋。你走吧,汤大人。”

汤思退看他一阵,说道,“以后清明,我会代你拜祭陈老大人。”

“多谢进之兄。”陈俊卿双手抱拳,恭送道。

第十章

渌州府果然是锁了。第二天一早阮笙去城门看热闹,回来说了不得放一个人出城至少要俩时辰,那些守城的当兵的恨不得把人十八代祖宗都挖出来才算,但凡年纪十五以上五十以下长得有点人模样的男人都给扣了起来。阮笙边说边瞄顾惜朝,城墙上贴着通缉令,大石林牙亲手画的人像,形神兼备,听说府衙那边已经分派下去估计很快就要按图索骥找上门来了。

马大人卧在床上哼哼唧唧装痨病鬼,“咱们半夜飞出去。”

阮笙斜眼鄙视道,“城头上都架了硬弩的光禄卿大人,您别装作不知道渌州府可是跟女真接壤呐。”

马大人黄着一张脸瞥阮笙,“要是没有你……”

阮笙嘴巴一扁万分委屈,“用着人家的时候叫人家阮少侠,现在大难临头了就想甩了我,马大人您好狠的心。”说着就要往顾惜朝怀里蹭,被戚少商一把揪开赠送两个字,“死开!”

阮家少年郎乃制假高手,举凡易容伪造撒谎瞎扯无不精通,一路过来四人身份变幻莫测,连累不少以为找到了嫌犯的辽国捕快甲乙丙。该少年儿童一副纯良面孔瞒过不少人,相处久了才发现这孩子是很找抽,难怪从前时副主事时常教导,连斯文也不顾。

这一路过来他不敢跟顾惜朝扯淡又惹不起戚少商,生生把忠君爱国马大人逼出了一副油腔滑调,戚少商时常怜悯地看着他跟阮笙掐,摇头,叹,一代栋梁啊苍天。

渌州府被封的铁桶一般鸟也飞不出半只,四人困守愁城无法可施,两两捉对下棋厮杀,马大人稳扎稳打阮少侠刁钻下流,惜朝纵横开阖戚少商棋风强硬,互不分胜负,一晃便到了黄昏。

“饿了,”戚少商伸个懒腰站了起来,“阮笙,弄吃的去。”

阮笙跟马大人还在手口并用掐的专注,挥手道,“劳驾师兄走一趟我这马上赢了。”

戚少商趴在顾惜朝耳朵边嘀咕两句,顾惜朝笑了笑叫了一声阮笙,阮笙回头笑的阳光灿烂,再回头他一条大龙已经被截的四分五裂,倒霉孩子蹲在墙角捂脸哭没天理以大欺小,被戚少商一脚踹出去笑骂道,“还不快滚!”

渌州府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但凡长得有点人模样的男人此时都很危险,阮少侠,您受累了。

真正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正是见不得人的时候,说起正事,马大人记忆超群,连夜默好了渌州府的大略守备图,四人聚在烛火下,神色凝重。

“渌州府守备萧四野是许王的人,耶律宁向来小心谨慎今天又是锁关第一天,巡视一定很严密。”马植对三人解释道,阮笙哼哼,“那就是说想飞出去根本没门?”

“事态有些严重,据客栈小二说今天一整天全城二十七家客栈已经被搜了七家,所有外来商旅无一幸免都被带去了衙门,直到入夜时才放出一半。”戚少商心里担心,握住顾惜朝说道,“我决不会让他们把你抓回去。”顾惜朝看他一眼,“好像你很清白似的,这里谁都不安全,最危险的未必是我。要出城,也不是没有办法。”

马植问道,“是什么?”

“老法子,浑水摸鱼。”顾惜朝说道,“渌州靠近长白山,跟女真和高丽都近,各路潜伏人马一定不少,说不定还会有重要人物,只要我们能躲上十天半月,渌州府一定大乱,到那时想要混出去,易如反掌。”

戚少商说道,“十天半月,要怎么躲?”

阮笙摸出一张人像抖开,“我们躲得了,小顾你往哪里躲?”余下三人看过去,这张人像果然生动,尤其一双眼睛格外神采,戚少商抢过来塞在怀里,“惜朝你继续说。”

“有一个地方最安全。”顾惜朝笑着往图上一指,点了点,“这里,置之死地而后生,渌州大牢。”

阮笙跳起来欢呼,“还是小顾厉害!”

被戚少商一掌拍下,“现在是半夜!”

阮笙抱着头作无辜状,顾惜朝在他耳边说道,“进了大牢可没肉吃。”阮笙立刻顺杆爬,握住他手语重心长,“小顾啊,你不能这样助纣为虐啊,你我同事三年我待你不薄啊,他们欺负我,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呢,你是好孩子啊,我们去吃肉吧。”

戚少商再补一掌把顾惜朝拉了回来,两人出门,顾惜朝回头对阮笙说,“阮少侠,保重。”阮笙立扑,洒泪,“我忘了,他们才是一家的。”

马大人摸着他头顶温柔道,“阮少侠,保重。”

渌州大牢跟上京大牢有一点点像,顾惜朝有些不舒服。四人选了个没人的单间死牢,果然躲了五六天都是风平浪静,只是啃干粮啃的阮笙直喊要命,每到吃饭就打滚耍赖。这天仍旧上演老戏码,顾惜朝顿时促狭,踩死一只耗子扔过来,“荤菜!”

马大人锦衣玉食惯了,看见耗子一阵恶心,却不想阮笙粉团似的一个小人儿,竟然拎着耗子上下打量,还问,“你说我是烤了吃还是煮了吃?”戚少商正枕在顾惜朝腿上假寐,闭着眼说道,“生吃,拿来我给你扒皮。”说着扬起逆水寒,阮笙立刻巴结,“好利器!”

四人正胡闹,忽然廊外传来脚步声,叮叮当当锁链拖地声,顾惜朝低声道,“噤声!”拉着阮笙跃起来四人躲到了大牢石头房顶上,屏着呼吸看来者何人。

狱卒大概也没想到这间空着的囚室里会有人,把那犯人推推搡搡弄进来,看也没看一眼便锁上大门走了,临走扔了一句,“老实待着!”

戚少商听不懂契丹话,弹起一粒石子封住下面那人穴道,四人跳下来,戚少商问,“那辽人说的什么?”

“让他老实待着。”阮笙一边说一边蹲下来看这犯人,“是女真人,哟,还是个贵族,看这鹿纹,银线绣的!”

这女真人甚是年轻,两道斜飞长眉英气勃勃,看着眼前突然冒出的四人只是吃惊了一会,很快便镇定下来。来回看着戚少商和顾惜朝有些犹豫,似乎是无法判断这两人是谁做主,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示意我不会喊人,把我放开吧。

顾惜朝伸指一点解了他穴道,这年轻人翻身坐了起来,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当啷啷响,一开口竟然也是汉话,“我叫完颜宗朝,叫我乌烈好了,你们是什么人?”

四人对望一眼,马植和阮笙齐齐倒抽一口气,女真人最强悍的完颜部勃极烈完颜阿骨打第七子完颜宗朝,他们捡到了宝。
    

  第十一章

“你们是什么人?”乌烈再一次问,顾惜朝看了阮笙一眼,阮笙立刻发挥他的专长,为四人编了一个极惨烈的故事出来,话说某年某月某府有忠仆四人为救主人不惜往赴刀山火海结果惨遭奸人陷害困在死牢只等问斩真乃千古奇冤天地无眼云云。乌烈边听边叹息,听完了还不忘道一声精彩,然后很诚恳地看着阮笙问,“我就问一点,你们都给关在死牢这么久了,为什么……城头上却新挂着这位仁兄的画像?”

他指了指顾惜朝,囚室里采光不好,巴掌大一面天窗只透进一线光,顾惜朝又背在暗影里,他却能看清楚各人长相,这份目力着实敏锐。

阮笙张了张嘴又要继续编,顾惜朝拦住了他,“我们自有原因,只是不足道。”阮笙也跟着点点头,顺便歪在了顾惜朝怀里,一眨一眨扮小白兔。

乌烈嘻嘻一笑,“我猜你们跟我一样,外面乱七八糟进来躲两天。”

五人相顾,彼此心照。乌烈甚是活泼,跟阮笙一见如故,对自己的来历也毫不隐瞒,不住地抱怨辽人欺人太甚,“年年加赋,年年加赋,近海北珠一年也才产一斛,去年竟然加到一斛半,蜜蜡貂皮那是说有就有的东西么?上好的山参一开口就要十斤,他们怎么不来抢?海东青,海东青又不是鸭子,说一百就一百,我都恨不得自己给他们孵几只出来!”

他这样一说,戚少商等人也是深有感触,大宋虽然富庶,但一粥一饭半丝半缕都是百姓血汗,每年白白输给辽人,谁的心里都会不服。

乌烈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倒霉,本来我这趟来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市场收些北珠貂皮回去,谁知道城关一锁什么货物都进不来,我自己也出不去,晦气。最倒霉还是他们看着我跟画像上的人像……我倒看不出除了都是男人还有哪里像。”乌烈看着顾惜朝,笑眯眯地,“我哪有这么俊俏,真是抬举我。”

阮笙笑喷,握住乌烈不住摇晃,“大哥,小弟跟你一见如故,我们结拜吧!”

他跳着胡闹,乌烈竟然说好,“我看小兄弟也极顺眼,小兄不才今年二十有二,兄弟你多大?”

“我十六,”阮笙眉花眼笑,拉着乌烈两人对着囚室小窗磕头跪拜,这就义结金兰了。看的戚少商三人不禁摇头,真是儿戏。

乌烈跪拜完毕之后摸出一把匕首,拉过阮笙手腕就是一刀,疼得阮笙差点掉泪,泪汪汪看着乌烈在自己腕子上也照样来了一下,扁着嘴问,“大哥这是干啥?”

乌烈把两人手腕按在一处,“你的血里有我,我的血里有你,才是兄弟!”

受惊的不止阮笙一人,黑暗中有人心跳猛停,却被另一人温热手掌握住,十指紧扣,有人暗暗拈须微笑,有人一腔热血想念家乡,有人泪眼朦胧心疼,要吃多少肉才能补回今天亏了的血。

长夜漫漫,慢慢过去。

牢里的日子很是无聊,阮笙缠着顾惜朝要学武功,乌烈也很有兴趣,顾惜朝促狭,教了他们一套轻功身法,两人每天在牢房中上蹿下跳练轻功,精力无限。他们计算好要出去的日子也快到了。

东西两路十二州关口也有十七个,耶律大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来渌州,或许真的只是为了要陪晚媚来看看完颜宗望,也或许是想着,渌州是出辽最后一关,如果顾惜朝要走海路,说不定,会路过这里,说不定,会被困在这里,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渌州府萧四野是萧晚媚远房叔叔,一路迎接萧晚媚和耶律大石甚是周到。耶律大石虽然获罪被罚,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之前圣眷之隆,谁也不知道哪天皇上或许就又想了起来,这些王公贵族起起落落,谁又拿得准?所以萧四野也不敢怠慢。

渌州府锁了足足二十余日,城内已经告急,货物不进商旅不出,人心惶惶,间或还有别有用心之人从中挑唆,这几日城中很不太平。

说起要捉拿的那个要犯,萧四野很是惭愧,这二十余日又抓又放的没少折腾,却连疑犯的影子也没看见。倒是他渌州府的大牢现在塞的满满的,不知道要怎生处理。

萧晚媚已经以梁王的名义给完颜宗望送了信去,着他前来渌州府觐见,白山黑水路途颇远,两人在萧四野府上待的无聊,便去大牢帮他排查。

也活该是要出事,他们排查到顾惜朝五人躲着的这一片的时候,正是这五人准备溜出去的日子,也正是完颜宗望投柬拜会的日子,一时风云际会,谁也难逃命运手掌。

听狱卒说这里囚着一个跟画像上人有几分像的犯人,耶律大石跟萧晚媚苦笑,只怕现在在这些捕快眼里,举凡生着一双眼两条腿的,都跟顾惜朝有七八分像,两人权当打发时间,寻了过来。

阮笙一路嘀嘀咕咕,为什么同时一起学的轻功乌烈就要比自己高明,乌烈安慰他我比你大当然学的快,几人打扮成巡逻狱卒正在往外走,打头来正碰上了耶律大石一行人等。阮笙易容术精妙,这几人也都镇定,两路人马互相招呼擦身而过,眼看就要走远,耶律大石突然定住,转身,“惜朝?!”

这几人不知究竟哪里出了破绽,但还是作惊迷惑不解停了下来,看着耶律大石。耶律大石一一看过去,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挥挥手放他们走了,几人心里都是一松。

看这几个狱卒走远,萧晚媚挽着耶律大石手臂轻声道,“重德哥哥,你又……”耶律大石有些黯然,“刚才突然觉得,他就在这里。”萧晚媚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精神不大好,要不我们回去吧。”耶律大石点点头,两路人马一前一后,往大牢外去。

顾惜朝额头有些冒汗,阮笙也有些着急,他们原本计划就此出去,可是这几人跟在身后,就逼的他们只能回去换班,可是换班的那里怎么会有人认得这几张陌生面孔?今天这帮是穿定了,阮笙咬了咬牙,“小顾,我们怎么办?”

顾惜朝低声说道,“抓住萧晚媚。”戚少商点头。

正走到转弯岔路处,这几人越走越慢,耶律大石忽然起疑,还未动,戚少商和顾惜朝同时暴起,一左一右分攻耶律大石和萧晚媚。耶律大石武功不及顾惜朝,又是大病初愈,萧晚媚自然也不是戚少商对手。两人都是一击得手,顾惜朝冷冷说道,“两位最好别动,否则性命堪虞。”

耶律大石凄然道,“惜朝,果然是……”顾惜朝封住他哑穴,对戚少商点了点头,戚少商对萧晚媚说道,“麻烦公主殿下走前面。”

萧晚媚狠狠瞪了戚少商一眼,“我还当你是好人,原来这么狡猾。”

戚少商附在他耳边说道,“你最好配合一点,生死关头,我未必会怜香惜玉,公主殿下。”

萧晚媚不情不愿瞪着他,又瞪了顾惜朝一眼,“小顾,你好没良心!”

顾惜朝不理她,一行人不着痕迹出了大牢。大牢外完颜宗望正下马,萧晚媚迅速判断出这女真少年是谁,大喊,“救命!救我!”

完颜宗望只见一美貌少女忽然呼救,正迟疑间,萧晚媚说道,“完颜宗望!救我!我是萧晚媚!”

啊!这竟然就是自己未婚妻子,完颜宗望又惊又喜,呼哨一响他的八名随侍便要扑杀过去,乌烈连忙把脸一抹大声喊,“二哥!别动手是我!”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第十二章

“宗朝?!”完颜宗望看见乌烈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你这是?”乌烈来不及解释,拖着阮笙跑到他背后,“一两句说不清,二哥,先帮我们逃出去!”

“完颜宗望!”萧晚媚跺脚喊道,“你……”戚少商捂住她嘴吧,萧晚媚剩下半句被他截断,呜呜两声一脚踩在戚少商脚上,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戚少商嘶地一声说道,“你这女人,怎么属狗的?”萧晚媚瞪他一眼,恶狠狠道,“放开我,不然杀了你!”戚少商回头看着顾惜朝,有些无辜,“她说要杀了我。”

“萧公主想见血?很容易!”顾惜朝冷笑道,“耶律重德现在跟死人也差不多,我送他一程!”“别,不要!小顾你……人呢!人都死绝了么?!”萧晚媚看他要动手,急得眼泪也要出来,跺着脚喊道,“渌州府都是死人么?!都给我死出来!”

萧晚媚这样一闹,很快狱卒守军都涌了上来,大牢门口顿时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顾惜朝挑了挑眉,戚少商对他眨眼,“我的手很疼,咬死我了!”顾惜朝忍住笑,别过头,阮笙正扒在耶律宗望身边喋喋不休,不晓得又编了什么故事出来,完颜宗望一边听乌烈和阮笙眉飞色舞,一边看着萧晚媚发飙,眼神中渐渐有笑意。只有耶律大石怔怔地站在那,神游天外。

大牢主事很快出来,萧晚媚冲上去就是一脚,把戚少商也带了个趔趄,心道这丫头还真是凶悍,再看倒在地上翻滚的这位,更觉得这位公主是母老虎转世。“去,找快马来,开城门,送这些白眼狼出城,晚了一步,我砍死你全家!”萧晚媚两手被戚少商制住,用脚指着地上这人,要不是动不了,大概还会再补上一脚。

辽国多有良马,渌州更是产马之地,很快马匹备好,萧晚媚气哼哼说道,“都赶紧滚,不送!”这姑娘今天确实是火大了,没有半点好脸色,顾惜朝低头一笑,把耶律大石推给牢门处缩手缩脚的狱卒,牵过萧晚媚上马,“晚媚,送我一程。”

萧晚媚瞪着他,“小顾,你好!”

“我很好,我们走吧!”

萧四野终于赶在城门处拦住了这一行人,“殿下!”城门处剑拔弩张,萧四野带甲执刀,顾惜朝说道,“萧大人,请让路!”

“或者,你想看公主殿下死在你面前?”

萧四野不敢妄动,萧晚媚扬着下巴扭过头,双方对峙一会,萧四野低头下令,“都让开,开城门。”

戚少商在前开道,顾惜朝紧跟在后,乌烈和马大人把阮笙护在中间,完颜宗望等人走在最后,出城后回望一眼,挑眉笑了笑,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好一出热闹戏码。

“萧四野!”

耶律大石飞马过来,“马植混在里面,不能放他们走!”萧四野头皮一麻,一边是要犯一边是公主,要怎么办?萧四野嚅嚅道,“公主被他们带走了,重德,我们……”耶律大石冷冷说道,“上重弩,出骑兵,务必把他们拦下!晚媚跟完颜宗望已有婚约,我量女真人也不敢怎么样。走了马植就等于失了幽蓟诸州,你我谁也担不了这个干系!”他二人匆匆上了城头,城头重弩早已待命。“属下遵命!”萧四野依命行事退在一旁,耶律重德心中冷笑,想要我做挡箭牌?萧大人,您这次的算盘可打错了,只怕最后背黑锅的,正是萧大人您自己!

城头弩动箭如飞蝗,到了近前力道仍不减,完颜宗望带着随侍断后,措手不及有两人滚落下马,完颜宗望大声道,“辽人追来了,我们快走!”“阮笙,带马大人去找阮箫,我来断后,你快走。”戚少商错马回身,对阮笙说道,阮笙低声说道,“我们在临水礁等三天,船要赶北风,不能多等。”

“去吧!”戚少商在阮笙马上一打,跟顾惜朝并辔迎敌。顾惜朝看了一眼完颜宗望,乌烈也在他一旁观望,顾惜朝说道,“两位已经掺和进来,难道以为辽人还会放过你们?”

“早也是反,晚也是反,与其等着被逼上绝路,不如趁早反了!”

完颜宗望跟乌烈对望一眼,都是一笑,“说得是,早也是反,晚也是反,咱们今天,还真就反了!”完颜宗望执起腰中犀角吹响,不远处有马蹄声雷动,辽人骑兵也已经逼到近前,顾惜朝和戚少商打马迎了上去。

迎面刀光剑影,头上箭势如蝗,萧晚媚一声惊呼缩在顾惜朝胸前,紧紧抱住,骂道,“你真是太卑鄙了,小顾,竟然拿我做挡箭牌!”

对面辽人认得萧晚媚,果然并不十分敢动手,顾惜朝一路过去所向披靡,萧晚媚听到骨头断裂鲜血喷涌的声音,心中一阵紧缩,“小顾,你的心真硬!”

顾惜朝知道她意有所指,长剑并不停下,答道,“我已经还他一命,你还想怎样?”“重德哥哥心高气傲,你那样折辱他,还问我!”萧晚媚抬头顶撞道,头上一支弩箭飞过,又飞快地缩到他怀里,顾惜朝一侧头避过,冷笑道,“他那天要是好端端回去,早就是个死人!”萧晚媚半天不说话,最后说道,“算你有理,可是你真绝情。”

顾惜朝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血,问道,“你当初怎么对的李承宗?”萧晚媚半晌不吭气,李相爷家公子李承宗,迷恋萧晚媚不是一两天,却屡屡碰壁,最后一次惹火萧晚媚被打个半死撵出了公主府,被嘲笑的几乎抬不起头。萧晚媚瞪着他,“为什么你做事让人恨得牙痒痒,却总是很有道理?”

顾惜朝下马,伸手把她也拉了下来,“因为我本来就很有道理。”

战斗结束,辽人骑兵十倍于他们,却惨败而退,可见气数已尽。他们退出百里扎营,辽人也不敢再继续深入,毕竟白山脚下已经是完颜氏的地方。

完颜宗望指挥族人属下扎起营帐,乌烈大呼痛快,来找戚少商和顾惜朝喝酒,看见萧晚媚,笑的很是好奇,“你就是我二嫂?”

萧晚媚啐骂道,“谁是你二嫂,乱臣贼子,回去我就让撒鸾子来灭了你们!”

“啊哟,好凶!”乌烈满不在乎笑道,“你让他来,我才不怕!”萧晚媚瞥他一眼,“黄毛小子,口气不小!”

“小丫头,你也很有胆色。”完颜宗望接口道,萧晚媚认得他,怒道,“完颜宗望,你好,我记住你了!”

“那很好,”完颜宗望微笑,转头对戚少商和顾惜朝说道,“我都听乌烈说了,既然你们是老七的朋友,我也不想难为你们,但是……”

顾惜朝说道,“我们要去临水礁,借个向导,明天就走。”

完颜宗望点头答应,又看了一眼萧晚媚,“你叫晚媚?你很好。”

他一身轻裘银甲英姿勃发,萧晚媚心中一缕情丝悠悠种下,咬唇道,“乱臣贼子!”

完颜宗望大笑出营,“明天我送你回去,一场误会,想来萧四野也不会怎样。”

他们休整一晚,第二天乌烈恋恋不舍,执意邀请他们明年来白山秋猎,戚少商也邀他去江南,乌烈解了腰上弯刀托他带给阮笙,两人借马离去。

路上顾惜朝说道,萧四野同完颜氏有勾结,只怕早就知道完颜氏要反,耶律大石内外交困有的应付,他们后面不会再有追兵。雪原莽莽风起极北,两人一路悠悠向着临水礁而去,找阮笙汇合。

  第十三章

临水礁靠近蒲家集,阮笙正在大肆扫荡蒲家集市场上所有肉制品。他一个人走前面,后面阮箫带着两个人走后面,三人肩上扛的手里抱的全是肉,风干腊肉肉脯肉糜肉干,冻鸡冻鸭冻狍子,自从听阮箫说他们坐船南下至少要走两个月之后,阮笙就准备跟肉拼了。

顾惜朝和戚少商一路踏着齐膝深的雪赶到蒲家集,两人正互相拍打着身上积雪,忽然听到远远一声喊直入云霄,“小顾!”只看见阮笙撒腿一阵跑直奔着顾惜朝过来,挂到他身上亲热的要命,“小顾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顾惜朝把他一把扯下来推给戚少商,“你手上油腻腻的什么东西?”阮笙立刻在戚少商衣裳上擦手,正擦反擦使劲擦,擦完伸到顾惜朝跟前,“干净了。”顾惜朝这才点点头,把马缰绳给他,“船在哪里?”两人前头走,戚少商脸黑黑地跟后面,咬牙切齿。

阮笙带着他们两人去找阮箫,戚少商想了想一个雪球打在阮笙头顶,阮笙捂着头回头找是谁偷袭,戚少商立刻做严肃状目不斜视,阮笙左看右看没找到,撅着嘴继续跟顾惜朝并排走,戚少商看他头顶一撮残雪,顿时舒畅很多。

跟阮箫汇合后几人寒暄一会,阮箫和戚少商同年,两人同在六扇门任职,虽然不算很熟,但是也时常照面。阮箫这个人有点闷,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办差也不很积极,但是只要把差事交给他,就一定万无一失。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是追三爷的评价,基本上酒量还不错的人都能得追三爷这么一句夸。

这一次神候遣阮箫来接他们回大宋,阮箫不声不响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来了,要知道从海州港出发过东海高丽海扶桑海一路何等风波险恶,这人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样子,跟从京师去了趟东京一样,又得追三爷两个字,闷骚。

隔天戚少商又带着阮笙把蒲家集市场上的酒扫荡一遍,他们便乘着从兵部海州港弄来的一艘四轮八桨高三层的车船,向着海上一路南行去了。

沿着海岸走了两日,这一天船终于出了近海,一下子眼前开阔,水面浩浩汤汤,朝阳耀目,万道金蛇乱舞。船工升起两座大帆,北风下顺风而行,戚少商和顾惜朝迎在船头,前方一片天地高远。

两人倚在船舷,阳光勾出顾惜朝金色侧影长发迎风,戚少商心中一动,拉过他手正面相对,“惜朝,”顾惜朝微笑,“干什么?”

“回去之后,你不会走了吧?”戚少商自背后圈住他,两人看着前方海面被破开一条水道,朝阳下翻翻滚滚闪着光,“走……到哪里去?”顾惜朝低头在戚少商掌心写写划划,漫不经心问道,“你觉得我会走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就在我身边。”戚少商抱紧他,舍我其谁地说道。

“嗯,”顾惜朝表示赞同,“刚好蔡相还缺一个扳倒神侯府的把柄,你真会雪中送炭,戚大侠。”

“喂,好好的又抬杠。”戚少商在他肩上咬一口,“你这人太危险又不安分,我得就近看着你。”

“嗬,戚大侠真有舍身饲虎的勇气,在下佩服。”顾惜朝回手一掌拍在他额头上,“不要乱咬,还说萧晚媚属狗,你也差不多。”

“下手这么狠,”戚少商低头在他颈后蹭蹭,“轻点打,你谋杀啊。”

“你不是打不死的?”顾惜朝回头斜眼看他,“这样就算谋杀?那当年算什么?”

戚少商趁势亲在他眼睛上,“再抬杠我还咬了啊,跟你说真的,回去后要做什么?”顾惜朝想了想,睫毛扫在戚少商脸颊上,让人心猿意马。

“走之前汤思退交给我一封信,宗将军来的,他请我去登州看看。宗将军现在超然朝廷事外,我去应该不会连累到他,何况,老将军也是我忘年交,我大概不会在他的地头上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样你可放心?”

“登州府……离京师太远了,我怎么办?”戚少商往前靠过来,顾惜朝身后便是船舷,往后倚了倚,“你干什么我要掉下去了!”

这人惊慌着急的样子让人很想欺负一下,戚少商正要做些非礼勿视的事,忽然一把好嗓子自背后传来,“我什么都没看见!”

“阮笙!”戚少商有点想杀人,放开顾惜朝两步窜过去按住阮笙便打他屁股,“下次没看见可以死开,不用每次都说出来!”

阮笙眼泪汪汪呼救,“小顾,小顾救我,救命!”

顾惜朝袖手,摇头道,“真是惨无人道!”阮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冒了出来,赞同道,“确实丧心病狂!”
    
两人观摩了一会回了主舱去下棋,舷窗外还不时传来阮笙惨叫,看起来戚大侠火气真的不小。

船行七八日,一晃到了扶桑海,有时候远远可以看见一线黑色海岸。

阮笙跳着要下船去找肉吃,戚少商吓唬他道,“那岛上都是夜叉恶鬼,你去了小心肉没吃到自己变成恶鬼嘴边肉!”阮笙哆嗦,眼巴巴看着他,“那你的酒给我喝点吧,戚大哥。”戚少商立刻转身就走,“今天天气不错啊,是吧惜朝?”

又走了两日到了高丽海,阮笙仍旧上演我要吃肉的老戏码,戚少商再次打击他,“听说高丽人根本不吃肉,人家老百姓都吃素的,天天咸菜你去了小心淡死。”阮笙这一次发了狠,恶狠狠看着他,扑上去就咬,“我吃你!”被人一把揪下来扔出好远,“吃人也要看实力的,小弟!”阮笙趴在地上抑郁,还好马大人好心,偷偷告诉了他戚少商藏酒的地方,当夜阮笙便大醉。

戚少商练完剑回房,一推门便看见阮笙四脚并用扒在顾惜朝身上,扯都扯不下来,嘴巴里哼哼唧唧,“小顾,我要抱抱。”

戚少商怒从心中起,喝我的酒,上我的床,抱我的男人,还敢提要求,这孩子今天是真的不想活了!

阮少侠再一次被扔出船舱,甲板上夜风冷霜,好不凄楚。

阮箫靠在一边船舷,摇头,“酒是穿肠毒药。”

马大人靠在另一边船舷,叹息,“色是刮骨钢刀。”

两人一人一腿拖着阮笙回了舱,很是淡定。

某个舱室里面顾惜朝再次被人手脚并用按在床上,“我吃醋了,所以要补偿!”

长夜漫漫,再次慢慢过去。

船很快到了登州港,顺风顺水。

阮笙蹲在船舷上大声念他们在海上这两个月都出了些什么事,女真人完颜氏在拉林河誓师,正式反了辽国,一个月里攻城略地直逼上京,现在双方正在议和。

念完阮笙跳了下来,总结道,“狗咬狗,一嘴毛。”

众人都笑,戚少商有些惆怅,拍着船舷望天。顾惜朝已经走了两天,不知道他在登州见到宗老将军没有,为什么才分开这么一会他居然就相思了,戚少商掐了自己一把,摇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要不得!

那边几个人看着他嚼舌头,阮笙啧啧说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十四章

登州府靠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海自然吃海。打渔晒盐南来北往,天然一座好港口,很是繁华。

日子已经进了腊月,街上格外热闹,办年货卖年货到处热气腾腾。顾惜朝长到这么大,也难得这么悠闲地逛一回街,边走边看,提了一包果脯蜜饯水晶饼之类林林总总又甜又腻的点心在手里,逛着逛着就到了登州府衙。

府衙外衙役肃穆,顾惜朝请人通报了进去,站在大门外看匾额。没等多久府内师爷迎了出来,边走边说,“昨天老爷子还在惦记说你也快该到了,怕是就在这几天,客房都给你备好了,没成想今天就来了。”

顾惜朝笑了笑,把手里点心递过去,“张师爷别来无恙?记得老将军爱吃甜食。”张师爷接过来眯眼笑,“这几天老爷子脾胃不好,大夫嘱咐让他少吃甜东西,就为这已经别扭好几天,你这一来,老爷子一定高兴坏了。”顾惜朝淡淡地笑着,两人转过照壁又过了长廊,来到府衙后院,只听见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在教训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平时我说两句还不服气,这回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将军折煞晚辈,”顾惜朝十分清淡,立在那里抱拳说道。厅里面几个捕快本来都给骂的蔫蔫的,刚好害他们平白挨这一场骂的祸根到了,齐刷刷不服气都看过来,只觉眼前一亮。这冷淡少年出奇地好看,冬天里阳光浅淡,沾在他青衫上晃起一圈冷光,衬得整个人说不出地清华。看清楚他这幅模样,几人都先是一愣,然后生出些轻视,这样一个少年,再怎么本事也不至于被老爷子吹到天上去吧。

老将军和顾惜朝几年不见,看见他打量半晌,忽然皱眉道,“怎么看着你越长越小了?怎么还瘦了?”“嗯……”顾惜朝低了低头不知要怎么说,张师爷适时亮出手中点心,老将军立刻眉花眼笑,“还是小顾贴心!”

顾惜朝虽是远道而来,老将军却没把他当客人,才住下半天不到就推了一大堆公务给他。张师爷抱着一堆卷宗笑的有些讪讪的,顾惜朝按了按额头叹口气,“有多少都拿来吧,这个年我不过了。”

连着办了几天案,府衙里的捕快也都服了顾惜朝,这天刚弄好一桩扯皮的案子,几个捕快在大堂跟顾惜朝闲聊。顾惜朝被手上那些东家狗西家猫的案子弄的啼笑皆非,摇着头写判词,“真不知道老将军怎么攒下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边上一个捕快笑,“平常老百姓能有什么大案,左右都是些三文五两的事情。”“攒下这么多……”顾惜朝瞥了他们一眼,有人偷笑着答,“老爷子说这些案子琐碎,单等顾公子来了再办,顾公子仔细。”又有人说,“咱家老爷本来也是来避事儿的,那会操这些心,连张师爷都说……他办这个大材小用……”顾惜朝把笔一扔,好啊,这两个老不修,这是只等着自己这不要钱的苦力来的,我也不干了!

顾惜朝站起来冷笑一声,众捕快背后一寒,这人一挑眉说道,“衙门口匾额上写的什么?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众捕快一抖,这是哪一出?“你们食朝廷俸禄却不为百姓分忧,尸位素饕,在其位不谋其政,依我看……”顾惜朝一个个意味深长看过来,一个捕快忍不住问,“什么?”顾惜朝一笑,笑的这几位又是一寒,“依我看,这里的案子都不急,最要紧的是治你们每人一个渎职罪!”

他手里竹签子啪的一声甩到地上,众捕快噤若寒蝉。后院里张师爷跟宗老爷子听到前面大堂热闹,两人很严肃地说道,“这就是出卖上司的下场。”张师爷点头,“快过年了,可别打的太重。”

顾惜朝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喝茶,看他们互相抡了一顿板子觉得舒服很多,敲着桌子说道,“这些猫猫狗狗的案子,我给你们一天时间,给我捋出来弄顺了,不然明天接着打!”

大堂上顿时哀号一片,顾惜朝振了振衣衫神清气爽,出门看察民情去也。

过年放假,戚少商连官服都没换就连夜快马赶来了登州,三天的路程愣是两天一夜就到了。登州地处鲁北,丘陵绵延风光秀丽,严冬萧瑟也不掩景致非凡。戚少商一路看见觉得这里好,看见那里觉得也不赖,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顾惜朝,一起来赏风月看风景真是十分美妙,就这么一路想着笑着进了城。

我哒哒的马蹄声带着思念,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戚大侠,”顾惜朝倚在一棵树下,抛了一粒石子打在戚少商肩上,阮笙的信比戚少商早来半天,他已经等了有一会。戚少商一身黑红制服格外英俊,翻身下马无比潇洒,引起街上女子连声惊叫。他几步过来一把抱住顾惜朝,耳鬓厮磨,“相思难表魂梦无据唯有归来是。”顾惜朝一副受惊的表情,“戚大侠你读书了?”

戚少商狠狠咬他一口,“走,回家!”

在衙门里住了三天,戚少商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以为我是来度假的!”顾惜朝趴在床上埋着头,窗外一线天光照进来,这人埋头不起,只有一缕长发散在外面,“你知足吧,我已经卖命了半个月!”戚少商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最后也把头埋在被子里,“我们逃走吧,逃走吧!”顾惜朝轻笑一声,露出半边脸,“要过年了。”戚少商温柔地看着他,“也是,总不能大过年的亡命天涯,私奔也要挑个好日子不是?”

抱怨归抱怨,牢骚归牢骚,两人还是坐上了进山的牛车。张师爷信誓旦旦说道,“年前就办这一个案子,再不办了!哪有这么使唤人的!”就这么把人诳到了这鸟不生蛋的深山里来。

“牛家沟?”一架牛车两个车轱辘,歪歪扭扭在路上轧出车辙,顾惜朝低着头一晃一晃地看卷宗,戚少商倚在他身上乱赶车,迎面有小风过来,顾惜朝的头发不时拂在他脸上,戚少商觉得春天大概快来了。

这年前最后一案十分平常,先是三个月前牛家二老报官大儿子失了踪,后来过了两个多月有人在牛家沟后沉月潭发现沉尸,虽然已经皮肉尽烂只剩一副枯骨,但是牛老大天生鸡胸驼背很是好认。沉月潭发现沉尸的那家人也认得牛老大,叫了牛家二老来一看,果然是自家儿子,便又报了官。牛家沟民风淳朴几十年从未出过命案,牛家一家都是老好人又没什么钱,什么寻仇谋财都没有理由,应该就是意外。他们这一趟也就是来看看安抚安抚,至于案子,天灾人祸出意外,谁也没办法。

顾惜朝一边给戚少商说案情,戚少商也同意他的看法,这世上杀人总要有理由的,无缘无故谁会去做这种事?戚少商话还没说完,顾惜朝忽然一翻身压到他身上,居高临下抓着他衣领,低着头说道,“戚少商,我杀了你、杀了你那么多兄弟,你为什么不报仇?!”有些事情不是不提不说就可以当他不存在,这根刺没有一天不扎在他心上。

戚少商沉默一会,伸手拨开他散乱下来的头发,“是不是我天天提天天说,天天对着你又打又杀,他们就能活过来?那些事情就可以当他没发生?或者那样子能好过一点,但是我下不了手啊惜朝,我下不了手。”

戚少商静静地望着他,这份感情就好像掺了砒霜的蜜糖,又或是掺了蜜糖的砒霜,越甜蜜就越痛苦。他没办法抗拒,也没办法改变,他能做到的就是不提,不说,那些旧伤翻一次痛一次。戚少商苦笑,难道他们还怕会没有人来提旧事?何苦自己也要天天挂在嘴边?只要我还能爱你一天,我就不会伤害你,惜朝。

顾惜朝忽然脸色惨白,“我利用你拿解药,你明明知道!”戚少商只是笑,抱住他,“其实你只是在骗自己,你总是喜欢骗自己,我也知道。”顾惜朝顿时土崩瓦解,这样的笑,这样全然的信任,总是能击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就当是劫数罢,能爱一天是一天,学甚么庸人自扰。

两人都做同样心思,柔情蜜意中带着义无反顾,两情缱绻间好似飞蛾扑火。

有一日是一日的决绝。

然后,车翻了。

  第十五章

车翻了,毫无预兆。

两人顺着沟一路翻滚下去,一边滚戚少商还不忘护着顾惜朝的头,另一手护在他肩上,像只老母鸡。这人瘦,到处都是骨头,硌上块石头什么的一定很疼,戚老母鸡心地真正好。但是舍己为人总要付出一点代价,只听咣的一声戚少商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倒抽一口冷气哼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动静。顾惜朝正晕的七荤八素,忽然听不到戚少商呼吸,一下子便想到了最坏处,一下子冷汗就上了头,钻出来扯着他领子喊,“戚少商!”

这三个字叫出来竟然带着一点哭腔,情真意切到了极处,戚少商再也不忍假装,睁开眼抱住他,摸着头发半是歉疚半是抚慰,“惜朝惜朝,我没事,没事。”顾惜朝看他居然装死,又是惊吓又是恼怒,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人还不长眼,趴在他耳边痞痞赖赖地,“咱们继续吧,继续,啊?”

顾惜朝青着一张脸一拳过去,也不留情,戚少商知道他是吓坏了,背抵着石头也躲不开也不想躲,任他打,直到最后咳出血来,顾惜朝一肘压在他喉咙上,“还要不要继续?”

戚少商又吐出两口血,毅然道,“要!”

于是接下来的亲热就很血腥。

这个牛车到底为什么会翻,很有点千古奇案的意思,两人整好车驾继续上路,比先前更慢了几分。这一回戚少商倚在后面充病号,顾惜朝绷着脸赶车走,弯弯曲曲沿着山路,到天黑也没到牛家沟,露宿了一晚。

牛家沟一共三十七户人家一百四十六口人,零零散散沿着山势分布在桃花溪两岸,桃花溪的尽头便是沉月潭,沉月潭边只有两户人家,发现沉尸的那家人姓刘,户主刘月亮。

他们二人一大早进了牛家沟,问清楚牛家所在便径直过来了。牛家二老一看就是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那种老实人,一提起大儿子的死,老夫妻伤心不止,互相搀扶着老泪纵横,看着让人心酸。戚少商安抚了他们几句,老夫妻慢慢平静下来,案情还是跟卷宗上说的一样,牛老大跟人没仇没怨没钱财也没私情,实在是没有被谋杀的理由。

很快保甲得到消息,拉了刘月亮也来到牛家,院子外面稀稀拉拉很快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冬闲冬闲,快过年了尤其闲。

刘月亮的证词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最后说到他们全家喝了两个月沉月潭的水的时候,有点恶心。

顾惜朝听着也有点犯恶心,叫了保甲到院子里问话,引起篱笆墙外数声惊叫,此起彼伏有人说标致,保甲也恭维小兄弟真是俊俏可曾娶妻他家里还有小女未嫁。顾惜朝挥挥手摇头,问他牛家沟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和事,保甲嘬着旱烟皱着眉,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最后一拍大腿,问头前孙寡妇生了对双胞胎算不算,篱笆墙外顿时一片哗笑,顾惜朝皱了皱眉。

戚少商也很快问完出来,跟顾惜朝摇摇头没什么发现。外面人群又是一阵此起彼伏,只是俊俏里还夹杂着几句可惜,头青脸肿的真可惜。

两人随即又跟着保甲去看牛老大尸骨,一把骨头白惨惨的也看不出甚么,顾惜朝捡起一条胫骨瞧了两眼,忽然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做沉沙志,里面专讲淹死的人都是甚么形状,不如让我试试看书上说的对不对。”

戚少商在六扇门待的日子也不短,没有仵作也一样验看有序,摇头道,“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从骨头上看不出甚么。”

顾惜朝让保甲找了两个胆子大的村民来,用大桶水把牛老大尸骨洗刷干净,又烧了热汤盛在细长的锡罐里头,从颅骨头顶百会穴灌下去,水自七窍出,如此反复洗灌多次也没什么发现。

把人都遣走了顾惜朝说道,“是谋杀,至少是人先死了又落的水,这案子好玩了。”戚少商凑过来看,“怎么说?”顾惜朝托着牛老大头颅给他看,“他七窍里一粒沙子也没有,要是淹死怎么会这样?人在水底挣扎呼吸,七窍必然有沙,这牛老大一定是先给人杀了又抛尸。”“可是他尸骨上没有外伤,也不是中毒。”顾惜朝瞥他一眼,“这个牛老大最多五尺多一点又有残疾,随便一个壮年男子都闷得死他,还用得着打死?不伤筋骨把人弄死的办法有很多,下毒太浪费。”戚少商掐着他脖子不满,“什么叫浪费,什么叫浪费,一条人命你甚么态度?!”顾惜朝一脚踹开,举着牛老大头颅贴在他脸上,阴惨惨说道,“草菅人命的态度,你有意见?!”

戚少商正对着牛老大黑漆漆两只眼洞,“把他拿开,我要亲上了。”顾惜朝冷哼一声把那头颅放回尸骨上,洗手说道,“去找凶手吧,戚大捕头。”

牛家沟男女老幼都被叫来一个个询问排查,折腾了两天后终于确定疑犯,竟然是保甲千金的意中人。在顾惜朝神哭小斧威胁之下,牛老大的案子很快水落石出。这疑犯哆嗦着一动也不敢动,神哭小斧就飞在他眼前方寸,一动就是要命。原来是不幸撞破人家奸情,牛老大死的很冤。

保甲哭丧着脸,蹲在牛车上一起进城,原本不大的破车上塞满了牛家二老疑犯疑犯情人以及疑犯情人的爹,再加上两个来审案子的,一路气氛很不友好地回了登州府。

离过年还有两天,宗老大人终于上了一次堂,三下五除二就把牛老大的案子给结了,继续回去吃他的桂花糕。听张师爷说他们不在的这几天,老爷子吃花生糕的时候硌掉一颗牙,所以只能吃软的,顾惜朝皮笑肉不笑地去恭喜老爷子离无齿更进一步,被追的满院子飞。

戚少商笑嘻嘻头青脸肿地跟张师爷到处挂红灯笼,蹲在梯子上说老爷子真是旺健,张师爷忽然敲敲他头,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听说这两天有人天天睡书房啊。”戚少商挠挠头,“我装死他恼了我。”张师爷继续不经意地说,“修身齐家平天下,齐家一事承上启下,至为重要。”戚少商很严肃地表示同意,“先生高见。”张师爷很是满意,“孺子可教。”戚少商忽然泄了气,眼巴巴地说道,“我要怎么齐了他?”张师爷顿时将他视作朽木烂泥,大手一挥做了个铁血手势,戚少商乍舌,“我又不是禽兽!”

“你倒是敢试试看?!”顾惜朝阴森森冒出来,张师爷两人瞬间作鸟兽散。

大红灯笼高高挂,欢欢喜喜新年到。

有人还在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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