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山庄

青衫如顾,逆水长留。

【戚顾】潮落门(10—21)

  十

  

  沈云川当先引路,转身两步自袖中取出鸽蛋大一颗夜明珠子托在掌心照明,边走说道,“人人都觉得珠宝必定是越大越好,可是象这颗珠子,却因为太过出色而只能用来照明,因为没有人衬得住,珠宝与主人若是不能相得益彰反倒抢了主人光彩,不若弃之。”

  这颗珠子托在他掌心光华流转,幽幽光芒清冷如月辉,却将三人周围十步之地照亮,纵使外行也能看出不凡,即便不是价值连城,恐怕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是沈云川却就这样随随便便拿来用做灯烛,他这样的气派反倒让戚少商有些起疑,这人真的是那个贼?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贼?看他这样轻贱财物的态度,会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冒险去偷?

  沈云川言笑从容风度翩翩,戚少商有些不得其解。

  顾惜朝吹熄手中火折子,答道,“未必这颗珠子便稀罕飞上谁家金雀或是嵌在何人冠带,天生万物,难道只为人而生?也太自大。”

  “顾公子高见,”沈云川微笑,“只是不知道,如果顾公子就是这颗珠子,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被绝世美人觅得互相辉映,还是被在下这等凡人用做灯烛?”

  “沈先生过谦了,先生若是凡人,只怕当今之世再无不凡之人,只是,”顾惜朝顿了顿,“顾某从来都不是一颗珠子,先生的问题,顾某无法回答。”

  沈云川轻轻笑了笑,“在下失言,顾公子惊才绝艳,怎好与这等俗物相比?说到不凡,顾公子与戚总捕才是人中龙凤。”沈云川言罢竟将双掌一合,这颗罕世明珠瞬间化作齑粉,石隧中也陷入一片黑暗,只听得他清朗声音说道,“在下方才失言失礼,稍后定当自罚三杯,此处道路不便,还请两位稍候,在下家臣片刻即来。”

  石隧幽深,黑暗空荡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顾惜朝在戚少商手心划个崔字,戚少商反手写了个不字,两人心头都是一沉,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听到沈云川的脚步声,这人不但轻功在追命之上,方才露的那一手掌力也不弱,并且山腹之中还有援手!顾惜朝继续在戚少商手心划个杀字,隔了片刻,戚少商仍旧回个不字。

  顾惜朝明白戚少商不屑偷袭暗算,他不怨戚少商迂腐坚持,只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若是过了这条线,那么这个人也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戚少商是大侠,他本当如此,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神哭小斧在手,戚少商的坚持,并不等于就是他的坚持,为达目的,他并不介意用什么手段。

  听得石隧深处传来脚步声渐近,顾惜朝轻叹一声,先机已失,他们接下来只能看沈云川如何做戏。

  举灯而来竟然是位宫装少女,长裙高髻,身姿娉婷,沈云川略一侧身,说道,“两位请。”

  虽然早就猜到石隧尽处必定别有洞天,可是真正看见这个几乎将飞驼山掏空了的大殿的时候,那种震撼仍旧无法言表,大殿之上火把猎猎,四处通明,正中摆着一桌酒宴,沈云川引着两人来到座前,满满斟了三杯酒,笑道,“在下先自罚三杯,”饮罢又道,“此处简慢,招待不周,他日两位若到中原,在下必定倒履相迎倾情以待。”

  沈云川将酒菜一一试过以示安全,旁边宫装少女才来给戚顾二人斟酒布菜,戚少商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眼前,沈先生这么有诚意,我们也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话沈先生不妨直说。”

  沈云川挥挥手退了那少女,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边饮边说,两位不要客气,丰乐楼的眉寿酒虽不是绝顶佳酿,倒也可以喝得。”

  京师丰乐楼所酿眉寿和旨二酒名满天下,每年所产上品皆为入宫进贡之酒,在这样荒远大漠以眉寿酒待客,还这么大的口气……顾惜朝说道,“河间府号称京南第一府,门阀世家也有不少,可是却没有听说过哪一家姓沈。”

  沈云川一怔,似是没有料到顾惜朝会问得这么直接,自嘲一笑,答道,“在下祖上颇有些声名,后辈却偏偏不肖,隐姓埋名也属无奈,旧时王谢风流,如今却漂泊江湖,姓陈姓沈,姓张姓李,有什么分别?”

  他面上微笑微苦而寂寥,叹息道,“在下也不愿做败家子,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人能说了算的,好在沈云川这三个字在河间一带也算有名,两位他日有暇不妨再聚,今天在下却是有事相求于顾公子。”

  顾惜朝眉峰微动,“请讲。”

  看戚顾二人一直酒水未动着意防备,沈云川笑笑,自顾斟酒喝了,说道,“此事待要详细说来恐怕一日一夜也不够,两位一路疲累,在下便只拣紧要处来说。”

  沈云川将酒杯放下缓缓说道,“两位莫嫌在下啰嗦,此事还要从六百年前说起,柔然丑奴可汗被弑,其弟郁久闾阿那環即位,即位十天便被其族兄击败投归了北魏,当时正是北魏正光年间,北魏帝将阿那環安置于燕然馆封朔方郡公。这段旧事顾公子想必知道。”

  顾惜朝答道,“当时有歌谣传于洛阳,说的便是阿那環王子,‘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这位朔方郡公应该便是后来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柔然中兴之主。”

  “不错,正是这位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今日之事同这位可汗关系甚大,在下要说的事情有三,头一件便是北魏正光四年,也就是阿那環的兄长婆罗门死后第二年,阿那環在柔玄、怀荒二镇之间聚兵30万,扣留北魏使臣,驱掠魏边大量财物退还漠北。”

  “第二件则是北魏孝昌元年,北魏发六镇之乱,北魏帝无奈向阿那環借兵讨伐,当此之际阿那環率兵乘机抢掠,扩充实力,占据长城以北漠南地区,并在这一年称汗。后来几十年间北魏灭亡,东西魏分裂,柔然复兴,阿那環周旋于高欢宇文泰之间同东西魏俱都交好,任用大批中原士子,改官易制学习中原文化。柔然人原本逐水草而居并无城廓,却在天监年间修建木未城于漠北,这便是第三件事。”

  “这前后几十年间敕连头兵豆伐可汗聚敛了大量的财物,可是在他兵败之后这些财物却不知所踪……”

  他话讲到此处已经十分明了,顾惜朝一挑眉,“莫非……?”

  沈云川一笑,“正是,两位有所不知,飞驼山以南的星宿海,正是当年木未城旧址,而我们所在的这个山洞,则是柔然萨满教神殿,也是阿那環藏宝之处,山北的魔鬼城也不是什么迷阵,而是萨满巫师的祭天之阵。”

  “至于在下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是在下的家事,不便相告,希望两位也不要追问。”

  沈云川说完之后微一点头,看顾惜朝如何作答。

  “两件事,”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答道,“第一件,沈先生是否便是梁王府要缉拿的人?第二件,到底要我们帮什么忙?”

  沈云川点头道,“也是也不是,因为到梁王府盗取归藏阵阵法机关的人并不是在下,而是在下家臣,至于要顾公子帮的忙,便是请顾公子帮助在下破解归藏之阵。”

  “当年阿那環手下任用中原奇人异士颇多,他的藏宝处设有归藏之阵守护,在下无法破解,还望公子相助。”

  沈云川话说至此也算交代明白,顾惜朝却冷冷一笑,说道,“这个忙顾某不想帮!”

  沈云川有些吃惊,“难道顾公子不想知道,事成之后在下将以何物相报?”

  顾惜朝摇摇头站了起来,“三个理由,”

  “第一,阁下武功既高又有家臣援手,而我们两人现在却是山穷水尽,这样不公平的交易我不做,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的利益。”

  “第二,阁下不该将戚少商引入魔鬼城意图困死,更不该这样鬼鬼祟祟把我们引来,因为我不喜欢他死在别人手里,更加讨厌被人算计。”

  “至于第三,戚少商,你来说,”顾惜朝走到戚少商身边站定,戚少商缓缓开口,“第三,阁下不该下毒企图迫使我们同你合作,因为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受人威胁!”

  这两人拒绝的毫不客气,沈云川却不怒反笑,“两位果然坦白,在下也不妨直言,两位说的都对,在下原本便是我行我素之人,若不是归藏之阵真的无法破解,在下倒也乐得看两位以及两位的朋友如何困死。戚总捕武功高强,顾公子才智过人,同两位打交道在下也没什么把握,自然也想万无一失,用毒虽然下作,在下却也不在乎,只是奇怪两位居然毫发无损,倒让在下少了张底牌。”

  顾惜朝冷笑道,“既然都是彼此利用,我们如何解毒,也不必告诉阁下!”

  “利用,说得好,”沈云川仍旧从容微笑,“在下手中有脱困之法,顾公子却有破阵之能,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十一

  归藏阵演自上古之书《连山》《归藏》,《周礼.春官》曰:“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卦皆六十有四。”

  归藏阵既然由此推演自然也走不出六十四卦所算,飞驼山所布此阵历经数百年无人闯入,已经积满厚厚尘土,从阵外只能看见精雕石笋按阴阳四象排列,缓缓轧动,有顺有逆,有正有变,忽左旋忽右旋,于无声间与人莫大压力。

  五人站在阵外观看,饶是顾惜朝有所准备看见此阵也不禁微微动容,戚少商苏合三人更是惊异称奇,反倒沈云川来过多次已经见惯不惊。顾惜朝在心中推演片刻开口道,“此阵看来繁复却有规律可循,无非自四象衍生而出,再配以机关辅助,并不难破解,我先进去看看。”

  戚少商并不放心他孤身入阵,顾惜朝却道,“沈先生轻功绝妙,刚好作个伴。”

  沈云川欣然应允,戚少商苏合三人守在阵外屏息听他们动静,等了许久不见出来,都有些急躁。

  忽然阵中有闷声呼痛之声传来,戚少商和苏合正要抢入阵中,却见沈云川挟顾惜朝掠了出来,顾惜朝面色阴晴不定,沈云川却已受了伤,一条臂膀上见了血,月白的轻衫染出一片猩红,不知是被什么机关所伤,再偏上半分便是心脏,着实有些凶险。

  顾惜朝向沈云川道谢,沈云川态度甚为大方,按住伤口说道,“如今顾公子的命就是在下的命,保护顾公子周全,于在下也是自保。”

  戚少商三人这才知道方才阵中竟是沈云川救顾惜朝一命,顾惜朝看了还在摸鼻子忍笑的戚少商一眼,说道,“这个阵有些古怪,同我先前所想有些出入,沈先生可否将梁王府所取之图给顾某看看?”

  沈云川点头,自怀中掏出一直贴身收藏的阵图,取出时已经一角染血,顾惜朝低头参详思量,沈云川立在一旁观看,高云不忍见他流血,同他讨了金疮药来敷上包扎,沈云川感激一笑。戚少商小声同苏合赞高云心肠好,被高云偷耳听见,登时脸红一片,几人闷在顾惜朝身后无声低笑,浑不觉身陷险境。

  一时破阵无果,五人胡乱吃了些东西,转眼又是半日过去,顾惜朝研究阵图良久忽然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沈云川惊喜之余蓦地站起,问道,“如何?”

  顾惜朝点了点摊在石案上的阵图,“沈先生可还记得我们入阵之后的情形?照理说来归藏阵只有一处阵眼并无死门,可是我们却在阵眼附近碰上机关,当时事发突然没有弄清楚,看了这图我才记起,这个阵并不如何困难,只不过是阵中有阵!”

  “阵中有阵?”沈云川追问,大有兴趣,高云同苏合面面相觑,戚少商摊了摊手,挑眉示意他也是一窍不通,三人继续听他二人云山雾罩交谈。

  “不错,正是阵中有阵,归藏阵演自易经,布阵之人却在此阵中嵌入五五梅花之阵,如此一来算法上固然麻烦很多,最难得的却是这人这番心思,真是出其不意让人难以料想。”顾惜朝敲着阵图亦不禁有些佩服,如此妙想如何想到?光是这个阵他便不虚此行。

  沈云川看他言语神情知道破阵无碍,亦忍不住愉快微笑,“纵然此人奇才天纵,却也逃不出顾公子妙算。”

  顾惜朝一笑,“那也要多亏沈先生准备周全。”

  两人这一番客套虚伪之极,戚少商心中暗暗好笑,这人脾气终是有所收敛,居然学会同人虚与委蛇。

  沈云川原本想乘势将阵破了好早日离开,顾惜朝却推说此阵虽不难破算法却复杂,他还需一夜时间推演,

  当夜五人便在山中石室暂住,沈云川准备周详,石室内一应衣食俱全,最妙还是山中引来温泉建有浴池可供沐浴。在草原大漠连续折腾这么久,戚少商顾惜朝二人都是一身风尘,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休整,两人都早早地用过晚饭沐浴休息。在石榻上躺了一会,戚少商突然坐了起来,看顾惜朝还在枕着手臂假寐,戚少商问道,“不是要推演阵法?怎么睡了?”

  顾惜朝闭着眼睛说道,“不需要,我骗他的。”

  “你?!”戚少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顾惜朝睁开眼睛看他泥塑一般,挥开横在眼前的手指头,翻身起来说道,“今天真可惜,只差半分!”

  “你……今天阵里……?”戚少商立刻便明白了顾惜朝在说什么,“你故意的!”

  顾惜朝半是遗憾半是叹息,“当然是故意的,沈云川这人不除,日后终将成为祸患,你不如……算了,你一定不肯。”

  戚少商不说话,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不是不会杀人,但是却没有无缘无故杀过什么人,更没有杀错过人,要教他背后暗算,他是万万做不来,所以顾惜朝也不再提要他杀沈云川的事,只是说道,“以后不要跟他对上。”

  “为什么?”戚少商有些好奇,沈云川就算武功再好,好得过九幽神君?就连九幽他都没有怕过,为什么会对沈云川如此忌惮?

  顾惜朝答道,“因为他能忍,我也忍过,但是再怎么忍心里还是会不服,他不一样,我甚至怀疑今天在阵里他知道我的意图,但是他那么不动声色地出来,让我有点摸不透。”

  “也许是你想多了。”两个人面对而坐,顾惜朝拧着眉头想事情,戚少商无事可做,盘腿在一旁调息练功,渐渐夜深都乏了,顾惜朝说道,

  “不管怎么说,要防着他,今晚早些休息,我骗他推演阵法,也是为了能多休整一晚。”

  “明天,见机行事吧!”

  第二天居然一切顺利,顺利破阵,顺利找到期望中的藏宝,顺利的有些不可思议。

  望着堆了一地已经朽烂的箱子,顾惜朝只是淡淡说了句,“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果然不错。”接着便向沈云川辞行,“也算大功告成,合作愉快,该分的那一半明年三月初三在下会去河间府沈先生那里取,这里恐怕还有很多事要做,顾某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告辞。”

  沈云川痛快答应,将四人沿着山腹密道送至出口,出口处自然有他属下备了良驹食水,顾惜朝看着这些人马,表情有些讥诮,沈云川解释道,“这些人不会武功,留在这里只为用度方便,百里之约在下是信守了的。”

  “顾某是小人,所以计较了点,希望明年三月初三之约,不会再有这种事情。”

  那边戚少商三人都已上马,顾惜朝说完这话也上马跟去,忽然一阵风起,卷起衰草飞尘,沈云川定立在山脚看着顾惜朝四人远去,面目渐渐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楚。

  四人回程时正碰见驱赶狼群的蒙古骑兵,这才知道他们前日星宿海所遇狼群乃是因骑兵驱赶才深入死地。骑兵中刚好有苏合族人,苏合同高云便就此与戚少商顾惜朝分开,送行时高云依依不舍,看着他二人背影哽咽说道,“哥哥,我会很想念戚大侠和顾大哥的。”苏合揉了揉高云头发,两人回去同族人会合。

  回程时两人沿着望建河南行,戚少商问了一路顾惜朝最后同沈云川到底说了什么,却死活没有问出来,无奈下改变策略积极游说顾惜朝南下寻医,他先前失败两次,原本没报什么希望,不想顾惜朝这次竟痛快应允,戚少商心下安慰,也不再追问。

  两人一路无事很快便到了镜子海,四处打听了找到了赛罕和阿穆尔,赛罕看见顾惜朝的时候当时便定住了,手里的柴草落了一地,眼圈也红红的就要落泪,顾惜朝飞快地下马抱住赛罕,柔声说道,“赛罕,赛罕,我是阿弟,我回来了。”

  赛罕拍着顾惜朝后背说不出话,阿穆尔出来的时候也有些激动,前几日听北方的骑兵带回消息,今年狼灾不同往年,各部损失惨重,更有些小部族没有及时回撤竟然全部覆没,赛罕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几日几夜没有阖眼,食水未尽,后来还是苏合部有人说顾惜朝跟苏合去了魔鬼城。赛罕才渐渐好了一些。

  三人围在毡房内炭火旁听阿穆尔娓娓道来别后这些事,说到赛罕为他担心的情状时顾惜朝突然转头招呼赛罕添茶,他半仰着面孔隐在暗处,戚少商却看见了他眼角水色,逆着光只有那一点,明亮璀璨。

  不过十来日未见,赛罕却觉得顾惜朝好像是离开了好几年,把家里所有酒肉俱都拿了出来,毡房里炭火温暖,酒香扑鼻,手抓肉端上来时顾惜朝剔了肋骨给戚少商,隔着缭绕雾气,戚少商想,或许就是这样的烟火,让顾惜朝的心就那么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他真是很喜欢看他对着赛罕微笑时的神情,孩子一般。

  就这样在镜子海住了十几日,戚少商始终不知如何开口,赛罕和阿穆尔待顾惜朝如己出,他在这里是人人喜欢的阿弟,可是在中原,戚少商有些犹豫,很犹豫。

  最后还是顾惜朝自己开口,赛罕虽然不舍,可是知道他身上宿疾,只是嘱咐早日把病医好早日回家,顾惜朝微笑答应。

  两人离开镜子海之后,戚少商心中颇有犹豫,不知道这样把他带离草原是否正确,毕在竟草原上顾惜朝虽不能一飞冲天,却平实幸福。如果回到中原,这种平实和幸福,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顾惜朝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挑了挑眉,“志在寥廓之外,逍遥乎八肱之表,若御飚车以乘天风云马,放浪天地,游览宇宙,无所羁绊!至少沈云川有一点没有说错,这一曲八极游,只有你能奏出神髓。”

  “戚少商,你似乎答应过陪我同奏龙翔操,现在想反悔,太晚了。”

  彼时残阳如血,自背后照来在身前铺开长长影子,两人并辔而行,戚少商答道,“九现神龙一诺千金从不反悔,顾公子居然不知道?”

  顾惜朝且笑且答不知说了什么,戚少商也大笑着回了过去,两人不急着赶路,就那么笑谈徐行,直至夕阳沉隐,夜色四合。

  十二

  

  

  大宋与辽国仍在对峙,剑拔弩张,随时都有开战之势,有时逆风而上,远隔千里亦有隐隐烽火战意传来。为免节外生枝,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转道西夏返回大宋,自辽境出来第一站便是黑水镇燕军司,换过通关文书,两人一路经肃州走宣化过西凉,马不停蹄,终于在腊月前赶到了兴庆府,只要出了西平关,就是宋境,西平关距延安府只有两日路程,而顾惜朝曾经跟铁手约在那里。

  提起这个旧约,顾惜朝只是淡淡说道,“铁手一直以为那一次马陵遇袭是他的错,其实我遇不遇袭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路过这里,我想去问他一些事。”

  “马陵遇袭,难道就是你上次受伤的地方?”戚少商问,

  “就是那一次。”顾惜朝点头答道,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你这次要回去京师复命,我也还有些事情要做,不如就在延安府分道,来年上元节京师丰乐楼我等你,”顿了顿,顾惜朝说道,“我约了沈云川三月初三。”

  一提起回京复命,戚少商便有些头疼,后面的话都没有听到,低着头在想,他原本是去抓贼,现在却分了贼赃,梁王府倒还好搪塞,可是神候那里要怎么说?……戚少商叹了口气,冷不丁眼前递过一张羊皮纸来,转头却是顾惜朝略带嘲讽的面孔,“贼赃!”

  接过阵图苦笑,戚少商抖开瞧了两眼,连血迹都是现成的,交差很没有问题,不过……这人突然打了个激灵,“什么叫做就此分道?你不回京师?”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戚少商再次追问,“你要去哪?”

  拉住缰绳下马,顾惜朝仰头看着客栈门口高挂的红灯笼,“今晚住这里。”

  戚少商下了马还要再问,客栈里却冲出一个人影,径直往顾惜朝身前而来,戚少商本能地拦住这人,却听顾惜朝惊讶地说道,“程昀?”

  被戚少商拦住的这人扑通一声屈膝拜倒,“小人程昀,见过公子!”

  虽然傍晚时分街上行人稀少,可是程昀这惊天一跪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探头来看,戚少商有点摸不着头脑,顾惜朝眉头一皱,“起来说话。”当先进了客栈大堂。

  程昀很听话地站了起来跟上,脸上的神情也还有些激动,一张略带稚气的娃娃脸涨得微红,说话也有点磕巴,“公子,小人在这里等了公子半个月,铁二爷说要一直等到公子才算,小人还以为要在这里过年了,小人不怕等,可就是怕耽误了公子的病,公子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小人早就说应该直接去草原接公子,可是铁二爷不让,小人在这里等的急,恨不得到草原上看看去,可是又怕跟公子错开了,小人……”

  “程昀,”若不打断,不知道这孩子要说到什么时候去,顾惜朝有些无奈,“说重点。”

  “呃……重、重点?”程昀有些磕巴,看着顾惜朝涨红了脸,“……我、我忘了。”

  “哈哈哈哈!”戚少商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这孩子单纯老实死心眼,很对他脾气。看着程昀征袍未解,毡靴朽旧,从边关赶来一定很急,每天这么眼巴巴地等着,也难为他有如此耐心,戚少商倒了碗茶水给他,“想不起就慢慢想,小二,上酒!”

  北地边城酒肉都是大碗,热腾腾端上来让人很有胃口,半碗酒下去之后程昀才不再那么紧张,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还没请教,这位大侠名讳,多谢大侠护送我家公子入关。”

  戚少商端着酒碗也有些好笑,仰头把酒喝了才道,“我叫戚少商。”

  “小人程昀,见过戚大侠!”程昀又要离开桌子行礼,噌的一下站起,碰的桌子上碗筷乒乓响,还好戚少商早有准备,连忙按住,“程兄弟不必多礼。”

  站了两下没有站起,程昀一张脸脸又变得通红,磕磕巴巴说道,“我、我、你、你是戚少商?!”声音突然拔高三分,程昀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看他脸色更加不正常,戚少商有些奇怪,点头道,“我是戚少商,小兄弟认得我?”

  程昀看着戚少商,突然跳了起来,动作之迅速让戚少商叹为观止,看着指在眼前雪亮佩刀,戚少商有些佩服这少年武功根基之扎实,都激动成这样了,刀尖也不见半分摇晃,这份手上功夫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铁手派他来果然有些道理。

  程昀声音有些发抖,拿刀的手却很稳,稳如泰山,这少年颤着声一字字说道,“虽然你是大侠,还是名捕,可是你要想杀我家公子,就先杀了我程昀再说!”

  戚少商戳了戳程昀刀尖,又用手指弹了下,程昀一激动险些砍了下来,被戚少商两只手指捏住,戚少商捏住程昀刀尖对着顾惜朝说道,“喂,你不解释么?”

  顾惜朝看看戚少商,又看看程昀,说道,“别逗他了。”戚少商放下程昀佩刀,顾惜朝接着接着说道,“他不会杀我,程昀,铁手让你在这里等着,可有话要带?”

  程昀被他一问,突然想起了刚才忘掉的正经事,一边警惕地看着戚少商,一边答道,“铁二爷说秋千笑秋神医人在凤翔府,他要小人陪公子去凤翔,还有,公子要查的事情铁二爷还在办,他说有结果了的话会派人送信去凤翔。”

  “嗯,我知道了,”顾惜朝应了一声,看他二人还在拉扯,说道,“程昀,把刀收起来,戚少商杀不了我。”

  “哎?”程昀张大了嘴巴,“可是……”

  “撤刀!”顾惜朝低喝一声,程昀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立刻撒了手,佩刀向着戚少商的腿上便砍了过去,戚少商眼疾避过,捏住刀尖提起程昀佩刀,晃了晃,啧啧赞叹,“真是一把好刀!”

  大堂里的客人被他们这样一闹,早就走了个七七八八,掌柜的畏畏缩缩走上前来,陪着小心说道,“几位爷还要用点什么?”

  “住店,”顾惜朝说道,“程昀你住哪里?”

  “我住地字二号房。”程昀整好佩刀肃立答道,目不斜视看着顾惜朝,背脊笔直。

  “要一间上房。”

  看着戚少商居然跟他家公子进了一间房,程昀忍不住又哎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对着掌柜的说道,“桌上的牛肉给我包起来,我宵夜。”

  戚少商见过程昀之后便对顾惜朝在边关的那两年很是好奇,躺了一会忍不住撑起身子看着他,“给我讲讲你在边关的事。”

  窗外月色幽幽透进来,戚少商的眼睛很亮,顾惜朝看着他,不动,答道,“杀人,只不过杀的是辽人,所以程昀佩服我,因为我杀的又多又狠。”

  “没了。”

  “哎?”戚少商学着程昀哎了一声,“就这样?”

  “边关,还能怎样?大当家你也待过,莫非忘了?”顾惜朝拥着被子坐起,靠住墙壁,“又叫我大当家,每次你这么叫,我都觉得没什么好事。”戚少商也拉过被子跟他靠在一起,后脑抵在墙壁上,感觉很踏实。

  “大当家,我一直喜欢这么叫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这寒夜竟也似乎慢慢温暖起来。

  “你明天启程去凤翔?”戚少商转过脸来看着他,一片漆黑中只有眼睛是亮的,“当然,顾惜朝这条命很贵,我怎么会让自己病死?”顾惜朝拉紧了被子盖住肩头,只露一张脸在外面,靠着戚少商很是温暖。

  “……你不会是在记仇吧?”不用看也知道戚少商一定眉头紧皱,顾惜朝挑了挑眉,“我在说实话。”

  “……铁手在帮你查什么?马陵之役的幕后主使?”戚少商忽然坐到顾惜朝对面,面对面问道,顾惜朝看着他,一字字说道,“谁让我流血,我必定让他十倍偿还!”

  “如果谁对你好呢?”戚少商紧问不舍,顾惜朝略一迟疑, “……大当家,”

  “嗯?”戚少商应道,顾惜朝别过眼去看向窗外,“我会记在心里。”“我不会,”戚少商眼睛越发亮,“我要是对谁好,一定说出来。”顾惜朝转头看过来,戚少商忽然一笑,“明天要走了,再抱一下吧。”说着张开双臂抱过来,低声说道,“到凤翔,一切小心。”

  

  十三

  

  

  凤翔府地处汉中,秦地通衢要道,北依渭河南面秦岭,水路陆路都十分通达,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藁谷,丝帛布缕,酿盐醯豉,米麦杂粮,南北货物在此汇聚买卖,更有西域奇香,北地骏马,西夏杞实,吐蕃虫草等等异域土产让人目不暇接。

  戚少商自延安府出来后便径直向东返回京师,程昀则同顾惜朝南下凤翔,两人到达凤翔这日,天竟落起雪来,开始的时候并不大,衬着灰蒙蒙天色,细细的雪霰打在衣裳上,振一振便簌簌而下,路边摊贩店铺都忙着收拢,程昀也建议道,“公子,我们先投栈吧,明天我再去打听秋神医住在哪里。”

  雪开始变大,慢腾腾带着倦意压下来,街上行人已经开始撑伞,程昀取出蓑衣两人披上,又走了一会顾惜朝说道,“就这家吧。”

  程昀扬起头,招牌半新不旧,写了四个字也是不好不坏,米家娘子,很奇怪的客栈名字,大红灯笼倒是挂的又多又高,程昀嘟囔了一句,“怎么像是卖豆腐的……”

  这家客栈进到里面也是不大不小,似乎一切都不上不下,中庸的紧。屋子小也有小的好处,帐台边炭火正旺,烘的大堂里暖洋洋的,两人一进来,蓑衣上的雪便化了水,一滴滴落在青砖地上,一会儿就洇湿了一片。

  老板娘声音甜脆,过来招呼的时候顺手接过两人蓑衣,仔细而周到,脸上的微笑也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淡,分寸刚刚好,让人舒服。

  “天冷雪大,两位客官先来烤烤火烘烘衣裳,要什么酒菜尽管吩咐,小店虽然简陋,饭菜却是干净的。”

  

  程昀爽快道,“要最烈的酒,最好的牛肉,呃,公子,还要什么?”

  “进来的时候闻到腊梅香,请店家娘子采些腊梅浸酒。”顾惜朝笼在炭火边取暖,眉眼低垂的时候会被误认为哪家贵介公子,可是眉稍一动目光一扫,却有掩不住的锋芒如刀,老板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微笑退了下去。

  凤翔府也有不少江湖人行走,在这样的地方开店自然也有些胆色。老板娘落落大方,从容端上菜来,最后托出一坛酒,笑盈盈说道,“公子尝尝小店这酒可还喝得?”

  酒坛泥封拍开,馥郁酒香中透出花香,程昀吸了吸鼻子,舔着唇说道,“这酒真香!”说着麻利地将泥封启出倒酒入碗,酒香四溢开来,顾惜朝也忍不住端起酒碗尝了一口,赞道,“这酒绝妙!”

  “如何妙法?”老板娘笑盈盈斟酒问道,

  “两分碧光取其清,两分千日春取其醇,三分清白堂取其色,两分兰陵取其烈,还有一分怕是蔷薇露,再加上腊梅花蕊,埋藏数年,所以绝妙。”

  顾惜朝缓缓道来,程昀有些瞠目结舌,一碗酒居然能有这么多花样,低头连喝数碗,除了好喝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抓了抓耳朵看着店家娘子讪讪笑,老板娘抿嘴一笑替他把酒斟上,嫣然道,“公子好见识,只说错一点,兰陵是两分半,蔷薇露只有半分,否则会太过绵甜。”

  顾惜朝又尝一口,微微颔首,“果然半分不能错,店家娘子好手艺。”

  “这酒入口虽软,后劲却足,公子饮酒还需酌量。”老板娘温言提醒,顾惜朝只是一抬眉,“在下省得。”

  旁人卖酒都巴不得客人多饮,这家小店却颇有意思,程昀埋头吃饭,忽然院内传出歌声,程昀立起耳朵来听,“哎?”

  老板娘啊了一声,解释道,“我家官人,平日没什么喜好,就爱弹个三弦唱个曲子,吵到两位了,我去让他滚远些。”

  “哎,好听的,我喜欢听。”程昀嘴巴里还含着肉,含含糊糊对着老板娘说道,“好听啊。”

  “那……我还是去看看他。”老板娘终是放下酒坛匆匆去了院内,程昀托着腮听曲子,带着稚气的脸上唇角微翘,不笑也似在笑。

  “掩柴门啸傲烟霞,隐隐林峦,小小仙家。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井底朱砂。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那人将这最后一句反反复复唱来,顾惜朝低头斟酒,小小客栈,窄窄厅堂,几许游人浪子,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

  米家娘子小店,周到而又不至太周到,偏僻的刚刚好,店家夫妻只爱酿酒唱曲,也不十分热衷生意,老板娘将顾惜朝引为酒道知己,每天程昀出去打听秋神医下落,顾惜朝便在客栈同店家夫妻谈酒论道,如此忽忽过了数日,转眼到了腊八。

  北方民俗,腊八要煮腊八粥,老板娘一大早便煮了满满一锅,文火煨着,到午间的时候已经有甜蜜香味溢了出来,程昀吸着鼻子一样样数落,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松仁桂圆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把老板娘说的噗嗤直笑。

  “去叫你家公子来,粥这就好了,腊八不喝粥,来年不长肉,子寿你可要多喝两碗,还在长个子呢。”老板娘笑的很甜,程昀红着脸跑上了楼,程昀程子寿,很少有人会叫他子寿,小小少年有些害羞。

  顾惜朝正在案前写信,程昀进来的时候刚好封起,交代了几句两人正要出门,忽然听得外面大堂一片人声嘈杂。

  只听得人声中不断出现顾惜朝三个字,夹杂污言秽语,程昀立刻忍不住就要冲出去,顾惜朝一把抓住他腕子,脸色冷的像是凝成了冰。

  立在门边听了一会,顾惜朝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慢慢露出微笑,程昀吞了口唾沫,这个微笑他熟得很,从前在边关,他家公子看着那些自投罗网落入陷阱的敌人就是这么笑,慢慢的,微微的,缓缓的一个笑,却让人骇到心底去,

  门推开,只是吱呀一声轻响,大堂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楼下诸人纷纷抬头,顾惜朝青衫广袖出现在众人眼前,大门处穿堂风过,拂起他鬓发衣袍猎动,风采夺人。

  “是谁要找顾惜朝?”顺着楼梯一步步下来,顾惜朝缓缓问道,大堂上众人被他一一扫过居然都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顾惜朝,你背弃兄弟忘恩负义,杀人如麻逼宫谋逆,作恶多端早就该死,今天我们就来替天行道,杀了你这魔头,为江湖武林除害!”

  到底是年轻不怕死,顾惜朝看着这个年轻人,居然扬起下巴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崆峒派左青鹤,请赐教!”水色长剑划空而出,这位左少侠剑法必定漂亮。

  “呵!”顾惜朝仰头轻笑,江湖,江湖永远都不缺少这样充满热血的年轻人,刚在江湖上行走几天,连人心险恶都不懂,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便学人家来平不平事,可知这天下的不平事,永远也管不完平不尽!

  “左青鹤,崆峒四杰之青鹤,你其他那些飞禽走兽的兄弟没有来?”

  崆峒四杰赤麟青鹤白鹭玄鲲,也算是近年江湖上出色的年轻高手,顾惜朝飞禽走兽四个字一出,背后不知是何人轻笑。左青鹤脸色骤变,长剑正要递出,顾惜朝却突然背转过去,留一个空荡荡的后背给他,左青鹤咬了咬牙,终究是做不出背后偷袭之举,长剑生生撤回。

  “崆峒派,长青岛,点苍派,天鹰门,人来的不少,却不知道手上都有多少功夫!”刀剑从中,顾惜朝手无寸铁穿行,一个个笑问过去,却没有人接话。

  他走一步,这些人便退一步,小小的大堂最后竟也被退出空荡荡一个圈子,看着后面那些人被挤在墙壁上,顾惜朝心中冷笑,说道,

  “我劝你们,回去练几年再出来,就这点胆量走江湖,莫非诸位的师门都没人了?”顾惜朝拂了拂衣袖轻轻说道,态度不见得有多倨傲,可是却生生让人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只见他微笑问道,轻描淡写,“这样的本事还想杀我?还想除魔?呵!想杀顾惜朝的人太多了,你们,算老几?”

  左青鹤终于按捺不住,二话不说长剑递出,眼看便要刺到顾惜朝面门,顾惜朝依然不动,剑锋已到眉尖,左青鹤居然自己停下了剑,“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亮你的兵刃!”

  亮兵刃?

  顾惜朝等的便是这一瞬,一柄刀,长五寸三分,去掉刀柄两寸只剩三寸三分刀锋,自袖中滑落,刀柄捏在指间,刀锋却顺左青鹤长剑而上,刀锋锐利,削掉他握剑拇指直抵咽喉,左青鹤还未觉痛,只是愕然看着眼前顾惜朝面孔突然放大,这人依旧微笑,依旧俊美,声音甚至还有些温柔,“我的兵刃亮了,你可要杀我?”

  惊惧之下仍未觉痛,左青鹤只觉得颈间冰冷紧贴肌肤,似乎一吸一呼之间自己的喉咙都会被切断,没有亲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当死亡叩门时是什么滋味,左青鹤心跳骤然停止,眼睛中本能露出哀求。

  顾惜朝看着他的喉咙,血管微微跳动,正是一条鲜活性命,可惜,马上就要不是了!顾惜朝抿起唇想起戚少商,戚少商,不是我想杀人,但是我若不杀,谁来救我?左青鹤颤抖的右手还在流血,瞥见他左手动作,顾惜朝再不迟疑,挥手划下,断然转身。

  刀光闪动,鲜血长喷。

  这一刀干脆,漂亮,毫不犹豫。

  顾惜朝侧身闪开时的动作也很漂亮,左青鹤颈中喷出的鲜血没有一滴溅在他身上,却将对面的人洒了个满头满脸,没有一个干净。

  收起刀,看了一眼,顾惜朝挑了挑眉,“很好,雨露均沾。”

  “下面还有谁,想要杀我?”

  “……”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踢了地上的左青鹤一脚,顾惜朝迈过他往楼上走去,懒洋洋说道,“你们走的时候,把尸体也带走,这里不是黑店。”

  下面的人被他这句话激怒,顾不得左青鹤横尸当场,纷纷抄起兵刃冲了过来,顾惜朝停下了脚步,好像是意料之中,这些兵刃都被挡了下来,挡下这些兵刃的,居然只是一把菜刀,一把很普通,很常见,也一定还很常用的菜刀,因为菜刀上还残留着早上切青丝玫瑰的味道。

  老板娘菜刀出手之后,倚在门边盈盈微笑,“刚才顾公子说了,这里不是黑店,各位要杀人,请去外面。”

  十四

  顾惜朝背着老板娘轻笑一声,果然是高人不露相,老板娘却似乎有些无奈,倚在门边轻轻摇了摇头。她那把菜刀劈过去钉在墙上,距离最近的一个人正贴着鼻尖。

  这些年轻人初出茅庐,被顾惜朝先发制人哄住,又被他辣手慑住,原本已生胆怯示弱之心,只是碍于种种原因谁也不愿先退,如果此时顾惜朝只是扬长而去,他们也好留下几句场面话再去搬救兵,可是偏偏顾惜朝却看见了老板娘隐在窗外的一角衣衫,一句话便逼的这些人退不得走不得!只能豁出性命冲过来,如果今天不杀了他,他们以后也不必在江湖上行走,他们的师门丢不起这个脸。

  这已经是个再明白没有的局,他们已不必选,要么杀,要么被杀!

  顾惜朝的背影就在眼前,一直没有动,镇定从容,镇定的有些讥诮,从容的有些嘲讽,倚在门边的老板娘依旧笑得很甜,有人在吞口水,有人在偷偷擦掌心的冷汗,还有人暗暗握紧了剑柄。顾惜朝挑了挑眉,在想,到底是老板娘会先出手,还是这些小伙子们先沉不住气?他要选个好位置看戏。

  顾惜朝不动,老板娘也很有耐性,有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剑尖触到青砖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弓已经拉到最满,箭已在弦。

  大堂里静到极处,外面雪依旧在落,内院有花在开,掌柜的三弦在拨,有人心跳如鼓。

  “啊哟,好多人,我来的不巧!”

  这把声音突然冒出来,仿佛拨断了最后一根弦。持剑的少年再也捺不住,一时间大堂里刀光剑影乱成一团,有人冲向前,有人冲向后,还有人冲向了老板娘。

  混乱中一把绯色油纸伞突然张开,宛如冬雪纷飞中梅花初绽,轻飘飘不着力落下,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一条白色人影倏地出现在伞下,稳稳握住伞柄,站定了冲众人一笑,手腕一翻,绯色油纸伞飞快地旋了起来,伞上落雪融成水滴打向众人,与兵刃相触竟有金铁之声,转眼间大堂里的人便滚了一地。

  “啊哟,不好意思,我故意的。”

  这人下手狠毒中者即伤,他手中油纸伞再次转动的时候,地上躺着的众人居然都挣扎着爬起来纷纷逃命出去,看他们逃命那架势,这人叹了口气跺了跺脚,收起伞追了出去,出去之后雪还在下,这人又慢腾腾撑开伞,这才说道,“各位慢走不送下次再来!”

  也不知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那些人听到他这话之后纷纷拼命奔逃,再也不敢停留。

  “我叫沈之漪,”这人进门之后对着地上左青鹤的尸体皱了皱眉,老板娘眨了眨眼睛,因为她实在没有见过有哪一个男人能皱眉皱的这么好看,吊稍眉丹凤眼,居然有男人可以如此妩媚。

  绕过尸体走到大堂中央,沈之漪自顾自收起他的油纸伞,突然笑了笑,“涟漪的漪。”

  老板娘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妾身米小露,见过沈公子。”老板娘盈盈下拜,沈之漪连忙回礼,“不敢不敢,米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刚才那些蠢材真是不长眼,吓到姑娘杀了也应该。”

  沈之漪低首拜来竟有栀子花香扑面,老板娘心中暗暗低笑,这位沈公子……是个奇人。

  他奉沈云川之命前来给顾惜朝带信做质,所以奇人沈之漪也便住了下来。

  后来过去很久,程昀壮着胆子问过顾惜朝,其实左青鹤可以不死,公子你……

  顾惜朝不答。

  老板娘也问过,其实顾公子想要试探我们夫妻,不必冒那么大风险。

  顾惜朝也不答。

  甚至沈之漪也好奇过,你武功都没了废人一个,不怕死么?

  顾惜朝错手一刀逼过去,沈之漪连连点头,避不开,真的避不开!

  所以左青鹤死了。

  杀了这个人他一直在等着戚少商来问,可是戚少商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他。

  因为顾惜朝绝不会坐着等人来杀,也绝不会坐着等人去救,江湖人寻仇给人杀我见的多了,替天行道本来就是要看自己本事,我要是这么蠢也早死八百次了。反倒是惜朝没了武功还敢行这样的险招,有点冒险,不过换作我我也一样这么做,先逮着一个打死再说,打架就是这样子。

  戚少商对程昀解释,打架就是这个样子。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那时他们已然生死与共,程昀跑来告诉顾惜朝的时候,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顾惜朝静立窗前,内院腊梅已谢,除夕将至。

  沈之漪带来的消息有两个,第一个是飞驼山藏金在往关内运时遇见了一点麻烦,所以三月初三之约可能要推迟,第二个是为表守约诚意,沈云川让沈之漪留在顾惜朝身边,如若违约,沈之漪的命送他。

  顾惜朝听过这两个消息之后,看了沈之漪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去内院找庄先生把你的武功废了,再来跟我说话。”

  “啊哟,太狠了,我不干!”沈之漪抓起他的油纸伞便要走,走了两步扭过头说,“你是嫉妒我了吧,嫉妒我比你好看,我就算比你好看,你也不用这么狠吧。”

  程昀在一边忍不住跳了起来,“丑八怪,狐狸眼,公子才不会嫉妒你,公子比你好看,公子才没有嫉妒你,谁稀罕像你一样扮女人!”

  “啊哟,那里来的猴屁股,你是螃蟹被煮了还是搽了胭脂,扮女人?你见过女人有我好看?”沈之漪对自己的外貌很有信心,一双丹凤眼眨了眨,犹如春风拂过涟漪,程昀瞪着他半天不说话,沈之漪很是得意,端起桌上茶水来喝,这人一举一动都透出优雅,跟沈云川实在有七分像。沈之漪还在得意自己美貌威力,结果程昀突然指着他说道,“你没有假扮女人,你是娘娘腔!”

  “噗!”一口茶喷出来,沈之漪形象尽失,抖着衣襟袍角擦去茶水,“啊哟你会不会说话,我这叫风流,风流你懂不懂,什么娘娘腔?!”

  “娘娘腔!”程昀认定这颗金刚钻,沈之漪顿时变作瓷器活,任他怎么说,程昀就是三个字,娘娘腔。可怜沈之漪滔滔口才华美辞藻,敌不过程昀快刀斩乱麻,三个字胜过他引经据典洋洋千言。

  等这两人吵完,才发现顾惜朝早已不见,程昀气哼哼瞪了沈之漪一眼,下楼去找顾惜朝,沈之漪跟在程昀身后继续试图修正他的审美,程昀被他吵得烦了抽出佩刀横在沈之漪颈子上,“娘娘腔,再说话我砍了你!”

  沈之漪看着颈前刀锋,眨眼笑了笑,程昀只觉得似乎有春水破冰而出,等回过神来刀已经到了沈之漪手里,这人倒提着他佩刀,就像戚少商那天一样晃来晃去,说道,“这么小就这么凶狠,长大可怎么得了?”

  程昀恼羞,一把把刀夺了回来,蹬蹬蹬下了楼去,沈之漪啊哟一声跟在后面,牛皮糖一般扯也扯不脱,程昀又拿刀威胁了好几次,都被沈之漪眨着眼睛腻歪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院,沈之漪还在喋喋不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砍我,没人舍得砍我,我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你去死!”被顾惜朝和老板娘夫妻盯着看,程昀终于成怒,转身一刀劈了过去,却被沈之漪架住了手腕,“其实我可以躲开,可是我如果躲开了你会闪着腰。”沈之漪似笑非笑,突然凌空跃了起来,蹲在树上对着程昀笑,说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程昀自己也知道打他不过,恨恨说道,“娘娘腔!”转身去了顾惜朝身旁,扭着头对沈之漪不理不睬。

  “啊哟,顾公子,你看我这么好的武功,废了多可惜!”沈之漪对着顾惜朝招手说道。

  顾惜朝好像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任由沈之漪蹲在树上唱独角戏。

  “想不到秋神医名满天下,居然会是两个人。”顾惜朝跟掌柜庄先生喝茶聊天,老板娘饶有兴致看沈之漪在树上跳脚。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秋千笑,本来就是我夫妻从前所开的一个玩笑,顾公子见笑了。”

  “庄先生客气,贤伉俪不声不响赠药医治,顾某还未道谢。”

  “咦?原来你知道我的酒有古怪?”老板娘插言道,“我还以为已经尝不出。”

  “酒中花香有些刻意,药香虽淡,也还不是不能分辨,”顾惜朝顿了顿,终于问道,“只是先生,顾某的武功,还有办法恢复么?”

  “……这,对不住了顾公子。”老板娘略带歉意地说道,“如果早来三年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是公子旧伤实在已经拖得太久,很抱歉。”

  “顾某明白,多谢两位。”顾惜朝站了起来走到树下,沈之漪垂头丧气蹲在树上,“我都听见了,你的武功回不来,就想把我也废了,人家说但凡美人都蛇蝎,你就不能破个例么?”顾惜朝冷冷看着他,沈之漪闭了嘴巴跟他瞪眼睛。

  整整一天过去,沈之漪抱着树死活不下来,顾惜朝坐在树下耐心看他表演,他绝对不会留着一条有牙的毒蛇在自己身边,沈云川既然送他来做人质,他当然要先拔了他的牙再说!

  十五

  凤翔府最好的青楼,最贵的一栋小楼,已经被人包下了七天,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大姐?”低沉柔和的声音,是沈之漪,月色很好,自轩窗斜照进来,沈之漪柔媚的丹凤眼沉静温和,月白色衣袍随风微动,端坐低眉,静如处子。

  “三弟,急找我来,是决定了么?”秋暮语的声音跟外貌一样清冷,可是对着沈之漪,却意外地带了一点温柔的温度。

  沈之漪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笑了笑,“顾惜朝真的很难对付,如果不来真的,我恐怕,很难近得了他的身。”

  秋暮语推窗的动作一滞,停了片刻,将对面一扇轩窗也推了开来,看着院子里嶙峋树影,缓缓说道,“我来动手。”

  沈之漪说道,“请大姐来,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是要废,小弟也愿意废在大姐手里。”

  “好!”秋暮语站在沈之漪背后,两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虽然我很怀疑,顾惜朝是不是真的有绮翼碎,但是也要防他万一。”

  “我明白,大姐,你动手吧!”沈之漪修长的手指交错在桌子上,一双丹凤眼温柔地半垂着。

  秋暮语左手按住他肩膀没有回答,右手却不知从何处取出银针,依次封住他天池、幽门、太乙、气海四处要穴,然后一掌打在后心震散内力。

  这一掌下去,十几年的辛苦就这样废了,秋暮语咬住下唇看着沈之漪喷出一口鲜血,强忍着哼也不哼一声,爬起来擦擦嘴角,仍旧是嬉笑模样,“啊哟,衣服脏了。”

  饶是秋暮语心肠冷硬,这时眼眶也有些湿,按住他肩膀沉声说道,“如果弄清楚顾惜朝根本没有绮翼碎,我一定千刀万剐了他!”

  “那可不好啊大姐,大哥还是想用这个人的,我们还是尽量把他拉拢过来,或者,逼他同我们合作,”沈之漪握住肩上秋暮语右手,声音低沉而柔和,“大姐,要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千万不要让他觉得你心狠手辣,也别让他觉得你太能干,他会怕你,会不疼你。”

  秋暮语冷淡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红晕,咬了咬唇,“多嘴!”

  沈之漪低头又咳出一口鲜血,撩起袍袖抹掉,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眉飞色舞,“啊哟,说起来,这个顾惜朝真的是个美人,当然比我还是要差一点,但是,就算是我这样的美人也是要靠衣装的,大姐,替换的衣裳在哪里?”

  沈之漪换过衣裳,秋暮语将临行前沈云川交待事宜如数说给沈之漪听,又助他调息半晚,这一夜很快过去,晨曦渐渐透了进来,沈之漪起身吹熄蜡烛,“大姐,我去了,你休息下再走吧。”

  蓝衣少年长身玉立,一双丹凤眼总是含笑,秋暮语眼眸中也有了淡淡暖意,帮他整了整衣领,“我送你出去。”

  绯色油纸伞撑开,沈之漪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不知为何,秋暮语心中居然升起莫名哀伤,仿佛生离死别。

  “隐隐林峦,小小仙家,楼外白云,窗前翠竹……”

  掌柜的仍旧在拨三弦,顾惜朝看见沈之漪进来的时候没有半点惊讶,只是淡淡说道,“坐。”

  “啊哟,顾公子这个坐字真的不是一般的贵,”沈之漪虽然在笑,脸色却苍白的可怕,反复勾勒着手中油纸伞,“很贵。”

  “有朝一日我若求你,你也一样可以要的这么贵,”顾惜朝挑了挑眉,“只要价值足够,要命也可以。”

  “真的?”沈之漪贴了过来,“刚好我这里有个消息,顾公子打算拿什么来换?”

  “沈云川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被人要挟么?”两人目光相对,沈之漪败下阵来,指住自己胸口,“我已经付出代价。”

  “所以,想说就说,不说请便,衣食自理,我不养你。”顾惜朝指了指房门,沈之漪很想抄起伞拍死他,忍了一忍,忽然笑道,“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就免费告诉你,戚少商,出事了!”

  顾惜朝纹丝未动,也不追问,沈之漪等了很久忍不住说道,“你不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我早晚会知道,不是么?”顾惜朝反问道,沈之漪有点没趣,点头道,“好,你等吧,就怕等你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是么?”顾惜朝冷冷反问,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刀已压住喉咙,沈之漪想起了腊月初八那一天,那一刀。

  “你猜,你会不会比左青鹤运气好一些?”顾惜朝的语气似乎比刀锋还要冷一些,沈之漪眨了眨眼睛,“会,因为这里地方太小,你这一刀若是划下来,会弄脏衣裳。”

  “那你说我会不会介意弄脏衣裳?”刀锋切入肌肤,血痕蜿蜒而下,沁凉,沈之漪很心疼他的新袍子又被弄脏,叹了口气,“大概不会……啊哟,别动手,我说!”

  “戚少商在武陵,他招惹了排教的人,很麻烦。”沈之漪按住颈上伤口,有些幸灾乐祸,“你不去救他就死定了,你要是又去救……不觉得很可笑?”

  “你们不是死敌?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追杀千里……?”

  沈之漪还在说,顾惜朝走过来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刀,轻轻说了两个字,“闭嘴!”

  沈之漪立刻闭嘴,抓起他的油纸伞很识时务地去找大夫包扎,路上碰见程昀,还被赏了几句娘娘腔。

  排教之所以麻烦,并非因为高手多,说起来排教真正会武功的人也很少,排教可怕,在于人多,并且传说中排头巫术了得。江上放排的排工千千万万,放排也是拿命在跟天搏,能够施法保佑平安的排头在排工眼中,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江湖上没有人会去招惹这样一个帮派,数以十万计的帮众,万众一心好狠斗勇,一旦缠上便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戚少商怎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三个人辞别秋神医夫妇离开凤翔,星夜兼程,到达武陵时正是大年初二,在马背上过的除夕,沈之漪一路抱怨,这一次程昀连娘娘腔三个字也不再赏他,沈公子自怨自艾哀叹许久。

  排教看起来不怎么严密,顾惜朝三人却怎样也找不到他们总坛,在江边出没太过频繁,反倒给排教的人盯上,这一日被堵在了客栈大堂,打头一个看起来斯文些,操着官话问道,“听说几位朋友在找咱们排头?”

  “没错。”顾惜朝答道。

  “咱们排头只怕没工夫见你们,如果没什么大事,几位可以跟我说。”

  “你能做主?”顾惜朝眉梢挑了挑,明显是不怎么相信,这排教汉子脸色一变,生硬答道,“我既然说了,当然能做主!”

  “好!去告诉你们排头,就说顾惜朝来了,跟他来要戚少商!”顾惜朝坐在桌边,轻轻叩着一只大碗,这句话说出来掷地有声,顾惜朝三个字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之漪听他这样说话,撇了撇嘴,程昀瞪他一眼,沈之漪翻个白眼趴在了桌上装死。

  杀左青鹤结盟沈云川,短短十数日,顾惜朝三个字再一次轰传江湖,这排教汉子看着他们三人,将信将疑,也不敢擅自做主,正沉吟间,却有好事江湖人拔刀,“顾惜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别人怕你,老子不怕!”

  沈之漪皱了皱眉,挥挥手扇开腾起的烟尘,说道,“真是个祸水,走到哪里都有人追着砍。”程昀刀柄在握,沉声道,“你闭嘴!”沈之漪打个哈欠拎着伞躲到一边,“你来你来,程大英雄!”程昀不说话,横刀迎向来人,却不知何时排教弟子已经退出大堂,客栈外面吸引了不少人来看,湘江埠头上也有江湖人行走,听说捉住了顾惜朝,也都纷纷涌至,想来分一杯羹扬一扬名。

  沈之漪坐在台阶上冷笑,世态炎凉,不过如此!顾惜朝亦冷眼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准备想办法冲出去,沈之漪突然站起来贴在他耳边,“你说如果我武功还在,你会不会就不像现在这么发愁?”

  顾惜朝答道,“放心,我死之前,一定送你先走!”

  “啊哟,子寿,全靠你了,砍死他们!”沈之漪打个冷战,跳上台阶为程昀呐喊助威,程昀被他冷不防吓了一跳,刀锋一错露出空挡,顾惜朝抬脚踢出身边一条长凳替他挡住敌人,程昀躲过这一剑,人却倒了下去!

  “都让开!”随着一声大喝,顾惜朝看见了一把剑,一把熟悉之极的剑,逆水寒。

  拉起程昀护在背后,戚少商居然还有空说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来救你啊,”沈之漪凑过来说道,“刚才这一招一意孤行真是漂亮!戚大侠是吧?”

  “来救我?”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则扣住了沈之漪喉咙,“我需要一个解释!”


  十六

  

  沈之漪背抵着栏杆被顾惜朝扣住,无处退避,渐渐气也透不过来,这人一向见风使舵不肯吃亏,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居然死不开口,两人身后正打的热闹,这两人立在刀光剑影中却丝毫不为所动,顾惜朝又问一次,“给我解释!”

  客栈周围人越聚越多,戚少商无意间扫到这边情形,大喝一声,“都住手!”趁众人一愣的功夫,飞身过来夺下顾惜朝手腕,“惜朝,你干什么?!”

  顾惜朝手一松开,沈之漪便顺着栏杆倒了下去,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戚少商顺手把沈之漪架了起来,仍然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前面程昀有些招架不住,且挡且退,戚少商再次大声说道,“都住手!”

  这一声喊戚少商运起内力,喊出来声若霹雳,客栈里外一时鸦雀无声,戚少商收起剑环视一周,抱拳说道,“在下戚少商,不知道各位朋友今天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原来是戚大侠!”

  “啊哈正主来了,看顾惜朝还往哪里跑!”

  “九现神龙果然名不虚传!”

  “到底是老天有眼,看这恶贼如何躲得过去!”

  “逆水寒果然锋利,戚大侠果然宅心仁厚!”

  客栈里一下子人声吵嚷,戚少商眼见众人误会越来越深,正待解释,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朗声说道,“晚辈九华山卓君平,今日幸遇戚大侠,得戚大侠指教,实是三生有幸。戚大侠有所不知,今天这里大都是湘江道上的朋友,也有衡山派太湖帮还有丐帮的师兄,咱们原本只是路过此地,方才得知顾惜朝那恶贼在此,咱们一向听说这恶贼作恶多端,身为武林侠义道的一份子,为还江湖武林一个公道,咱们才会汇集在此联手除奸,不想竟然同戚大侠误会交手,莫非戚大侠也是来铲除这奸贼的?”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冷笑一声挑了挑眉,好像在说,戚大侠,你待如何?戚少商摇了摇头,按住顾惜朝手臂,小声说道,“别伤人,交给我!”

  戚少商上前一步拔出逆水寒,宝剑出鞘竟似带着月辉,真正是剑如秋水,声若龙吟,众人心中一凛,心道这恐怕便是传说中那把搅的整个江湖天翻地覆的逆水寒,果然不同凡响!

  程昀原本拄着刀倚在一旁休息,戚少商及时赶到,连顾惜朝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此时戚少商居然拔剑,程昀还以为他迫于压力要对顾惜朝不利,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对手,也不管自己根本已经脱力不支,仍旧横着刀挡在了顾惜朝身前,大声说道,“戚大侠,你也要杀公子么?”

  戚少商被他突然问的愣住,说道,“我何时……程昀,你弄错了!”

  “我……”,程昀不待他解释,刀锋指住戚少商,人却面对着这些江湖客,他久战之下握刀的手有些颤,声音却很镇定,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亮给众人,说道“我叫程昀,这是我的正勋令,可以证明我是朔北路云内正勋营八品归德执戟郎,虽然只是八品武官,可是公子说过,江湖人都不会同官府作对,如果你们杀了我,会给你们和你们的师门带来杀身之祸,现在我要带公子走,你们莫要拦我,否则别怪我伤人。”

  程昀又对戚少商说道,“戚大侠,程昀只是个小小边将,不知道什么是江湖,也不知道什么是武林,更不知道侠义道是干什么的,可是程昀自从十四岁便守在边关,每年辽人犯境的时候,为了抗击辽人守住城关,我知道有多少将士连尸骨都再也找不回来,我知道那些辽人一旦攻了进来,是如何残杀我们的百姓,戚大侠也在边关待过,你一定见过被辽人屠戮过的村子,看见他们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那些百姓都有妻子儿女,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可是辽人却把他们当成畜生一样开膛破肚血肉涂墙,那些女孩子也是别人妻子姐妹,她们被辽人糟蹋凌辱连尸体都不能幸免,戚大侠,你是知道的,为保卫这万里江山,每年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到家乡。”

  “戚大侠,程昀知道公子从前的事,边关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是今天这里就算是换了别人不是我,也没有哪一个将士会让你们动公子一个指头!因为公子一个人曾退辽人十万大军,公子带出的骑兵让辽人闻风丧胆,那些盘踞边城给辽人屡通消息的马贼是公子带人剿灭,边关粮草不济援军无望的时候,是公子的阵法让我们撑过那三个月!这些,我们都记在心里,没有一个人会忘,公子如今的声望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程昀知道什么叫杀人偿命,可是这些年因为公子而活下来的人,总比他杀过的要多吧。公子说过他护短,他就是护短,自己人凭什么不护,凭什么任人欺侮,就算错了,也是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所以程昀誓死也会护着公子,戚大侠,就算公子曾经对不起你,但是你们毕竟是朋友,难道你竟要这些不相干的人来对付公子么?”

  戚少商被程昀问住,这孩子竟拿刀指着自己要自己护短,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众多目光盯住,戚少商索性认了,“我保顾惜朝。”

  程昀想不到戚少商竟如此痛快,有些惊喜,看着他过来站到自己跟前,对着那些要对顾惜朝不利的人说道,“姓戚的请各位帮忙带个口信去霹雳堂毁诺城还有神威镖局,就说,就说顾惜朝已经重归连云寨,有仇报仇的,都来找戚少商吧。”

  大堂里人聚的快散的也快,得了这样的惊天消息,哪里还有不乱的道理。戚少商跟程昀生怕乱中有失,却发现顾惜朝和沈之漪早已不知去向,顿时心急四处寻找起来。

  顾惜朝是在戚少商被逼护短的时候离开的客栈,沈之漪也一起跟了出来,他没兴趣在那里看小朋友发飙。

  顾惜朝慢慢沿着江边走,他其实并不稀罕程昀方才为自己辩护,向来好事坏事,做了就是做了,好事没什么了不起,坏事他也不会否认,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好与坏都在别人嘴里,只要不是无中生有,他都无所谓。但是程昀说,他竟然说,誓死都会护着我,顾惜朝只为这一句动容,他想起那一年,如果有人能誓死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有一个,就算只有一个,他也不会败的那么惨。

  

  沈之漪慢慢跟过来,看他正在出神,说道,“有没有很感动?”

  “我有些想不通,沈之漪,你真的不怕死?”顾惜朝回过神,回身问道。

  河道在此转弯,水急浪大,江水打湿了两人靴子,沈之漪笑了笑,“有些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好!我成全你!”顾惜朝冷笑一声短刀出手,他还没忘记他们是为何来这湘江埠头的。沈之漪连退三步,掌心抵住顾惜朝刀锋,说道,“别动手,我有非常合理的解释,你一定等我说完!”

  “说!”顾惜朝收回刀,沈之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事情很简单,戚大侠救了不该救的人,很不巧他救的这个人正是今年排教将要献祭的圣女,你说这算不算是很要命的麻烦?我只是很不凑巧知道的早了一点,所以被你误会。”

  “你看,事情现在还来得及,让戚大侠把人家圣女送回去,咱们刚好可以走人。”

  顾惜朝看着沈之漪,“虽然我不知道沈云川究竟在搞什么鬼,不过,我不想再上第二次当,所以……”

  “所以?”沈之漪问道,顾惜朝突然动手,“所以我还是杀了你以绝后患!”

  “惜朝!”戚少商暗自庆幸来的及时,程昀接住被戚少商抛过来的沈之漪,这人颈上伤口颇深,程昀给他胡乱包扎一下,背着去了埠头找大夫。戚少商捉住顾惜朝手腕,皱眉说道,“为什么杀他?”

  顾惜朝眼看挣脱不开,恨恨说道,“我最恨别人骗我!”

  戚少商摸了摸鼻子,莫非擅长骗人的人都恨被人骗么?他捉着顾惜朝手腕顺便探了探他脉息,发现草原上的紊乱症状都已消除,心里面大感安慰。拉着顾惜朝坐下来说道,

  “我觉得今天的事情应该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惜朝冷冷看他一眼,将别后情形都说了个明白,戚少商恍然说道,“啊,你居然会被骗!”

  顾惜朝面无表情说道,“戚大侠自然是要救人救到底,排教的圣女你大概不会放?”

  戚少商咦了一声,“这么关心我?”

  “关心个鬼!”顾惜朝挥臂砍过去,被戚少商架住,“这个送你!”看着他递过来的逆水寒,顾惜朝怔了怔,戚少商微笑,“这把剑总算还很锋利,你留着防身。”

  顾惜朝接过逆水寒拔了出来,“你不要了?”

  “早就想送你,经过刚才那个阵仗,就更不放心了。”戚少商枕着手臂躺了下去,顾惜朝还剑入鞘冷笑道,“有多早?三年前?”

  “你一会不抬杠会很难受么?”戚少商一伸手把顾惜朝拉倒在自己身旁,“很久不见,安静一会,看这天多好看。”

  触目而来天正蓝,云正淡,还有微风拂过树梢,确实很好看,顾惜朝静静地看着天,心中也慢慢天高云阔起来,在那九天之上,长风流转的地方,有他永远不坠的志向,他喜欢看天,却没想到戚少商也喜欢。

  “喂,陪我去排教逛逛吧。”戚少商忽然侧过脸说道,“凭什么?”顾惜朝瞥他一眼,“来都来了,再说,你跟我现在可是在同一条船上,现在满江湖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你怎么能撇下我不管?”

  “戚少商,”

  “嗯?”

  “你是个无赖!”

  “哈哈哈哈,顾公子真是慧眼!”

  十七

  沈之漪被包的像个粽子,跟程昀两个人坐在江边栈桥上,客栈里的人早已散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两人谁也不愿回去,月影荡在江心,风一过便碎成粼粼的影子。迎着夜风,沈之漪同程昀说起各自小时候的事,程昀说起小时候亲眼见到父母兄弟都死在辽人手里,所以他发誓要报父母亲人之仇,一路讨饭到了边关,直至现在。沈之漪也说起他七岁时被秋大姐从战场上救回,说起那一路看见的战火和硝烟,说起逃难的百姓,说起路边的饿殍,又说起沈云川的梦想,说起秋大姐的心愿,说起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程昀问他,说的都是别人,难道他自己没有梦想?

  沈之漪抿起嘴笑了笑,笑容居然有些天真,答道,他只希望不打仗,谁坐江山,谁当皇帝,怎样都好,只要不再打仗。

  要怎样才会不打仗?程昀叹了口气,就着月光仰面躺着,脚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佩刀刀鞘,一声一声地响,心里面有些迷惑,要怎样才会不打仗?

  沈之漪拿过他的佩刀拔出来比划着,这是一把骑兵斩马刀,刀背厚重,刀锋上有细小缺口,血槽被擦的很干净,但是无论如何擦洗也掩不住刀身上的血腥味,这把刀必定身经百战。整把刀分量不轻,一刀斫下去,几乎可以想得出是什么情形,骨头断裂,鲜血横飞,想要生还大概很难……把刀收起来交给程昀,沈之漪说道,“以杀止杀!”

  “什么?”程昀问道,沈之漪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把敌人都杀光,就不用打了,全天下只是一个人的,他还会自己打自己么?”程昀皱起眉瞪着沈之漪,沈之漪挑了挑眉,“想要不打仗,只有杀出个四海清平!子寿,也许有一天……你我会兵戎相见,到那时我不会手下留情。”程昀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茫然答道,“我也不会!”

  程昀的神情茫然的有些可爱,沈之漪揉了揉他的额头,“说的对,以直报直,你家顾公子最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手从不留情,斩草必定除根!可是我却突然希望,你我不要有那么一天。”

  “公子他……总是对的!但是你说的不一样。”程昀有些不高兴,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却仍旧一口咬定顾惜朝绝不会错,翻身坐了起来,“娘娘腔,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沈之漪伸出一只手去,“走,拉我起来。”

  程昀拉起沈之漪,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戚少商和顾惜朝也已经回来,看见逆水寒易主,程昀没有任何反应,沈之漪也只是撇撇嘴挤出两个字,“蛇蝎……”顾惜朝不理会沈之漪,只对程昀说道,“有一封信,程昀,帮我送给铁手,现在启程,连夜就走。”程昀答应下来回去收拾行装,沈之漪靠在一边摇了摇头,“啊哟,顾公子居然也会这么好心,把这个傻小子打发走,是准备跟排教对上了么?”

  顾惜朝居然对着沈之漪笑了笑,“沈公子这一路居心叵测,自然也会继续跟着。”

  沈之漪眨眨眼睛笑回去,“自然自然,不管顾公子去哪里,在下一定奉陪到底。”

  程昀打点好了行装,将顾惜朝的信收好辞别众人出了门去,戚少商三人正准备连夜赶去他藏人的地方,刚出客栈居然又碰见程昀回转了来,这人满头是汗看得出一路赶的很急,下马掏出一瓶药膏塞进沈之漪怀里,低声嘱咐了一句记得换药,便又急急上马走了,居然都没有问这三人半夜三更要去哪里,看着程昀远去,沈之漪握着药伫立良久,直到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都不见了踪影,才又追了上去。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和沈之漪赶到江下,到江下时天已近黎明,戚少商将救来的那个女孩子藏在了一户农家,若不是他先去打探消息,也不会在江边遇见顾惜朝三人,说起来也算机缘巧合。

  这户人家坐落山下,树丛掩映下已有新芽发在枝头,颇有山野闲趣,三人人马还未靠近,已经有犬吠之声传来,戚少商长短交替叩门几遍,才有人小心翼翼开了门,开门的是位六十许老者,见到戚少商后很是激动,左右看了看飞快地掩上门,将三人迎进院内,招呼妻子烧水煮饭,又将躲了许久的排教圣女苏千雪带了出来。

  堂屋里众人都聚的齐了,戚少商给顾惜朝和沈之漪引见,苏千雪白衣垂首立在一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的极是美貌,纤腰不盈一握,秀发如雾如云,微微侧着的面庞肤光胜雪,羞怯中抬首一望,一双眸子点漆一般,扫过来亦不敢与人对视,不知是之前受惊还是天性如此,立在那里娇弱不胜,我见犹怜。戚少商刚说一句,“这位是苏千雪苏姑娘,这位是沈……”

  沈之漪立刻抢上前去,“啊哟,不敢,在下沈之漪,姑娘真是人如其名,雪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见,实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苏千雪盈盈一拜,“见过沈公子。”沈之漪一双桃花眼乱飞,抓住他的油纸伞补充道,“涟漪的漪。”

  戚少商咳嗽一声想忍住笑,可惜沈之漪此时的摸样委实好笑,如果他颈子上不是这么层层包裹着,倒也是翩翩少年郎,只可惜,只可惜……戚少商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说道,“千雪,这是顾惜朝。”

  顾惜朝对着苏千雪微一点头,苏千雪飞快地抬眼看了顾惜朝一眼,轻轻啊了一声,又自觉失态,掩着口低下了头,沈之漪看她居然红了脸,忍不住问道,“莫非苏姑娘认得这蛇……顾惜朝?”

  苏千雪连连摇头,垂着头小声说道,“路上的时候有次听到、听到戚大侠说梦话,说的便是惜朝二字,还以为、还以为是戚大侠的心上人,却原来……是位公子。”

  苏千雪声音虽小,三人却都听的很明白,戚少商有些不自在,顾惜朝没什么表情,沈之漪撑着他的油纸伞转来转去,笑得有些玩味,“梦话……惜朝……有意思。”

  这三人的反应有些奇怪,苏千雪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咬着下唇怯怯地看着戚少商,“戚大侠,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戚少商挠挠头居然有些心虚,“饿了,我去看饭好了没。”

  戚少商出门去了灶间,沈之漪和顾惜朝一个靠在门边一个倚在窗前,苏千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手不停地绞着衣摆,三人都不说话,沈之漪转着伞不知道在想什么,顾惜朝看着苏千雪,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双眼睛看过去针刺一般,苏千雪被他看的越发不知所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双素手几乎要将衣摆绞烂。

  “饭好了!”戚少商站在院子里招呼,几人正准备用早饭,却突然听到杂乱脚步声靠近,院子里拴着的狗也开始狂吠,房主夫妇顿时慌了神,苏千雪更是被吓得唇色发白,沈之漪仍旧靠在门边,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油纸伞,绯红色的影子映在地上,看起来竟像是血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戚少商同顾惜朝对望一眼,前去开门,门外来人一色蓝衣白袍,看打扮果然正是排教中人,戚少商正待说话,苏千雪在身后哀哀呼唤一声,“爹爹!”戚顾二人同时怔住,顾惜朝用眼神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戚少商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听到苏千雪呼唤,门外诸人中走进一个中年人,苏千雪低头跪在地上,肩头轻轻颤抖,这中年人并不理会跪在地上的苏千雪,径直对戚少商抱拳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戚大侠,排教护法苏仪,幸会。”

  戚少商还礼说道,“ 不敢,晚辈正是戚少商。”苏仪跟戚少商互相客套几句,最后说道,“日前小女承蒙戚大侠相救,今日老夫专程前来道谢,并带小女回家。”戚少商看了门外诸人一眼,答道,“这个谢字晚辈不敢当,只是苏姑娘却不能跟前辈回去。”苏仪神情有些漠然,好像早已料到戚少商会如此说,答道,“老夫自己的女儿竟也不能带走,这是什么道理?”戚少商把苏千雪扶了起来,说道,“是什么道理前辈心里清楚,难道还要晚辈说出来么?”

  苏仪神情仍旧十分冷漠,看了戚少商四人一眼,又看了站在顾惜朝身后的房主夫妇一眼,说道,“本教教内的事,恐怕戚大侠管不了。”

  “管不管得了,也要管管试试才知道!”戚少商这话一出口,顾惜朝挑了挑眉,沈之漪却是忍不住轻笑了出来,苏仪眼中也闪过一丝奇异的喜色,迅速接口道,“这么说戚大侠是要管这档闲事咯?”

  戚少商答道,“莫非在前辈心里,自己女儿的性命,竟然只是闲事?”苏仪居然没有介意戚少商言语无礼,看着苏千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那就委屈戚大侠跟老夫到神教走一趟!”

  十八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戚大侠要管闲事,那真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好在排教的人也没有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对那老夫妻还算客气,只是在船将要到达排教总坛的时候,戚少商三人被要求蒙上眼睛。沈之漪很是干脆,反正也没有抵抗之力,索性闭上眼睛任人摆布……原来这人不会游泳,看见江水早已经犯晕,在船上待了这么久正晕的半死。

  戚少商原本还有些担心顾惜朝不会这么配合,没有想到他只是说了句,“现在我们果真是在同一条船上了,戚少商。”便自己将那布条蒙住了眼睛。船渐渐驶向峡谷深处,光线越来越暗,水道也开始错综幽深无法辨认,苏仪提醒戚少商说道,接下来的水道是排教数百年来的隐秘,他已不能再看,戚少商这才任人将他的双眼蒙上。

  目不能视任人摆布的滋味着实不大好受,戚少商靠着船舷坐在船边,听到耳畔桨声整齐划一,没有人说话,只有船桨荡起江水拍打着船身,一浪接一浪,打的船身也随之微微摇晃。迎面吹来的风阴冷而潮湿,让人猜不出到底要去向何方。也许是因为黑暗,也许是因为看不见,戚少商突然有些莫名的紧张,习武之人天生的警觉提醒他有人在靠近,他正摸索着准备换个位子,搭在船舷上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来人动作很是迅疾,戚少商只觉得自己右手被人笼在了袖中,随即有一人紧挨着坐了下来。

  如果没有记错,这艘船上袍袖如此宽大的只有一人,果然,来人写道,“是我。”戚少商心里一松,回道,“惜朝?”来人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以示正确,继续写道,“苏仪救女心切,定会为你开脱,一会见到排教排头,随苏仪怎么说,你别逞强。”戚少商不解问道,“苏仪?”顾惜朝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写道,“你这呆子,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苏仪分明就是在借你救自己的女儿!一会陪他演好这出戏就是了,戚大侠!”戚少商回道,“既然如此,怎不早说?”顾惜朝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回答,戚少商在袖中绞住他手指追问,顾惜朝这才回道,“我想看沈之漪究竟想干什么。”

  两人正笼在衣袖当中交谈,忽然船身猛地一震,接着便有排教弟子收紧缆绳搭建舷梯的声音传来,原来船已经靠岸。忽然眼前一片明亮,两人遮眼的布条被人取下,突然的光亮让人一时无法适应,两人又闭起眼睛缓了一会,这才发现他们此时正置身一处巨大岩洞,洞中火把明亮,不知是用何物引燃,竟无一点火油味道。岩洞之中也是水道纵横,放眼望去只见无数洞口交错,整个岩洞错杂宛如迷宫。

  苏仪自另一艘船上过来请戚少商三人下船,苏千雪仍旧垂着头跟在苏仪身后,沈之漪晕的厉害,瘫在船舷上不肯起来,戚少商两步过来将他扶起,几人跟着前方带路弟子指引,又走了盏茶时分,这才到得排教总坛。

  说起来排教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如何响亮,世人只知排教势力庞大行事诡秘,但排教势力究竟如何庞大,行事如何诡秘,却无人知晓。究其原因,一来排教偏安一隅,少有弟子行走江湖,二来与其他武林门派不同,排教极少参与江湖纷争,行事低调。虽然有十余万弟子之众,却从未生出过什么事端,所以一直少有消息传于江湖。像这次这般有外人进得总坛,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桩例外。

  戚少商事先得顾惜朝提醒,见到排头时反倒没有先前那般直言。排头原本高高在上地坐着,正不知跟身旁的人在说些什么,见到戚少商等人进来,这才从高台上一步步下来,这人身量颇高,走动时杏色道袍无风自起,另有一种道骨仙风。

  排头被人簇拥着走到近处停下,顿了顿没有说话,看见跪在地上的苏千雪,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苏仪,以及看起来各怀心事因而显得很有意思的戚少商三人,最后对着苏仪说道,“辛苦苏护法,既然圣女已经回来,这事就算了,本座不会另外责罚任何人。”苏仪低头道,“教主慈悲,属下管教不严,还请教主严惩!”排头挥挥手没有作答,又对戚少商说道,“久闻九现神龙侠义无双,如今看来果然不错,只是,本教素来与江湖人士毫无瓜葛,戚大侠不该来坏了我教规矩。”

  戚少商素来痛恨滥杀无辜残害人命,像这样用活人献祭,甚至是骨肉相残的做法他实在无法容忍,一时心头怒起,再也记不得顾惜朝说过什么,昂然答道,“倘若贵教的规矩不是这么有违伦常,从今后再不用活人献祭,戚某倒也没功夫管闲事。”戚大侠管闲事的功夫自然是不错,一番大道理说出来也不全然是废话,只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种学问,戚大侠似乎还未学得真谛。

  看着排教众人尽皆变了脸色,顾惜朝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却有点奇怪苏仪居然从始至终没有开口,任由戚少商同排头顶撞,莫非他不是要救自己的女儿,莫非是自己猜错了?如果这步错,那么后面怕是步步错,饶是镇定如他,一想到排教的诡秘行事,这时也不禁有点紧张。

  “戚大侠好口才,只是不觉有点欺人太甚么?”果然排头已有些不悦,戚少商也是从不知低头害怕为何物,居然一笑答道,“只要教主废弃此法,不过一个欺人的罪名,戚少商还担得起。”

  “好,好一个九现神龙,好一个你还担得起,本座倒想知道,戚大侠要怎么担?!”排头终于动怒,大笑说道,语意中怒气就连跪在地上的苏千雪也感觉得到,因为跪了太久又加上受惊,苏千雪竟身子一歪晕了过去,苏仪仍旧没有开口,顾惜朝已经有些急躁。

  “教主!”戚少商同排头针锋相对丝毫不让,一直立在排头身后微左的一人突然开口,这人一直静默不语,此前也没有人注意,此时一开口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只见这人上前半步附耳在排头身旁,小声不知说了些什么,排头脸色一缓,面上怒气稍减,洞中气氛也有所缓和。

  顾惜朝突然很好心上前扶起苏千雪,弯腰侧脸的刹那瞥见苏仪面上神情,心中暗暗一笑,原来苏护法早有安排,心下也略略安定了些。戚少商接过苏千雪,被人小声骂了一句呆子,他心中信念所在,也不辩解,所谓大侠,多多少少,总是有那么一点呆的。

  “圣女献祭,是我排教数百年承延下来的规矩,断不会因为戚大侠出头就坏了这规矩,不过,本座可以给戚大侠一个机会,”排头看着戚少商,“一个机会。”

  戚少商看着怀中的苏千雪,这么年轻而娇艳的生命,点头道,“愿闻其详。”

  排头笑了笑,“本座可以让戚大侠同圣女一起献祭,如果戚大侠愿意,可以同圣女一同沉入圣池,”排头又是一笑,“进入圣池之后,生死有命,届时无论生死如何,诸位性命,同我教再无干系。”

  顾惜朝脸色一变,再也忍不住回头看向苏仪,苏仪也是面如死灰,顾惜朝心中冷笑,这位苏护法怕也是被人算计了!只是连累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这笔帐,以后又要怎么清算?

  戚少商问道,“是不是我若活着回来,教主以后便再也不会以活人献祭?”

  “是!”排头答道,随即拂袖拾级而上,背对诸人缓缓说道,“只要戚大侠活着回来,排教自此后便再也没有献祭圣女。”

  “至于贵友,可以在这里等着戚大侠回来,本教定会尽心相待。”

  “不必了,多谢教主好意,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顾惜朝说道,看也不看沈之漪一眼,沈之漪撇撇嘴,恨不得咬他两口。

  “也好。”排头一拂袖,戚少商三人身旁便立刻围满了人。

  情况似乎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前往圣池时顾惜朝故意走在后头,果然走至一个黑暗角落时,苏仪塞给了顾惜朝两样东西,一卷绳索藏在袖中,另一样似乎是一张图。苏仪若有若无一句老夫大意了,换得顾惜朝一声冷笑,转眼间众人已经出了暗道来到一处开阔地。顾惜朝收好东西不动声色继续跟着带路弟子,苏仪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摸样。走到近处几人才知道,原来所谓圣池并不在岩洞之中,数百年来排教献祭也只是将圣女送至船上,至于这条水道究竟去往何方,那些圣女究竟是生是死,谁也不知。

  沈之漪看见又是船,脸色变得煞白,顾惜朝讥笑道,“沈公子一定要奉陪到底,不然顾某看你不起!”沈之漪咬了咬牙第一个上船,顾惜朝隐去嘴角微笑,突然觉得这人,也算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戚少商抱着苏千雪上船,顾惜朝跟在后面砍断缆绳,这一叶小舟就这么顺水而下,很快消失在无尽的黑暗当中。

  十九

  

  

  岩洞之中水流湍急,戚少商四人挤在小舟上随水势前行,洞中水道奇突,有几次遇到转弯岩石,若非戚少商内力深厚,以掌力荡开小舟,四人大概早已舟毁落水。如此遇上几次惊险水情,小舟渐渐行到一处开阔水域,水流稍稍平缓,舟上三人不由长舒一口气。又往前行,逐渐有轰鸣水声传来,戚少商脸色一变,“不好,前面有飞瀑!”

  “什么见鬼的圣池,分明就是把人弄来送死!”戚少商四下探看,除了流水就是崖壁,无岸可泊,避无可避。只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翅膀,好把这几人弄到岸上去。

  “别废话,看能不能套住洞顶石笋。”顾惜朝取出苏仪所赠绳索,心里也在暗骂排教之人阴险狠毒。

  所幸武陵山中地貌奇特,岩洞之中多生有石笋,戚少商接过绳索打个死结,对准洞顶石笋套去,无奈舟行越来越急,脚下亦摇晃不稳,套了几次仍未中的,小舟却已渐渐滑向飞瀑边上,水声轰鸣让人心慌意乱。情急之下顾惜朝抽出逆水寒胡乱刺入崖边岩石,居然一举奏功,小舟登时一稳,戚少商也看准时机套中了他们头上一截石笋。心中一口气还未松,他们脚下小舟却再也承受不住水流之力,从另一侧摔下了飞瀑之中。戚少商一臂缠住绳索,另一手揽住苏千雪腰身,顾惜朝脚下抵住岩石,一手抓着戚少商腰带,另一手拉住的,却是沈之漪。

  此时头上阳光正好,风吹过来也带着隐隐花香,几人堪堪悬在崖边,情形很是不妙。戚少商大声说道,“惜朝,我们先出了这飞瀑。”水声震天,顾惜朝大声回了一个好字,眼睛却看着沈之漪,心中犹豫片刻,慢慢地松开了手。沈之漪本就悬在最外侧,脚下几乎全空,又被水流全力打在身上,全靠顾惜朝一手之力拉住,此时顾惜朝放手,无异送他去死。死到临头沈之漪居然也还笑得出,只是一张脸却惨白如水鬼,“哟,顾公子不打算让我继续跟下去了么?小心我也看你不起!”

  顾惜朝转过头不再理会,断然松手,却看见戚少商责备神色,“惜朝,这种时候,你还……”顾惜朝回过头,看见沈之漪并未落下崖,而是挂在戚少商一只脚上,这人挑了挑眉有些嘲讽,“哟,你又失算了顾公子,戚大当家毕竟还是个好人。”

  三人心情各不相同,连滚带爬到了岸边时已是筋疲力尽,湿淋淋往岸边一躺,戚少商板着脸不说话,顾惜朝心中郁愤,不声不响拧干了袍子一个人离开。戚少商躺了一会终是放心不下,将苏千雪托给沈之漪,自己追了上去。

  脱险之后再回望,原来飞瀑边的景色竟十分美丽,流水击打在岩石上,溅起水花堆雪一般,日影下水雾映出霓虹,让人心旷神怡。顾惜朝正坐在崖边发愣,戚少商远远地看着他,只觉这人生来便该入画,那样清俊的眉眼,衣衫随风而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戚少商叹了口气,慢慢走了过来。

  “大当家是来教导我做人不可太狠毒么?”听见戚少商脚步声,顾惜朝问道,这一问既不讥诮也不挑衅,反倒有些落寞。戚少商心中莫名地一紧,答道,“这里情况不明,我担心……你真的是下手太狠。”顾惜朝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没有笑出,望着天的神情有些茫然,有些难过,“我从来,都没有,慈悲的机会,戚少商。”

  戚少商顿时语塞,顾惜朝冷冷一笑,“沈之漪居心叵测,我第二次提醒你,戚少商,你不该屡次拦着我。”

  戚少商沉默,顾惜朝站了起来,“苏仪送了我们出山的地图,刚才我已经看过,这位苏护法为了救女儿,当真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不知道我们出去之后,排教是否已经天翻地覆。”

  “翻过前面断崖,应该是一道山谷,出谷之后沿溪水直走,便能到达湘水,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好,戚少商,绝处也能逢生,我们翻山吧。”

  两人回到水边时,苏千雪已经醒来,听了顾惜朝说过出山路径,精神也稍稍振奋了些,连沈之漪也忍不住微笑,这样死里逃生总算是捡得一条性命。到达断崖下时,戚少商颇犹豫了一会,顾惜朝冷冷说道,“我先去,苏姑娘次之,姓沈的最后。”沈之漪抚掌赞同,“如此甚好,免得在下先去了,害死了戚大侠,顾公子跟苏姑娘可就不妙了,只是希望山那边切莫有猛兽。”

  沈之漪同苏千雪捡了些枯枝找出油纸包裹的火折子,生起篝火烘烤衣裳,戚少商负着顾惜朝攀上断崖,到达山侧才发现,果真如苏仪图中所示,正是一道山谷。山谷之中遍开桃花,飞瀑边的花香正是来自此处,谷中花树错落,有大有小,有的开花有的结果,有的枝叶繁茂有的虬枝上花苞初绽,小小山谷之中竟是汇集了四季景色。灼灼花瓣随风飞舞,绯色轻雾弥漫,地上芳草鲜美,山溪中落英缤纷,人间仙境亦不过如此。

  两人寻了平坦处落脚,戚少商走出一段忍不住回望,顾惜朝青衫孑立于花树之中,单薄背影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寂寞,他忍不住又走了回去,顾惜朝有些惊讶,戚少商说道,“坐下来,我帮你把衣裳弄干。”

  先前一番别扭,两人各自心中都生出无端嫌隙,没来由想起前尘往事,才惊觉这一路同生共死居然忘记,他们原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念至此,便愈加沉默到底,桃林中微风拂过,落花轻雪一般落了满身。

  戚少商双掌抵在顾惜朝背后,两人衣裳渐干,顾惜朝的后背也渐渐温暖了起来,戚少商叹了一口气,“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戚少商!”顾惜朝无端地有些愤怒,“飞驼山之约就此作罢,出谷之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做你的大侠,我报我的私仇,再不相干!”

  有时候人太骄傲了真的不好,惜朝,这一点依赖不什么,我还是仰仗你才逃出大漠。戚少商心中暗想,就算是让我帮你又怎样?又何必把你我分得这么清楚,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这笔烂账,其实早就已经不清不楚了。

  “等我回来。”戚少商忽然笑了笑,转身掠走,顾惜朝盯着他的背影离去,从来没有觉得戚少商如此可恶过。

  又在断崖间来回往复两次,终于将苏千雪和沈之漪也带进了谷来,苏千雪看见谷中桃花忍不住欢喜雀跃,少女天性使然,看见花花草草总是忍不住拨弄。沈之漪极有眼色,陪着她攀折花枝点缀在秀发间,极力赞叹苏千雪美貌非凡。

  奔走了大半日,也许是因为食水未进,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累,手扶住身旁花树,脚下有些站立不稳,不知为何眼前也开始模糊,最后竟缓缓倒了下去。与之同时,正在同沈之漪攀折桃花的苏千雪竟也从树上落了下来,被沈之漪接住,轻轻放在了草地上。

  顾惜朝半跪在戚少商跟前,抬起头时沈之漪已经走了过来,扬起头正对上沈之漪一双含笑桃花眼,“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谈谈了,顾公子。”

  顾惜朝将戚少商放下,盯着沈之漪,“谈什么?”

  “谈生意。”沈之漪靠着桃树站着,从伞后面露出半张脸,微笑道。

  “你凭什么?”顾惜朝强撑着问道,沈之漪抬了抬眉毛,手中攀折来的花枝鲜艳的有些扎眼,“就凭这满谷漂亮的桃花瘴。”

  “顾公子此时仍未倒下,那是因为在下还有事要同顾公子谈,如果顾公子不信,大可以试试能在这毒瘴里撑多久,我打赌你撑不过半刻。”

  顾惜朝咬了咬牙,“你到底是什么人?”沈之漪抛了桃枝笑道,“沈之漪,涟漪的漪。”

  “啊哟其实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只要顾公子相信我有这个本事解了桃花瘴就够了,啊呀对了还有这个,”沈之漪解下自己颈中重重包裹,那日被顾惜朝一刀所伤的地方此时竟连疤痕也没有留下,“这样的本事还不差吧,”沈之漪摸了摸自己颈子,“要是留了疤,我恨死你。”

  “你要什么?”顾惜朝从始至终对沈之漪怀有敌意,也不愿同他啰嗦,直截了当问道。

  “痛快!”沈之漪笑,“首先我要,绮翼碎的解药,然后我要,出谷的地图还有苏千雪,最后我要,毁了你这张脸。”

  顾惜朝答道,“绮翼碎没有解药,图和苏千雪随你带走,至于第三,是要我自己来,还是你动手?”

  “我来,”沈之漪咬着下唇凑过来,笑的既得意又妩媚,“我最恨别人比我生的好看。”

  顾惜朝将剑柄倒转递给他,“麻烦快点!”

  “放心,他们这样睡上一会也不会就死了,我偏喜欢慢慢来。”沈之漪比划着手中长剑,“这一路我也算被你整的够了,总要让我出口气是吧。”

  顾惜朝面无表情看着他长剑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心中却在盘算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喂,你怎么都不怕?”沈之漪突然很失望地问道,“你不怕我还吓唬你干什么?木头一样,好没意思。”

  顾惜朝冷笑道,“量你也不敢动手,除非你想害死沈云川。”

  “被你说中了,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我可以把戚少商杀了!”沈之漪剑指戚少商,“解药,顾惜朝!”

  “没有。”顾惜朝走到溪边洗手,“你杀了戚少商我也没有解药给你,但是戚少商死若了,我保证你跟沈云川一个也活不了!”

  沈之漪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占尽上风,可是为什么却仍是在被顾惜朝牵着走,“你当我不敢?”

  顾惜朝站起来笑了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什么?”沈之漪过来问道,顾惜朝低头不语,再抬起头时却是一拳打在了沈之漪小腹,沈之漪痛呼一声弯下腰去,顾惜朝屈膝弯腿把沈之漪按倒在地,缠住他头发摁在溪水中,说道,“我似乎说过一次,我不喜欢被人要挟,沈之漪,解药给我!”

  沈之漪被呛得说不出话,双手插在岸边淤泥中,顾惜朝将他提出水面,这人连声咳嗽吐出口中溪水,“你不是人,顾惜朝!”

  顾惜朝冷笑一声又将他按了下去,如此反复几次,沈之漪终于不再叫骂,“放开我,我给你解药!”

  顾惜朝仍旧不放,正要再把他按到溪水中,沈之漪终是放弃反抗,自怀中取出解药给了顾惜朝,顾惜朝拖着沈之漪来到苏千雪跟前,“怎么用?”

  “闻闻就行了,要是得吃的话,我也没那个本事骗得了你吃我的东西。”顾惜朝将解药放在苏千雪鼻端,果然过了一会苏千雪悠悠醒来,顾惜朝一颗心终于放下,转身去给戚少商解毒,没有提防竟被沈之漪暗中捡起剑鞘敲在脑后,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耳畔淙淙水声,眼前又被不知何物蒙住,一片漆黑,手脚也被人缚住无法动弹,不必想也知道该是沈之漪做的好事,用这样的办法出气泄愤,着实幼稚,顾惜朝心里有些好笑,如果换作是他,大概有一百种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脑传来剧痛,顾惜朝低吟一声心中咒骂,却不知该如何解开束缚,正在挣扎间,不远处有人轻唤,“惜朝?”

  “戚少商?!”顾惜朝心里突然平静,甚至有一丝欢喜,“你在哪?”

  “我不知道,”戚少商的声音有些闷,“我看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冷哼一声,“这就是你当滥好人的下场。”戚少商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些懊恼,说道,“你说话,让我知道你在哪,我滚过来。”

  “你滚吧,”顾惜朝没好气地答道,戚少商果然滚了过来,一头撞到顾惜朝身上,顾惜朝后脑再次被碰到,倒抽一口冷气,“啊!”

  “怎么了?我看不见。”戚少商有些着急,“受伤了?”

  “没有,过来我给你把这个该死的布弄掉,该死,什么都看不见!”两人艰难地挪动着身体,顾惜朝总算找到了戚少商的眼睛,摸索到一侧耳畔,用牙齿咬住绑在他头上的布条,一点一点,从头顶拽了下来。这样的肌肤相亲气息纠缠,戚少商突然心跳的很快,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开花,在滋生出一些很妖孽的念头,他努力试图压制,可是却在重见光明之后土崩瓦解,对着顾惜朝精巧的下颌和双唇,戚少商发现自己竟然要用全身的力气克制,才不会荒唐地亲吻上去。

  “给我也解开,你在干什么?”顾惜朝皱起眉峰说道,“心跳这么快。”

  戚少商脸上一热,立刻清醒了起来,答道,“你别动,这就来。”戚少商说罢深吸一口气,咬住顾惜朝耳侧打成死结的布条,拽了拽没有拽下来,却看见顾惜朝的脸居然红了,这人咬牙说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戚少商闭上眼睛低吟一声,天要亡我!等他笨拙地把布条解开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一翻身躺在顾惜朝身边大口喘息,感觉自己刚才真是玄之又玄,死里逃生。

  顾惜朝却没有看出他异样,只道,“你背过去,我帮你把绳索弄开。”又是一番拉扯,戚少商觉得自己彻底完了。

  二十

  等到收起心猿意马彻底弄开绳索,戚少商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该死!再看顾惜朝的时候就有一点不自在,顾惜朝看他眼神躲闪有些奇怪,皱眉说道,“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沈之漪在玩什么花样。”

  戚少商巴不得有事可做,立刻检点物品,细细找来恨不得把周围一寸寸摸过。顾惜朝也在看自己身上少了什么没有,最后两人对了对,发现地图不见了,苏千雪不见了,逆水寒不见了,顾惜朝的刀也不见了,当然,沈之漪自己也不见了。除了一身衣裳还有满地绳索,他们就只剩了两条命没有被拿走。这人费了许多功夫似乎只是把他们扔到了这里而已,居然再没有做些其他的事,比如斩草除根,不过从把他们弄出了那片要命的桃花瘴来看,沈公子显然是没有想要他们的命的意思。

  似乎是应该感谢他如此手下留情,两人开始寻找出山路径。

  江南春早,正月底的天气,空气中已经带着暖湿的味道,漫天流云指出方向,风自东南来。两人沿溪水行了二十余日,待到重见人烟时,已经是二月末,是处春来,柳丝正长,桃花正艳。

  他们自湘水入武陵,出来时却已经到了楚地,这个圈子兜的不小,苦头也吃了很多,涟漪公子的十八代祖宗一路被问候了很多遍,所以到了凤凰集的时候,戚大当家的情绪已经相当平和,心底的那个小小妖孽也已经被掐死铲除,神清气爽,顾惜朝仍旧是不怎么动声色。

  野人一样过了这许多日子,等到找好地方想要洗个好澡吃顿热饭的时候,戚少商忍不住再一次问候沈公子的先祖们,他们身上半钱银子也没有,总不成两个大男人去吃霸王餐。顾惜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卖艺去?”

  戚少商看了看小店里的灯火,再看看萧索的街道,摇摇头眨眼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掌心已经托着十来只铜板,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身上却少了一件袍子。晚来春寒料峭,顾惜朝眼底有些动容,两人要了最简单的阳春面,戚少商面前却多半壶劣酒,烫过了很暖的那一种。

  两人埋头吃面,小店里陆陆续续客人多了起来,楚地方言颇有些艰涩难懂,但是自己的名字还是很能分辨得出,戚少商忽然就坐不住了,被顾惜朝按住,“吃面!”

  两人安安静静把面吃完,酒也喝光,又找了最便宜板房住下,要了大桶的热水洗澡,到了半夜人声寂寥时,戚少商再也忍不住,“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冒我们的名!”

  顾惜朝低头不语,半晌才答道,“今天听的不是很清楚,明天找个大点的市集再打探,不过崆峒派,长青岛,点苍派加上天鹰门,这四派同时出事,还真是来得巧,巧得妙。”

  “他们出事时我们刚好还在武陵山里面打转,”戚少商接口道,“并且还丢了逆水寒跟你的刀。”

  顾惜朝抬起头来,神情有些莫测,“时间拿捏的很好,一步步安排的也很妙,你猜这到底是沈云川的杰作,还是沈之漪自作主张?”

  “生杀大帐里,是傅宗书的安排,还是你的计策?”戚少商反问,眼底坦荡,顾惜朝也不回避,“自然是我,这一次你要怎么洗脱罪名?戚大侠?”

  “应该是我们两个怎么洗脱罪名,顾公子。”戚少商枕着手臂仰面躺下去,通敌叛国之后,再来一个残杀武林同道,果然是越老的法子越好用,栽赃陷害,屡试不爽。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实在是乌鸦嘴,戚少商,跟你在同一条船上,没有半点好事。”顾惜朝也枕着手臂躺了下去,“至少不寂寞。”戚少商微笑着阖上眼睛,很快便呼吸匀净,睡得沉了。

  第二日两人辗转打探到,崆峒派,长青岛,点苍派,天鹰门,半月之中齐齐被人血洗,只要当时在场的弟子,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作案的人武功很高,高到根本不屑掩藏痕迹。六扇门名捕四出其二,再加上一个铁手,三个人一眼认出,凶器是逆水寒,外加一柄刀,一柄长五寸三分,却有着三寸三分刀锋的小刀,顾惜朝的刀。

  而这四个门派,很不巧在刚过去的那个腊八,得罪过顾惜朝。

  消息遍传江湖,快的很巧妙,既在第一时间让人知道,又没有丝毫刻意传播的痕迹,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这几桩血案,凶手正是戚少商和顾惜朝,铁板钉钉。

  

  这当真是,天衣无缝的,一个大圈套!

  顾惜朝仰天大笑,戚少商却笑不出,因为他知道,想要洗清这样的罪名,将要面对一条多么难走的路。顾惜朝一手搭在戚少商肩头,撑着自己不要笑的倒下去,笑够了才道,“走吧,我们。”

  “去哪里?”戚少商问,“去找铁手,我猜他去了排教。”顾惜朝振振衣衫迎风而去,春风起春水绿,春花正艳,却都不如这一袭青衫揽尽春色。

  这一路行来又是逆风,风中满是江南烟雨的味道,两人又到了湘江畔。

  正赶上一出好戏。

  二十一

  

  湘江边上十分热闹,春汛将至,排工都聚在江边迎候排头前来做法施术求降平安,所以江畔汇集排教弟子无数。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隐身其中倒也十分安全,两人于人群混杂中慢慢接近江岸,忽然顾惜朝衣袖被戚少商扯住,顺着他眼风看过去,顾惜朝微一挑眉,铁手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排头的坐船泊在江畔不远,堂皇富丽,高桅入云。距离码头有段距离,前方用几只小艇搭上木板权作接引,方才戚少商指给顾惜朝看的几人已经进了舱,戚顾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神会,两人若无其事混在排教弟子中慢慢退至人后,乘人不备拖了两个身高仿佛的进了林子,再出来时已经扮作排教紫衫侍者,又挤在人群里顺手摘了两块通行的牌子,两人大摇大摆便上了排头坐船。

  这样目不斜视旁若无人闯进来,船上排教诸人还当他们是此次教主亲随,排教中祈天仪式向来神秘,这些紫衫侍者素日都侍候在总坛,面生也是常事,兼之两人如此明目张胆,纵是有人起疑亦不敢阻拦问话,居然给他们一路混进了主舱。主舱里再无闲杂人等,回廊上侍立两列白衣少女,戚少商随便亮了一下手中不知所谓的牌子,两人面无表情穿行而过,行至长廊尽处,戚少商忽然停下,对着身旁白衣少女问道,“教主刚去了哪里?”

  戚少商忽然停下的时候,顾惜朝心头一跳,不知道这人突然发的什么神经,冷着脸立在一旁,那白衣少女先一眼看见顾惜朝,被他锋锐眉峰勾去魂魄,再一眼看见戚少商,那样温和浅笑,弯弯的唇角边两只酒窝,便再也不知东南西北,心头小鹿乱撞,红着脸答道,“教主今日有客,此刻只怕去了临风阁。”戚少商又是一笑,酒窝更深,那少女沉溺恍惚,心里头只道今年的紫衫郎真是俊俏。红着脸再也想不起教主亲随为何要来问她教主去向。

  既是临风阁必定在高处,转过甲板沿舷梯直往上去,果然到得主舱三层瞧见团团守卫,两人避在舷梯转角正在寻思怎么混进去,却听见有串脚步一声声靠近过来,两人对个眼色,极有默契地隐在了船廊暗处,待到两个紫衫侍者托着酒水走过时,一个劈手砍晕了人,另一个接手端住东西,这一连串动作无声无息,到了连滴酒也没有洒出来,戚少商对着顾惜朝竖下拇指,顾惜朝眼睛一扫示意他赶快,将这两个倒霉鬼拖进回廊角落,两人托着酒水施施然进了临风阁。

  进去之后也没有见到正主,排教果然排场不小,守在绣屏外面自有白衣少女接了酒水进去,戚顾二人绕过绣屏躲到了一个极妙的所在,镶金的马桶表示排教真的很有钱。

  临风阁里满当当全是人,坐不下的便在太师椅后面挨个站着,一圈看过来在场的人戚少商居然全都认得,忍不住佩服自己交游广阔。白衣素裹红着眼的那一群,是崆峒四派的幸存弟子,余下的服饰各异大约有十来个大小门派,或许是来作证,或许是来抱不平,正竖着眉毛跟人挨个吵过去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程昀程小将,在另一头直着嗓子骂娘的则是连云寨的老八阵前风,临风阁本就够热闹,加上这两人,简直吵得开了锅。所以躲着偷听的这两人也十分的心安理得。

  阁里吵吵嚷嚷,两人听了一会才发现事情原来已经到了尾声,该问过的问过,该对质的对质,该查证的也查证了,铁二爷已经应承下必定给四派一个交待,四派余人也承诺在铁手给出结果之前不会动手,剩下诸人只是各自不服,逞些口舌上的厉害,气焰上的锋头,倒是谁也不让,看着铁手陷在其间,戚少商不禁佩服他好涵养。

  顾惜朝却注意到阁中首位穿着杏色道袍坐着的竟是苏仪,指给戚少商看,两人都是一挑眉,想起之前所说排教或许会地覆天翻,不想居然这么快就应了。两人正听的无聊,回头往岸上看去,这一看却都怔住了。

  一行十几骑雪白骏马直往江边奔来,烟尘滚滚挟着冲天气势,当先一人漆黑长发飞扬,远远地只看见一双眼睛雪亮,却足以摄人心魄。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无人可以抗拒,所以当息红泪马鞭一扔上了船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要去拦着她。

  “戚少商不是凶手!”临风阁门大开,息城主第一句话如是说,

  “我保他!”息城主第二句话说出来,卓君平笑了笑,“那天在江边小栈,戚大侠也是这么说。”

  “你是谁?”息红泪问道,穆鸠平冲过来答道,“奶奶的这小子专来胡说八道,息城主你别信他!”他方才一直在骂的就是这位卓少侠。卓少侠好气度,被穆鸠平骂了半天仍旧面不改色,拱手答道,“九华山卓君平,幸会息城主。”

  “原来这阵子江湖上的传言竟是真的,卓少侠这么说,想必那一日你也在场?”息红泪语音清婉容色照人,一双妙目逼视过来,卓少侠不禁低了低头,“正是。”那一日江边情形,他已经讲了十数遍不止,再说起来已经十分流利。

  息红泪听完,既不气也不怒,甚至脸色都没有变,说道,“无论如何,我保戚少商!他纵然负心薄义,却绝不会滥杀无辜!借苏教主的地方说句话,各位务必替我传了出去,毁诺城保戚少商不死,谁若有犯,天涯海角,息红泪定不相饶!”

  “再者,自今日起,息红泪同戚少商恩断义绝!”

  进门不到十句话,转瞬间,仿佛只是一阵风过,临风阁里隐约还残存一点冷香,一点清音,息红泪已然走了,没有半点留恋,半分犹豫。

  都静了片刻,阁里又重新嗡嗡营营起来,声音却小了许多,穆鸠平走了去追息红泪,程昀有些满头雾水地立在铁手一旁听人闲话旧事,铁手仍旧纹丝不动地坐着等人。

  忽然肩上多了一只手,戚少商顿时活了过来,正对上顾惜朝漆黑一双眼,微嘲一个笑,“如花美眷,知己红颜,更难得如此凛然仗义。”“所以我更不能连累她,你说是不是?”戚少商靠在舷窗边目送毁诺城众人远去,疾风中骏马上的那个身影依旧美的肆无忌惮,烈火一般,恩断义绝,这一次是当真了吧。顾惜朝也看着息红泪纵马离去,每一次见到这个女人,都是这么嚣张,却嚣张的漂亮,只是这一次,却分外觉得物是人非,他不答,戚少商自己答道,“我是个混蛋。”顾惜朝拍了拍他肩膀,“人贵自知,不错不错!”

  戚少商摸摸鼻子,讪讪不知如何回答,有点尴尬。忽然脚下船身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碰上了,接着便听到有人来报,“沈公子坐船到了。”临风阁里一静,铁手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戚顾二人也是眼睛一亮。

  人未到声先至,沈云川跟在一连声抱歉后面进了临风阁,身后跟着沈之漪还有秋暮语,三人都是出色相貌绝顶风采,一进来众人心里都暗暗喝彩,怪道人都说河间沈公子人物风流,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沈云川跟众人一一招呼客套过之后落座在铁手身旁,秋暮语同沈之漪立在身后,铁手还未开口,沈云川说道,“之漪,把你们在桃源的事情说给铁二爷听。”沈之漪点头应了,刚说一个开头,倒也大差不差,可是从进了桃花瘴开始,就有了点栽赃的意思,顾惜朝扯了扯戚少商,“不用听了,我们走。”当时天色已晚,两人趁黑摸上沈云川坐船,先到厨房弄了些吃的,避过守卫潜进了主舱,船上的人大都去了排教那边凑热闹,守卫也不十分严密,两人就着外边透进的一点光,就着偷来的两坛酒,等人。

  月色被江水荡回来,投进屋子里的时候忽明忽暗,够情调,够撩人,沈云川饮食讲究,偷来的这两坛酒也够醇厚,够绵长。如此好风好月,临窗对饮,也算一场欢会,酒坛快要见底的时候,戚少商说道,“沈云川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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